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针刺破脸颊的刹那,偏幽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全身剧烈颤抖着,咒语像蚁虫一样在全身血肉里横冲直撞,他感到每一层肌肤都被啃噬束缚又重组。
“别怕,”云渊看着偏幽痛苦不已的模样,面露不忍,手上却没停。细针深深地拉扯着皮肉,一横、一横、撇折……
“好疼……”偏幽泪眼模糊地望着云渊,“我好疼啊,不要了……”
云渊的眼眶也红了:“别怕,别怕,很快的。第二个字不纹了,就只剩一个小点。”
“阿良……阿良!推开他,推开他!我好疼啊……”偏幽流着热泪,全身剧烈颤抖,皮肉翻飞血肉分裂,又被那针慢慢缝合。他分不清自己是一滩血还是一滩肉,只觉得神智被剥离又压缩,挤压又剥离……
秋虞良剧烈调动灵力,身体内的灵息激越高亢四处冲撞,他使出所有的本事,所有学过的见过的听过的功法,然而没用没用,他挣脱不开一个化神修士的束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幽受罪了。
体内的灵力猛地失去控制,将秋虞良的身体切割出一道道深邃的伤口,他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将整套床褥都染红。血液滴答,滴答,滴答……
云渊划下最后一个点,那殷针就趁着那一点钻进了偏幽的皮肉里。偏幽大睁着眼,泪水滚滚而落,他却只能战栗在床榻,不能抬起手为自己擦擦眼泪。
他也没有力气喊疼了,广袤而缠绵的痛包裹束缚着整具躯壳,神智没有了停驻的空间。云渊将他抱起来,掉了滴鳄鱼的眼泪:“好了,都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乖,不疼了啊,不疼了。”云渊轻抚着偏幽的脊背,温柔地安慰。
他撒谎,偏幽心想。
他撒谎。
第64章 仙宗炉鼎
长在幽身上的皮肉好像变成别人的了。
先用一根针去剐烂, 再用同样的针缝合。一厘又一厘,一寸又一寸,缠上束缚的咒语,包裹恶臭的占有欲, 从白皙的肌肤到深层的血红, 每一滴鲜血的流动好似都成别人的了。
云渊抱住他, 力度轻柔得像哄小孩。
等偏幽终于有力气抬起手时, 只摸见自己的脸上多了一个“云”字。
云, 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物。云卷云舒, 天边聚了又散, 在不同的时辰里变幻不同的色彩, 自由而美好。可是当这个“云”字刻在偏幽脸上时,他只感到屈辱的恶脓滴滴流淌。
云渊抓住他的手, 轻声安慰:“没事了, 没流血,不要怕。”
偏幽望着云渊,很不解:“为什么?”他的眼睫被方才的泪水润得很湿,根根分明微翘着,显出一种稚嫩的乖巧来。
云渊露出一个餍足又怜惜的笑容,伸手将偏幽眼尾那滴欲落未落的泪擦掉后,很自然地说:“你是我的奴啊,我带你回来的,我看着你长大。你这一辈子,除了跟我还想跟谁?”
偏幽望着他, 疑惑地问:“云渊,为什么你不能死掉呢?”
云渊抚着偏幽脸上的殷红字痕,慢慢摩挲:“还有下一个十年, 下下个十年,我怎么舍得去死,嗯?”
