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沈焱的眸底被余晖映出几分暖意,盛着天边的霞,和眼前的人。
夕光慢下来,铺开一片柔淡的金色,竹筒落了,起了,池面被风吹起涟漪,像开出了一朵花。
和室内,林白汐与沈清庭相对而坐,两人隔着一张木桌,林白汐跪坐于蒲团上,盯着光滑的釉面,两只手掩在桌子底下,攥紧又松开。
沈清庭向女侍者点完餐,将菜单递回,女侍者双手接过,颔了颔首,面朝他们缓步后退,到门外重新拉上隔扇。
林白汐对日料毫无研究,点单的事全权交给了沈清庭。
男人翻起菜单簿,指尖拨过雪白的胶纸,优雅得像在读一本诗集,每挑一样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林白汐情绪低落,那些菜名在耳边滚了一遭,没听进去半道,嘴上却仍配合地应和。
和室重归于静,两个小孩在檐廊上讲着悄悄话,沈清庭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润唇。
他不出声,林白汐便不知该作何回应。
算上今晚的偶遇,韩默已经在他们面前出现过两次,可自己却从未给过沈清庭一个解释。
沈清庭待他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白汐不是没良心的瞎子,他感激沈清庭,视其为今生知己挚友,自然也愿意同他交心。
再者,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林白汐了解沈清庭的为人,对方行事磊落,又守口如瓶,他若以诚相待,必不会被辜负中伤,林白汐思量一通,觉得现在就是坦白的成熟时机。
林白汐捻了捻指尖,调节一下呼吸,抬起脸来望向眉目温润的男人,忐忑地问道,
“沈大哥,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沈清庭注视着他,目光像平和宁静的雨,有种悄然渗透的力量。
“嗯。”
话落,沈清庭的唇角缓慢地翘起一点,眼神温和纵容,却淌出一股浓稠的感伤,深于一切语言。
倏忽之间,他想起了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夏天。
绿荫掩映,蝉鸣聒噪,护栏网围起的篮球场上,年轻的男孩们恣意挥洒汗水,跳跃扣篮,女孩们在远处松散围成一圈,为心仪者呐喊助威,面皮被暑气蒸得通红。
每周五傍晚,沈清庭常来这打一会篮球。
大学的最后一学期,他忙碌于实习与留学申请,一周剩不了多少空闲。
最初单纯是替一位校队的朋友救场,后来觉出了些趣味,就渐渐变成每周一次的放松。
沈清庭家境优渥,却没有那些富家子的骄纵跋扈,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又生了副清俊的好皮囊,因而一直备受学弟学妹的仰慕,送水搭讪的人不计其数。
但沈清庭一向克己守礼,不愿惹上莫名其妙的情债,索性回回自备水饮,好借此推拒,既能划清界限,又尽量维护了女生的脸面。
他的背包放在球场的角落,两面护栏网的衔接处,里外视线无阻。
下了场,沈清庭从包里拿出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往喉咙里灌。
刚喝了几口,眼前忽然走过一个男生,微低着头,侧颜清丽秀气。
一不留神间,喉管突然呛了水,沈清庭扶着护栏剧烈咳嗽起来,视野都蒙上一层雾,等平息了胸腔内的震感,那人早已消失不见。
这再正常不过,人的一生本就会遇见许多人,其中的大部分只有匆匆一瞥的缘分,擦肩即诀别。
那男生显然属于过客之一,沈清庭莫名觉得有些遗憾,却不至于放在心上。
而巧合的是,在下一周周五,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沈清庭再次见到了那名步履匆忙的男生,这一回他没有喝水,所以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那人肌肤白皙,目若水杏,五官单看不够出挑,搭在一起却和谐而秀美。
头发是最自然的黑色,迎光走来时像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飘逸灵动,气质纯净,身形挺拔如竹,俨然是高岭之花一般的人物。
后来的一周,沈清庭偶一出神,眼前总会晃过那人的面孔,他想,若下次再遇见的话,定要设法向对方讨个联系方式。
于是,第三周他提早结束了球赛,准时守在那个角落,屏息以待。
可当那人真正经过的时候,一个篮球从天而降,刚巧砸在他的后背,沈清庭被痛感分走了注意力,回过头便知自己错过了机会。
老话说事不过三,沈清庭不信,可一直到毕业那天,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生。
周五下午的6:08,他们萍水相逢,他们后会无期。
夏愿未了,人间已秋。
沈清庭十足理智,他的人生轨道早已定形,就算认识上对方,或许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从不思考没有意义的如果,错过便错过了,不论好坏,人都要往前走,步步回头,抑或昂首向前。
他很久没再记起那张脸了,直到有一天在幼儿园门口,林白汐抱着韩朵望向了他。
沈清庭并非什么圣人,他对林白汐好也不是无缘无故,大抵是抱着年少的遗憾,总想多为这个人做些什么。
可迟来的机缘改变不了结局。
林白汐讲述他和韩默的往事,沈清庭静静聆听,神色如常。
木桌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抚住杯身,缓缓收紧,顿了几秒后,终是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欲触而不触。
应该没人猜到,就直接说了_(:з」∠)_
林白汐突然消失是因为意外怀孕休学了,时隔一年才重返校园。
沈清庭从开始到放弃都是悄无声息的,林白汐不知情,两人以后也不会尴尬。
第28章
“如果我有办法帮你摆脱他,你需要吗?”
