兰景明捏出一块碎冰,闭眼贴在颊上,半张脸被冰雪融化,麻木失去知觉。
他生在北夷,长在北夷,注定为北夷战死沙场,不该再犹犹豫豫,沉醉在温柔乡里。
此刻将军府必定乱作一团,龙脉那里看管松懈,他应当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兰景明恍惚抬头,四面人心惶惶,丢掉的包裹遍地都是,挤坏的灯笼被踩成薄纸,风中有人捂唇剧咳,惹得旁人纷纷侧目,各自躲开八百丈远。
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娃攥着冰糖葫芦,被人群推来搡去,挤得头花散了,鞋子丢了一只,她眼含泪光,脸颊鼓成包子,想哭又不敢嚎啕,被人|流推到河边,下意识扬起两臂,抱住兰景明小腿:“姊姊,娘亲不见了······”
这一声出来,她再压抑不住,嘶声裂肺哀嚎起来,兰景明僵硬成柱,嗡嗡作响的耳朵愈加吵闹,青筋一抽一抽弹跳,他压根没哄过娃娃,更不知该如何去哄,只能任由女娃抱着他哭,哭的小脸通红,脸颊浮起血痧。
该、该抱抱她吧。
该、该哄哄她吧。
兰景明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动作,后来看娃娃哭声渐小,他小心翼翼弯下胳膊,托起娃娃身体,颤巍巍拢在怀中:“和你娘·····在哪走散的?”
娃娃并不理他,闭眼只是流泪,手臂环住兰景明脖颈,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沿锁骨聚成一滩,软绵绵的小身体靠在肩上,颈侧被温热包裹,兰景明动弹不得,半晌过去一只手还僵在半空,硬着头皮摸摸娃娃脑袋:“娃娃莫怕,姊姊带你去寻娘亲。”
他也没甚么办法,只能抱着孩子挨家挨户敲门,这会城里风声鹤唳,来往官兵在各家各户游走,时不时拖人出来,兰景明不敢硬闯,只能在外面等着,见到人便问认不认得孩子,这般来回走了数家,仍是没有头绪,到后来娃娃累了他也乏了,见到官兵过来懒得躲了,闷头不慎撞上甲胄,那官兵重任在身本就烦躁,扬臂作势要揍他,四周官兵难能让人对女子动手,纷纷过来拦他,一时间几个人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外头有人跨进门来,冷冰冰昂首怒声:“不成体统,一个个像甚么样子,练兵练进狗肚子了?!”
这声音分外熟悉,兰景明抬头一看,不是陈靖又是哪个?
他有一瞬的恍惚,阿靖平日与他柔声细语,从未沉声吐息,此刻阿靖身披甲胄,负手敛眉怒喝出声,与陈瑞将军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势着实震人。
这些官兵平日里在外操练,一年到头受不得将军府召见,自然不认得兰景明是谁,但是陈靖的命令无人敢违,众人纷纷单膝跪地,手中长枪搁在地上,恭敬向陈靖抱拳,兰景明抱着娃娃站在旁边,呆呆不知行礼。
陈靖转过眼睛,撞到兰景明脸颊,那张脸顿时僵住,眼珠瞪成铜铃。
“昨夜去哪里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陈靖大跨步走来,一张脸寒如霜雪,从牙缝向外吐息,“脸上是怎么回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胆敢对你动手?”
第43章
话音刚落,陈靖怒目一甩,横眉冷对:“你们做的?”
余下几位官兵平白背上黑锅,各个脸都绿了,指天指地连连发誓,此事与自己无关,兰景明看不过去,握住陈靖小臂:“与他们无关,是我昨夜醉酒迷路,与人起了争执,互相推搡几下,你莫担心了。”
“推搡几下,和谁推搡的,竟往脸上招呼,是不是带了娃娃,不好反揍回去,”陈靖心疼极了,想碰又不忍心,他接过兰景明怀里的娃娃,让官兵们先行照看,自己反握少年手腕,带人走进卧房,“我得了大哥命令,带人出来巡查,遇到家里咳嗽发热起不来的,先搬到新搭出的棚里,城里郎中太少顾不过来,从宁王府借了不少,正往这边来呢。你先坐这不准动了,我给你打水敷敷。”
他不由分说,拉着兰景明手腕过来,将人按在榻上,自去取了冰盆,拿棉布包紧碎冰,按在少年颊上:“仰头。”
兰景明听话抬头,眼睫轻轻眨动,一串泪水滚落,黏上浓密睫毛。
“是不是疼了,我轻些碰,”陈靖手腕一抖,差点摔掉布巾,“看我们脸上肿的,眼睛都看不清了。”
亏得少年容貌俊秀,还不算太过突兀,要是换成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直接可以去卖猪头肉了。
兰景明静静仰头,任陈靖捏着布团,在他脸颊滚动,心中的委屈原本还能藏着,当做无事发生,可被阿靖这般关照,那拉紧的门闸被扯开了,汹涌泪水滚滚而落,顷刻浸透颈窝。