偏幽蹙着眉,细碎的疼痛让他反射性地落了泪,他侧身躲闪,却躲不开云渊的手。偏幽掀开眼帘,任泪水润湿眼眸,他盯着云渊,轻声开口为整件事做了最后的注解:“你一定会死掉的,云渊。”话里没有诅咒的成分,像是在叙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
云渊抚摸着偏幽的侧颊,轻声哄他:“会的,都会的。那时候想必幽奴的骨肉都腐烂了,可是没关系,我会找到你的转世重新养大。每一世,幽奴都会在我的怀中慢慢长成大孩子。只是下辈子,幽奴记得乖一点,不要惹怒我,也不要勾搭别人。”
偏幽望着他,脸上的“云”字烧灼般疼痛。他累了,脸上也疼,不想再折腾:“你走吧。云渊,你走吧。”
云渊回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把偏幽放在床榻上:“幽奴要乖乖的,乖乖的就不会疼,也不会受伤。”
偏幽闭上眼,不想回答。云渊走之前,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死狗一样淌血的秋虞良,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没了灵力的压制,秋虞良终于可以动弹。他在地下爬了很久,很久。一点点挪动,一厘又一厘,一寸又一寸,最后他终于爬上床,离偏幽越来越近。
偏幽睁开眼,润湿的黑睫柔顺而无力:“别过来,阿良。别过来。”
秋虞良没听偏幽的话,他爬到偏幽身侧,伸出手抱住了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很疼,裂开的伤口很疼,血液继续流出来,将偏幽的衣裳染红一块又一块。
“阿良。”偏幽叫了一声秋虞良,却没了下文。
秋虞良望着偏幽脸上的字,泪水不知怎的就汩汩冒了出来。泪水咸咸的,鲜血也腥甜,混杂在一块,好似一层腐烂的肌理被浸了盐水,疼,却分不清哪里疼。
秋虞良抬起手,却又放下,好像彻底没了办法。泪水滴到偏幽脸上后,他惊动般颤了颤眼睫,伸出手试图将那滴泪抚净,却忘了自己的手满是血腥,擦干透明的泪还有殷红的血,没完没了,没有终结。
秋虞良擦了一遍又一遍,偏幽脸上的鲜血也越来越多。
“够了。”偏幽抓住秋虞良的手,轻声制止:“你的手快烂了,阿良。你低头看看自己,你已经快坏掉了。”
秋虞良被按住,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我,我太没用了,我怎么配活着。废物,废物一个。”
偏幽撑起手肘,俯身看他,直到秋虞良的情绪过去,才伸手覆住了他的眼:“阿良,没关系,都没关系。”
手心濡湿,偏幽露出抹苍白的笑容:“阿良,往好处想,其实这样也好。说不定这次我能回家了。”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此刻他已不想再折腾,只想回到命运的归属之地。
之后,秋虞良刻意地接触了掌门。编造了个在秘境里得到太上长老真传的谎言后,掌门对他另眼相待,关照起来。随后,他提出要带偏幽回小世界看看,消息传到云渊耳里,不知怎的他也没阻拦。
两人就这么下山了。
云渊正在洞府里挑选送给偏幽的礼物,得知消息时,想着偏幽可能最近心情不太好,回以前的家看看散散心也好。他不是一个非得将炉鼎绑在身边的修士,他只需要确保自己的所有权。况且最近掌门盯得紧,也不好秋虞良才胜利他就将人抢过来。
罢了,且让幽奴歇歇。云渊将挑好的丹药宝器放进储物戒里,想着过一阵子再给他。毕竟是自己的小奴,得自己宠着、哄着。
第65章 仙宗炉鼎
爬到山巅时, 雾已经散了。无从比较雾和阳光哪个更厚些。
偏幽坐下来,张开五指,看阳光将自己的手穿透成清亮的润红。
“来迟一步,”他说, “现在只有光没有雾了。”
秋虞良也坐下来, 安慰道:“没关系的,远处还有很多很多的山, 我们可以慢慢走, 慢慢看,不着急。”
偏幽歪了一下脑袋,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半晌后说了句:“不一定哦。”
秋虞良侧头看他, 想问什么不一定,却被偏幽打断了思绪。
“你看,”偏幽指着山麓说,“那里好像有匹小鹿。”
秋虞良顺着偏幽的指尖望去,见到另一座山脚下, 有一匹小鹿正在山涧的溪流处饮水。它的角很漂亮,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细长的纹路缠绕着莹润的光, 给人一种很细致的震撼之感。
“阿良, 你见过白色的小鹿吗?”
秋虞良摇了摇头。
“我见过哦。”偏幽捧着脸颊浅笑, “那只小鹿眉心还有一朵梅花似的印迹, 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匹冬天出生的鹿呢。”
“冬天?”
“嗯, 冬天。有一点冷。那里的山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其他的小动物也没有人类,但好在无边无际的大雪陪着他。小鹿不用吃东西就可以活下去, 每天呢,他醒过来就做冰雕。”偏幽躺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最开始他想雕刻自己最初的模样,可是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只好放弃。于是就学着雕刻各种动物和植物。”
“你知道有种动物叫大熊猫吗?”
