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钟隐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宁愿将血喂给弹跳上岸的鱼儿,也不愿去寻那遗失在外的山河混元图,摸到传闻中千年长成的诛心草,将心头血浇灌给它,融成一粒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日子如白驹过隙,那个叫阿穆尔的男子逐渐康复,他嫌那人身上血腥味重,平日里懒得进院看人,直到姊姊将人放走,他连那人的模样都没有记住。
赫家恢复宁静,赫钟隐嘴上不说,倒不在外头睡了,从河边挪回院里,白日里晒晒太阳开些方子,夜里挂在自己做的秋千上晃来晃去,别人好好在秋千上坐着,他偏两手挂在上头,两腿蜷着在地上摇晃,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软绵绵似一滩烂泥。
他以为那个不速之客走了,一切便会恢复原状,可赫连翘日日心不在焉,叫她她听不清楚,拍她她没有反应,有时她在灶台前扇火煮药,瓦罐熬干了都不知道。
“赫连翘,你再这么下去,心魂都要被勾走了,”赫钟隐仰在地上,抓起草籽嚼嚼,觉得太苦又给吐了,徒手去掏赫连翘新烤的红薯,“那小子长得凶神恶煞,一看便不是好人,何苦为他衣带渐宽终不悔,早些移情别恋多好。”
赫连翘淡笑摇头,蹲下来给他剥红薯皮:“弟弟可曾挂念过谁?”
“挂念,”赫钟隐呼呼吹风,将红薯咬掉大半,“那是甚么东西,为何要挂念他人。”
“那若姊姊以后嫁人,你自己如何生活?”
“嫁就嫁呗,左右也出不了这里,我仍旧去你家索食。”
“若姊姊嫁去外面不在这里,或巫医族分崩离析反目成仇,”赫连翘淡道,“弟弟要如何自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赫钟隐摇头晃脑,“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自有应对之策。”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甚么,猛然翻身爬起:“赫连翘,你说这些做甚么,你不会是······”
“是的,”赫连翘唇角浅勾,掌心贴在腹上,“姊姊有身孕了。”
夏日炎炎,烈焰在身上焚烧,赫钟隐怔怔立着,只觉这烈焰化为寒冰,劈头盖脸浇落,冷的他双眼圆瞪,不知该如何回应。
巫医族族人孕产艰难,双双殒命者大有人在,非药石所能医也,赫钟隐怎么也没想到,赫连翘真的会珠胎暗结,况且这孩儿还与外族人有关,看她这个模样······孩子是执意要生下来了。
“为何非要如此,”赫钟隐僵硬吐息,抬手揉揉眼睛,眼前昏黑一片,“你我姊弟二人,相互扶持下去,似原来那般不好么?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吃喝玩乐样样不少,若你,若你不在了,我······”
“弟弟,你我年岁相仿,姊姊不会拘你甚么,你愿快活终老一生,我愿享受天伦之乐,”赫连翘笑道,“若我此番不幸,你要给孩儿寻个好人家,就算对得住姊姊了。”
赫钟隐搓搓脸颊,牙齿咬上舌头,一时无话可说。
这般看来,赫连翘一袭粉裙,身形窈窕有致,丹凤眼神采飞扬,日日胭脂水粉涂着,早不是先前那般顶着一头乱发,与自己在外玩闹的疯丫头了。
她在一日一日长大,眼角爬上细纹,面上揉出母爱,他却还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曾长进一分。