在北夷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来这边没有多久,再绷不住男子气概,一辈子的眼泪要流干了。
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甚么,这么多年下来,被误解被找茬被踢被踹都是家常便饭,怎么先生给他两下······竟让他如此难过。
伤心的不想说话,不想动弹,只想挖出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再也不愿出来。
那双黑漆漆的瞳仁空洞洞的,映不出半点神采,陈靖不忍再问,静静帮他拭泪,等少年平静下来。
兰景明唇角裂了,陈靖给他涂药,药膏冰冰凉的,触上极为疼痛,少年目光一窒,下意识想要躲开,下颚被人捏住:“别动。”
陈靖立在少年面前,夹住少年膝盖,指头在人唇角摩挲,细细涂抹药膏。
日光垂落暗影,坠在陈靖额间,半身浮在光下,半身融于暗影。
“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陈靖沉声吐息,指头抹过少年唇角,帮人按摩脸颊,“若是在丛林之中,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早被你给宰了吧。”
“怎么说的我凶神恶煞,”兰景明勉强笑笑,“比野兽还要可怕。”
“在这里总被束缚,失去自由没有名分,被欺负也不能反抗,是我对不住你,”陈靖弯腰俯身,搂住少年脊背,将人抱在怀里,“我会好好读书练字习武,比眼下强壮许多,到时你想做甚么便做甚么,被欺负便欺负回去,无需再有顾忌。”
胸前伤口未曾出血,只是伤在里面,皮肉都是紫的,陈靖将人抱得极紧,骨头相互挤压,痛楚传至四肢,兰景明浑不在意,反而展开双臂,被那疼痛碾压成泥。
似乎多疼一点······愧疚便能少些。
这一刻他心中摇晃,甚至想要坦白,说出他的来历,说出他的目的,任陈靖把他丢进牢里,将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腕上的玉镯沉甸甸的,冰凉浸透骨头,爱与诅咒扭曲成团,被玉镯紧紧锢住。
阿靖对今后的所有憧憬,都与他有关,小将军如此纯粹热忱,不顾世俗礼法,不惧旁人目光,要将他留在身边。
赤子之心若被彻头彻尾的谎言击碎······
兰景明捏住陈靖袍角,嘴唇剧烈哆嗦,从未如此后悔。
宁可带人硬闯,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也不该偷溜进来,弄得如今进退两难,直如火上蚂蚁。
“你再歇歇,我带人往下一家去,”陈靖松开手臂,要将人按进被褥,“今夜之前要将所有发热的人抬进棚里,再迟要来不及了。”
“我与你同去,”兰景明慌忙伸手,揽住陈靖脊背,鼻尖蹭他面颊,“这点伤不算甚么,城里人手不够,恐怕会出乱子。”
陈靖犹豫片刻,掌心被少年握住,狠狠捏在手里,抬眼撞进那片墨黑湖泊,劝告的话堵在喉口,甚么也说不出了。
“好罢,”陈靖回握少年,“诸事繁杂,我做不到面面俱到,你自己多加小心。”
将军府内人声嘈杂,外面有人跑来跑去,周淑宁月份大了,前一夜用了几口糕点便回来睡了,只是睡不安稳,做了几个噩梦,晨起时再躺不住了,把陆文墨叫来身边:“外面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吵闹。”
陆文墨听将军吩咐,断不会实话实说:“只是元日到了,请来舞狮队前来筹备,人来人往有些吵闹,夫人醒的早了,且再歇一会罢。”
周淑宁沉下脸色,眉头微拧,目光转向外面,扶塌想要起身,陆文墨忙上前扶住,要将人送回被褥:“夫人临产之日将近,这一胎来之不易,是将军渴盼以久的血脉,万不能再出差池。”
“那便如实说给我听,”周淑宁道,“若是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能亲自出门。”
偌大一个将军府里,除了将军便是夫人,若是夫人执意出去,无人真敢拦她,陆文墨心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得硬着头皮,挑挑拣拣说了,周淑宁静静听着,眉头越拧越紧:“将军此刻正在城门前调兵遣将,是也不是?”
“是。”
“阿靖正挨家挨户寻找病人,将人送入棚中,是也不是?”
“是。”
周淑宁看她半晌,脸色忽明忽暗,蓦然启唇怒道:“将我甲胄取来。”
“夫人!”陆文墨登时抬头,“此事万万不可!赫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要您好生静养,外面疫病蔓延,您万万不能出府!”