林白汐的叙述由过去式发展到了现在进行时,沈清庭静默听完,偶尔呷一口茶,不评不判,唯独问了这一句。
男人摘下眼镜,双眼微阖,两指捏着方布,轻柔拭去镜片上的雾气。
没了遮挡的眼眸温涟如海,坐落中央的琥珀色瞳孔幽深而神秘,一息间显出了锐利的暗芒,随即被架上鼻梁的金丝眼镜巧妙平和,看起来斯文贵气。
林白汐松松握着茶杯,闻言指尖一蜷,抿了抿唇,垂头不语。
沈清庭无形中读懂了答案,唇角微挑,眸光沉沉。
他拿过一旁的细瓷茶壶,又伸出手,从林白汐掌中勾回茶杯,垂腕斟满,声音和动作不疾不徐,
“也好,放不下就再试试吧,以后心肠硬一点,别太让着他了。”
有道是当局者迷,忽然听到沈清庭这番类似劝和的话,林白汐喉间一堵,像出老千被人揭了底,认了憋屈,不应心虚,思来想去择不出最优选,顿时心乱如麻。
“总之不要委屈自己,有不开心的可以告诉我。”
沈清庭失笑,把茶杯放回他手中,杯身汲取了水温,暖手正好,林白汐不自觉屈指拢住,脑袋又低了些,含糊吐出个“嗯”来,借着喝茶掩住了脸上的窘迫。
所幸沈清庭点的餐品随后就到,两人的谈心暂告一段落,林白汐唤回两个小孩,把桌上的熟食相应挪了位置。
韩朵和沈焱入座后,沈清庭换了个话题,开始和他聊工作上的事。
等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外头天色已晚,庭院内的石灯笼亮起烛光,暖黄柔和,在砂地投射出短而直的影。
四人一道起身,林白汐召来侍者准备买单,却被告知餐费已从沈清庭的会员账户扣除,无需再付。
林白汐讶然,正打算把钱转给沈清庭,后者就用三言两语驳回,“这次是家庭聚餐,就让给我吧。”
“等你领到第一笔工资再单独请我。”
沈清庭系好鞋带站起,对他清浅一笑,林白汐无奈又动容,只得应下。
一行人出了餐厅,林白汐牵着韩朵,刚要往前竟听见韩默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他转头看去,男人背靠着出口处的墙,长腿交叠,下巴略仰,指间夹着半燃的香烟,待白雾散尽,那人的脸浮现眼前,眉目冷峻,高鼻薄唇,下颌线清晰而锋利,在灯下有种不近人情的冰冷。
见他出来,韩默吐掉肺里的烟气,捏着烟嘴轻轻一碾,反手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我送你们回去。”
韩默走到他身前站定,顺手揉了把韩朵的发顶,又警告地睇了沈清庭一眼。
沈清庭报以一笑,依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从容地折回林白汐身旁,对他道,“没关系,看你方便。”
林白汐有话要问韩默,与他同乘不用另约时间,当即点了点头,对沈清庭展颜笑道,
“沈大哥,我有些事要处理,就跟他一起走了。”
“今晚谢谢你,下次请你吃饭。”
韩默每听一句脸色便冷下一分,尤其在得知林白汐仍会与沈清庭继续纠缠后,韩默的心情瞬间差到了极点,却只能像块背景板似地干站一旁,按耐住心头的不甘和怒火。
两人告别完,沈清庭带着沈焱先走一步,林白汐敛起笑意,望向面色铁青的男人,冷淡道,“不是要送我回去吗?走吧。”
韩默心中郁结,几乎忘了自己久候在此的目的,林白汐前后态度落差太大,韩默本就忿忿不平,被他冷言一催,心里又酸又恼,气得直接闭了嘴,长腿一迈,闷声走在父子俩前方引路。
找到轿车时,韩默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硬梆梆地说,“不要请他吃饭。”
不是祈使句,而是底气不足的命令句。
男人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情绪似乎也已平复完毕,声音却诡异地泄出了几分委屈。
林白汐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眉心一蹙起,就听韩默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一遍,委屈的意味更浓了些,完全压过了余下的烦躁。
林白汐凑近一闻,果真在韩默身上嗅到一丝酒气,眉头皱得更紧,“你喝酒了怎么开车?”