他们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赫钟隐转身离开,默默进山洞打坐,坐在那里心烦意乱,一把掀开草皮,回卧房摔碎两个茶杯,不想睡在榻上,跳上屋顶睡了。
睡到半夜胸中发堵,他沿缝隙往底下看,赫连翘坐在塌边,指间捻着一块男子布巾,掌心贴着小腹,满含柔情打转。
将外人带入领地本就是族中大忌,珠胎暗结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赫连翘日日在院里养胎,不愿出去抛头露面,赫钟隐脾性好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般肆意妄为,族人们暗地里说他情窦初开转了性了,被他听到登时暴跳如雷,将那碎嘴之人拎到河边,揍得鼻青脸肿才算罢休。
赫连翘的食量一日比一日渐长,唇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一头秀美长发形同枯草,乱糟糟蓬成一团,唇色整日都是紫的,生产时不敢找旁人帮忙,赫钟隐跪在塌边,被满室血腥逼红双眼,接过那小小一团的娃娃时,他两臂发颤瑟瑟发抖,几乎将娃娃摔在地上。
赫连翘耗尽气血,生产后陷入昏睡,三日后撒手人寰,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怀里的娃娃不谙世事,吃饱了睡吃不饱哭,自顾自玩的快活,最爱揪赫钟隐发丝,一把一把扯掉,赫钟隐几乎被劈成两半,静悄悄为姊姊料理后事,坐在姊弟两人幼时玩闹的卧房里,抱着姊姊拼死也要诞下的娃娃,整个人僵硬如木,脑中满是浆糊。他不知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原本肆意潇洒,快活似林间飞燕,天边却飞来一块石头,将他砸的肠穿肚烂。
他被不知哪里来的洪流裹着,在浪涛里起起伏伏,原来的赫钟隐被海浪卷走,在沙土上干瘪成团。
娃娃咿咿呀呀乐个不停,没牙的嘴里口水直流,几乎全流在身上,没一会娃娃饿了,眼睛紧紧闭起,哀声嚎哭不断,赫钟隐手脚僵硬,半晌不会动弹,下意识咬破指尖,塞进娃娃口中。
他尝过自己的血,非但没有腥味,还有化不开嚼不尽的甘甜,娃娃啜住指头,嘴唇紧紧嘟起,死死黏在一块,奋力吮吸起来,一双眼半睁半闭,肉脸满是陶醉,似是裹住了甚么琼浆玉露,咕咚咚喝得欢快,赫钟隐下意识挪动两下,娃娃察觉不对,小嘴一动又要开嚎,赫钟隐再不敢动,慌忙保持原样,任小祖宗喝个痛快。
这个娃娃······眼下没有爹娘,靠他才能生存下来。
心中突兀浮出这句话来,赫钟隐冒出一身冷汗,坐立不安僵硬在那,似乎被甚么拴紧了身子,牢牢绑成一团。他飞不动了,翅膀底下坠着嗷嗷待哺的软团,拖着他越飞越低,直坠入湖水里去。
他总不能一直给娃娃喝血,只得去隔壁借了只刚产崽不久的母羊,磕磕绊绊学着挤奶,与米汤混着搅拌成糊,融成一块喂给娃娃。
娃娃吞咽不好,吃一口咳嗽一口,呛得小脸通红,撕心裂肺打嗝,嗝着嗝着大哭起来,折腾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赫钟隐抱着哄着劝着,在卧房走来走去安抚,后退时无意撞上木桌,抽屉啪嗒一声,滚出一只簪盒。
这簪盒外的布套由姊姊一笔一划绣成,图案是精心绘制的诛心草,里面是纯金打造的簪子,这是姊姊留下来的唯一一件纪念,赫钟隐心神摇晃,下意识在头上绑出发髻,缓缓拿出簪子,将它插进里头。