“此事需从长计议,”周淑宁扶腰起身,自塌下取来束带,咬牙勒在腹底,“文墨,自嫁入将军府那一日起,我便不是从前的周淑宁了。我是将军府的夫人,自该独当一面,为将军免去后顾之忧。眼下正值元日,朝中风起云涌,城里鱼龙混杂,难免有人伺机捣乱,烧杀抢夺也未可知。取甲胄来,着人给我穿上,你亲自出去点人,叫众人在听湖小筑等着,一切由我安排。”
话已至此,陆文墨再说不出甚么,一步三回头挪出门去,犹豫推门离开,两位婢女来给周淑宁穿好甲胄,周淑宁提口长气,转身走出卧房,进库房握住将军留下的宝剑,向外拉开半寸。
剑刃映出寒芒,在日光下晃晕人眼,她收剑入鞘,挺直腰背,疾步走出库房。
陆文墨行事利索,动作极快,已将众人集合在小筑外头,周淑宁来回扫过两圈,冷冰冰道:“王婕舒在哪?”
王婕舒是朝中赏赐给将军的妾侍,进府后都住在东边院内,日日都会来给夫人请安,周淑宁不是嚣张跋扈的夫人,但也不会拉拢她们,往日里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毕恭毕敬,此刻周淑宁连名带姓叫人,显见是动真怒了。
其余几位妾侍面面相觑,缩成鹌鹑不敢说话,周淑宁再无耐心,捏住剑尾向上一拔,寒芒一闪利刃出鞘,剑尖如风猛甩过去,停在刘侍妾颈边。
刘侍妾大惊失色,两股颤颤,口中惊呼一声,险些软倒在地。
她平日里与王婕舒最为交好,两人如胶似漆,同进同出,黏的好似一人,周淑宁不信她一无所知,那剑尖向内半寸,割破娇|嫩皮肤:“将军不在,我便是府里的掌事人,生杀大权由我一人做主,今日你便是死在这里,也无人为你入殓。”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剑刃毫不留情,寸寸向内推去,刘侍妾瘫倒在地,挣扎大哭出声:“她跑了,她跑了,她才跑出去了!她说将军府完了,永康城完了,她要回娘家去回皇城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两手抱住肩膀,哭的瑟瑟发抖,周淑宁知晓不止她有这样的冲动,眼下人心惶惶,谁不想逃到城外?只是这疫病非同小可,若一人两人逃出,十人百人逃出,附近城池谁都不能幸免,后果不堪设想。
她二话不说,提剑向府外奔去,几位家臣跟在后面,被她派到各处寻人,王婕舒素爱涂脂抹粉,身上总有花香,再加之奔跑出来慌不择路,来不及抹掉脚印,在巷中便被人堵住。
前方有家臣虎视眈眈,王婕舒惊叫一声,慌忙向后奔跑,没跑几步眼前白光一闪,周淑宁拔剑出鞘,直横到王婕舒面前。
王婕舒倒退两步,后背撞上墙面,身上瑟瑟发抖,险些呕出血来。
“回府里去,”周淑宁横剑出声,自齿缝挤出声音,“与我回去,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王婕舒大口喘息,向后挪动两步,那剑刃逼得更紧,不允她逃脱半寸。
“别以为你拿剑吓我,我就不敢逃了!”王婕舒咬牙跺脚,目眦尽裂放声吼叫,“你们愿死便死在这里,凭甚么拉我垫背!将我们迎入府中,从来不碰我们,你们将军府功高盖主,死活不肯放权,朝中谁不忌惮!你们便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能猖狂几天?等你们被寻到把柄满门抄斩,我等岂有活路?倒不如一头撞死!”
话音未落,她猛然向剑刃撞来,周淑宁急忙撤剑,被她撞得后退两步,侧腰撞到墙上,腹部向下一颤。
赶来的家臣送出手刀,一掌击在王婕舒颈后,将她击得两眼上翻,软绵绵倒在地上。
周淑宁松开宝剑,剑身咔哒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家臣慌忙上来扶她,周淑宁面青唇白,眼前发黑,腹中阵阵绞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王婕舒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古话说虎父无犬女,怎养出这么个不识时务的糊涂蛋来。
眼下内外交困,将军现如今还未回来,想必城门口人声鼎沸群情激奋,着实不好抵挡。
将军府决不能再出乱子。
“今日出来,是做甚么来了。”
周淑宁推开家臣,收起宝剑入鞘,四下扫过一眼。
“回夫人的话,吾等随夫人出来散心,打算买些珠宝首饰,外头风霜太冷,此刻便回去了。”
家臣低眉回道。
“回去罢。”
周淑宁走在前头,小腹阵阵发紧,向下坠得厉害,她不敢抬手抚摸,只能在心底默念,竭力安抚胎儿。
宝宝,坚持住。
你爹求佛求道,盼星星盼月亮,不知盼了你多久。
你可要······好好出来见他。
第44章
城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大门紧密,集市上花灯糕点尽数散了,灯笼葫芦乱作一团,全被踩的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模样。
即便官兵们再三叮嘱,仍有人不断蹿来跑去,在集市间各处游走,搂起东西就跑,追都追不住的,陈靖被闹的焦头烂额,拎起两个小贼吊起来抽,直抽的皮开肉绽,才勉强震住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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