秋虞良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过。
“就是一种很强壮也很可爱的生物。雕完了玫瑰、鸢尾、满天星,他开始雕狮子、藏獒、小白兔。在某个他雕刻大熊猫的早晨,无人的深山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小男孩。”
说到这里,偏幽不知怎的轻叹一声,没再继续。他站起来,拍拍沾了灰尘的衣衫,道:“阿良,我休息够了,咱们走吧。”
秋虞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没有应声站起来,他攥住偏幽的衣角,仰着脸庞问:“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小鹿和小男孩成了好朋友,他变成人和小男孩一起去山下生活了。”偏幽在晕红的光芒下露出抹清凌凌的笑容,“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哦。”
说罢,他拉着秋虞良站了前来,朝着远方道:“咱走吧,再不走我就走不动了。”
秋虞良笑笑:“我可以御剑飞行的,不用走。”
“不要,”偏幽摇摇头,“我想慢慢走着去。御剑的话,就没几天了。”
秋虞良正要回答,余光里看到偏幽身上还沾了两三根小杂草,他蹲下来拈开,吹散了:“好,那咱们就慢慢走着去。”
他们慢慢走着,一天又一天,一山又一山。晚上很冷的时候,偏幽就蜷缩在秋虞良怀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睡觉。
秋虞良抱住偏幽,抱得很紧:“阿幽,你好像瘦了。”
偏幽摇摇头,小声说:“没有,我就是累了。”
他靠着秋虞良,感受着从另一具身躯里传递过来的热度:“阿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仰起头,望着秋虞良的侧脸。
秋虞良低下头,回望偏幽:“当然。”
“那以后如果阿良走得很远很远站得很高很高了,就帮一把像我们那样的人吧。”
“如果我们走得很远很远,”秋虞良笑着说,“站得很高很高,我会和阿幽一起做这些事的。”
偏幽垂下脸庞,静默半晌才道了声好。他将脑袋埋进秋虞良胸膛里,嗫嚅道:“我困了。”
秋虞良将毛毯裹紧,又用灵力驱散了寒意。他抱紧偏幽,轻声说:“睡吧。”
寒夜深深,两人相拥而眠。秋虞良感到踏实而安心,曾经遥不可及的神明终是跌入了他的怀中。他会好好捧着,紧紧抱着,不让风霜侵袭。
确保秋虞良睡着后,一直阖着眼却并未睡下的偏幽从阿良怀里退了出来。
他站起身,在漆黑一片中感受着自己身体内部的灵力像柳絮一样飘散,无声无息。
纯灵圣体本是天降圣灵,姿容天赐且不朽,若无外人强夺,不过是来这世间过一遭,等时候到了,或百年或千年,自会还灵于上天,身体消散成广袤的灵力,庇佑一方大地。
这具身体是小世界的皇子,为庇佑国家而生。如今偏幽越靠近小世界,身体内部的灵力就消散得越发汹涌。
偏幽并不惊讶,之前的所见所闻譬如炉鼎窟之行,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切的认识,也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修士夺了太多小世界的生机,使得其中寸草不生、年年大旱。凡尘世界人吃人、饿殍遍野的场景或许并不罕见,成为修士的炉鼎也被当做是恩赐。或许曾经的皇宫早已倾颓,这个世界的父皇母后也已死去。妹妹,可能也夭折了吧。
离故土越近,身体溃散得越快。小世界的不安稳直接导致他的存活时间从或百年或千年降至二十年。
偏幽不知怎的,竟也不怎么伤心。这注定的道路,他走起来,慢也好,快也罢,没有分别。
垂眸看着秋虞良,偏幽面上也无悲意。看着阿良的目光和当初看小男孩,看雪山,看河流,竟也没什么差别。偶尔他也会困惑,自己分明流了泪,为何并不感到真切。
他蹲下来,在黑暗中触向秋虞良的胸膛。掌心下是另一个人跳动的生命,敲击、碰撞、跳跃,没有停歇。
就像他不停的轮回转世,没有停歇。
偶尔夜深人静时,偏幽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谎言。来来往往的人,沸沸扬扬的声音。他蹲下来,可以观察到一株小草的生长轨迹,却看不清自己的最终结局。
他会冷,会疼,疼到极点会掉泪,会开心也会讨厌某个人,白昼总是忙忙碌碌,好处是不让人的思绪陷入自毁的癫狂。
而夜晚,过度思考的人将陷于现实与虚幻的灰白之间,迷失在形体与意识之外。金属消融,星芒湮灭,仿佛飘浮在宇宙之中,他脱不下罩在身上的太空服,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也找不到一艘战舰,载他去往某个命运安排好的归属之地。
但是……
偏幽抚向秋虞良的面庞,掌心下的肌肤柔软微烫。他无法否认此时此刻的真实。
偏幽重新躺下来,抱住秋虞良后阖上双眼。
或许昨日虚幻,未来不定,但当下是如此的真实。他身旁的这个人在呼吸。很浅,也很烫。
夜凉,偏幽下意识将秋虞良抱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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