韩默指了指驾驶室,解释道,“前阵子雇了司机,已经在车上等我们了。”
说完又不死心地复述第三遍,不过这回倒变成了服软的祈使句。
林白汐冷笑,一眼不看也能准确捂住韩朵的耳朵,讥讽道,“你凭什么管我?”
“你以前陪情人们约会的时候,难道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韩默被怼得哑口无言,抿了下唇,却仍固执地挡在车门前,无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以前林白汐拿韩默没办法,现在风水轮流转,他收拾韩默一治一个准,动不动往死穴戳,韩默还打不还手。
“你不想送的话,我就自己打车了。”
林白汐作势要掏手机,韩默立马侧身打开车门,先把韩朵给抱了进去,再走到他面前,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瞧,神情执拗,那股子缠人劲又上来了。
林白汐虚晃一枪,指尖探进口袋停了几秒,又利落抽出,大步绕过韩默上车。
后排空间宽敞,三个人坐也足够舒适,韩朵夹在两个父亲中间,眨巴着眼,看看左边,瞧瞧右边,已经不像以往那般拘谨,不过仍不敢主动找话。
林白汐瞥见扶手箱上的文件,目光一凝,又把脸转向窗外,让人猜不出在想些什么。
韩默身负重担,如何都做不了甩手掌柜。他背后还站着诺大的集团,几万名辛苦谋生的员工,公司不会因为他的感情停业一天,他的竞争对手也不会因此而高抬贵手。白日事务繁忙,一件堆着一件,他每晚见完林白汐,回去就得加班加点,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时间,他便雇了个司机,把通勤一程也用作办公。
“没陪他们约会过。”
汽车驶进城区,水泥森林里藏了万家灯火,林白汐神游外空,听到韩默没头没尾地讲了一句。
他回过头,见男人捂好了韩朵的耳朵,才漫不经心道,“那陪过他们吃饭吗?”
韩默低下头,手移到韩朵脑袋上揉,识趣地不给自己找补了。
司机将车停在公寓楼下,林白汐拉开车门,跨出一条腿,扭头道,“你上来一趟。”
韩默听不出他心情好坏,但心知这一遭早晚要来,为免火上浇油,他吩咐完司机,接着就跟随林白汐上楼。
进门以后,林白汐换好拖鞋,先去安顿韩朵。
韩默晚餐喝了点清酒,这会后劲上头,又一连爬了五层楼,嗓子干得发痒,他在餐桌上瞧见一个冷水壶,便自动坐过去,给自己倒杯水喝。
开窗理论不无道理,中国人的性情喜欢调和、折中,这一个月间,韩默在这张餐桌上蹭过茶,水果,还蹭过夜宵,如今反客为主,厚着脸皮给自己倒了水,但在林白汐眼里只是这人又蹭了一杯水而已,他见多不怪,直接在韩默对面落座,等他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我工作的事,是你安排的吗?”
林白汐问道,声音无波无澜,两手交扣在一块,轻碾着指骨,眸底暗沉翻涌。
韩默放下玻璃杯,把领口松开一点,摇头道,“不是。”
两个字掷地有声,林白汐虽不表态,周身的气场却沉静下来,韩默察觉后心头一松,再诚恳地把事情和盘托出。
“你应聘东洋时,我的确去找了叶泓祺,他是我高中同学,在东洋还算能说得上话。”
“但我不是在面试前找的他,而是在面试结束后。”
“我问了结果,那时你已经在入选名单上了,不需要我插手。”
“我只是告诉他,你性子软和,吃了亏也不会声张,如果哪天跟同事闹了什么不愉快,要多护着你一些,别让那些爱搬弄是非的欺负了去。平常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能照顾就尽量照顾一点。”
韩默敢作敢当,没必要编这一出骗他,林白汐信了八九分,气也消下大半,又面不改色地问他,“还有别的吗?”
韩默顿了几秒,心声道,“还说了你是我老婆,防着那些淫棍惦记。”
但他不想提起这茬,转移视线般地拎过水壶,给空杯子灌满了水,边饮边含糊道,“其他的也没什么。”
林白汐撑着下巴打量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眸子黑润静谧,半晌才淡淡说,“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言下之意是不跟他计较了。
韩默顺着台阶下,连忙表态。
林白汐从座位上站起,带着餐椅往后移出些许,准备离开,“喝完水就回去吧。”
他刚说完,韩默的手就伸了过来,不松不紧地圈住他的手腕,像往上系了个绳套,怎么甩都不掉,但稍微用点力却能挣开。
21/29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