簪子上坠着小小一只铃铛,叮咚随风摇晃,原本嚎啕的娃娃瞪大眼睛,眼珠乌溜溜转动,随那铃铛荡来荡去,哭声渐渐歇了,迷迷糊糊睡了。
娃娃对玉簪上的铃铛格外偏爱,每次做出要哭不哭的架势,赫钟隐都得戴上金簪摇晃逗他,他酷爱探手去抓那铃铛,嗯嗯啊啊奋力蹬腿,非得抓住才肯甘休。
这般折腾几回,赫钟隐干脆寻了铺子,把那簪子打成一只铃铛,给娃娃戴在脖上,这下娃娃坐卧起居都不闹了,时常攥着铃铛塞进嘴里,咬的满是口水,哼唧笑个不停。
赫钟隐浑身奶香,脸上黏着糊糊,指上满是红肿,抱娃娃抱的腰酸背痛浑身发硬,夜里无法安枕,若是原来的他,早丢掉这累赘进山耍了,眼下睡在满是姊姊气息的卧房里,他要一刻不停逗弄娃娃,才能强逼自己转开目光,不再为旧事萦绕挂怀。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娃娃最开始瘦巴巴红成一团,不久后抻开四肢,长成圆嘟嘟软绵绵一团,摇晃的手脚如同藕段,浅金发色与密长睫毛相配,总算有了两分姊姊的影子。
赫钟隐原本只爱独自坐上摇椅,在上面摇晃一天,眼下他将娃娃放在胸口,从早迷糊到晚,本以为生活会这般下去······可世事哪能尽遂人愿,一个血光飞溅的夜晚,如一支穿云而来的箭矢,在他胸口碾出血洞,将他憧憬踩碎成团。
火焰在村庄尽头弥漫,山火呈摧枯拉朽之势,凶猛燃烧而来,高头大马闯进药丛,马蹄在厚土之上踩踏,所过之处草木乱飞,女子尖叫孩童哭喊,众人跌跌撞撞,在林间蒙头乱撞,跑得慢的会被当胸一刀,砍得血肉横飞。
“男子小孩就地斩杀,女子全数掳走,”为首一人高高勒起缰绳,马蹄凌空飞起,一双眼冷厉如鹰,饱含嗜血杀戮,“放火烧个片甲不留。”
赫钟隐将娃娃藏进房后草垛,目眦尽裂抽出剑来,向为首之人猛冲过去。
这人正令马蹄踏着一个人的脑袋,左右碾着滚来滚去,眼前骤然袭来杀意,直直逼到眉尖,他连忙挥剑格挡,哐的一声,被剑风逼的倒退两步,胯|下宝马嘶吼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不错,我兰赤阿古达踏平部落无数,难得见到此等胆识!你们退下,让他陪本汗玩玩。”
身旁随扈跟着哄笑不已,纷纷向外退开,让出大片空地,兰赤阿古达翻身下马,马刀咚的一声,紧紧握在手心。
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手臂粗壮有力,魁梧不似凡人,赫钟隐身形瘦削行动灵活,如一只灵巧燕子,软刃用的行云流水出神入化,次次冲刁钻之处攻去,兰赤阿古达本来只想玩玩,谁知被逼的倒退数步,手臂被划出深深血痕,他呸了一口,才知来人不可小觑,不得已振奋精神,提刀猛攻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刀剑寒光四溢,崩出刺眼火星,赫钟隐目露凶光,一双眼赤红如血,周身溢满杀气,他使的招数实打实取人性命,力道不算最大,动作却刁钻难防,周边随扈们欲要上前,兰赤阿古达扬声吹哨,令他们定在原地。
“好辣的马儿,”兰赤阿古达紧盯对面身影,舔净手臂残血,眸中饱含兽|欲,“本汗陪你玩玩。”
兰赤阿古达猛攻上前,一柄马刀重若千钧,几乎将宝剑劈断,赫钟隐抖开手腕,沉着应对,提剑猛攻回去,下一刻兰赤阿古达挥刀砍落,赫钟隐甩落剑刃,硬生生迎肩顶上,那马刀穿透皮肉,鲜血如泉喷涌,溅入兰芝阿古达双眼,趁这人有一刻晃神,赫钟隐扬起宝剑,冲人胸口猛扎进去,噗的一声,宝剑没入半寸,只要再探入半寸······
“住手!我摔死他!”
娃娃的哭声划破夜空,凄厉如百鬼夜行,声声震动云霄,赫钟隐那剑刃定在原处,兰赤阿古达猛然后退,反手甩来马刀,横在赫钟隐颈间。
赫钟隐寸寸扭过头去,人高马大的壮汉高高举着娃娃,作势要摔到地上,娃娃小腿乱蹬,布巾湿成一团,拼命向他这边探手,脸颊哭的红肿,咿咿呀呀摇晃不停。
那个叫甚么阿穆尔的男子。
姊姊甘心救他,为他孕子的男子,要摔死他们的孩子。
这些凶神恶煞烧杀抢掠的家伙······也是他引来的罢。
“哪来的崽子,”兰赤阿古达狂笑不止,“阿穆尔,摔死听他哭叫两声,给兄弟们助助兴罢。”
周边响起阵阵哄笑,阿穆尔两臂发颤,将孩子举得更高。
乌云遮天蔽日,朔风吹起落叶,向远方滚卷而去。
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许多,山清水秀的风景,院中咯吱作响的摇椅,姊姊捶捶打打的糯米团,满榻满室血腥,院外山林中的衣冠冢······
“放下他,”赫钟隐喃喃吐息,手中剑攥不住了,掌心湿润发颤,“那是我的孩子。”
“跪下哀求本汗,”兰赤阿古达吹声口哨,雄鹰俯冲而来,尖爪向下抠挖,狠狠攥他小臂,“本汗饶他一命。”
兰赤阿古达居高临下,胸前伤口血肉模糊,面颊扭曲冷笑出声,嘴角咧到耳畔。
赫钟隐未曾跪过天地,未曾跪过爹娘,未曾跪过姊姊,未曾跪过任何人。
大片雪团飞来,淋漓沁透额角,沾湿眼角眉尖。
“可怜这小崽子了,”兰赤阿古达叹道,“命不够硬。”
他猛一扬手,阿穆尔咬紧牙关,手臂向下甩落,咚的一声,赫钟隐双膝跪地,额头砸进土里,如一只翱翔在天的雨燕,血淋淋折断羽翼。
第48章
千钧一发之际,阿穆尔勾回手臂,将娃娃倒提起来,堪堪拎在手中。
四周鸦雀无声,随扈们面面相觑,厚雪层层飘落,在颈间融化成水。
赫钟隐埋在土里,肩头血腥飘进鼻间,他咬紧牙关,忍下这波急痛。
甚么东西被打碎了。
尊严,自由,快活······被铁蹄高高抛起,淋漓踏碎成渣。
后颈一痛,他被人从地上捞起,提起来按在马上,身后人将他牢牢锢住,扬手甩动马鞭,啪一声甩上马身:“走!”
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力大无穷,孩子还在他人手中,赫钟隐不敢挣扎,忍得浑身僵硬,受伤的肩头飞快止血收口,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
身下马背摇晃,背后撞上坚实胸膛,赫钟隐向前挪动,任寒风飒飒涌来,汹涌冲进鼻端。
不知颠簸多久,浩浩荡荡的人群翻山越岭,踏入一片平原,大大小小的圆帐一个接着一个,跑马圈地似的,在各处散落成团。
兰赤阿古达将人带入随帐,随手丢在地上,两臂发力向外,扯碎赫钟隐衣衫,狞笑猛扑上去。
赫钟隐怔愣一瞬,被狠狠按住手臂,才察觉要发生甚么。
他怒吼一声,手脚并用挣扎,撞得皮肉满是青紫,死活不让人近身。
他自认不通情爱,对此事更是恨入骨髓,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间满是血腥,胡乱摸到一块碎石,狠狠扎向对面,一击不成调转石尖,直直扎向胸口。
石尖扎入皮肉,被人一把甩开,划出一道血线,兰赤阿古达直喘粗气,五指捏住赫钟隐喉口,未等用力便松开指头,从旁边扯来锁链,将赫钟隐五花大绑,堵住口丢在地上。
帐帘哗啦一声,帐内归于沉寂,黑暗无声蔓延。
赫钟隐衣衫破烂,侧颊染血,手脚被冷硬锁链绑住,长发黏在颈上,半点动弹不得。
他消耗太多,又被绑的太紧,气血循环不畅,站站不住躺躺不下,只能一点点往外面挪,半靠半坐在那,竭力顶开帐角,眼前影影绰绰,甚么都看不清楚。
各个帐篷离得很远,里面空无一人,不知他被捉到哪了,族人们都在哪里,娃娃怎么样了。娃娃一日要喝几回奶,现在在那阿穆尔手中,会不会受人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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