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二次打断苗昱。
叶净之其人,和冷冰冰的外表堪称截然相反,性格温柔,兼之修养极好,苗昱此前从未有过这种在他面前一句话都没机会说完的体验,一时有些懵逼。
叶净之拿过沙发上的薄毯,把苗昱严严实实地裹好,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快睡吧。”
这一系列动作虽然很轻柔,却强势得不容反驳,苗昱根本反应不及,只来得及在叶净之将要起身时用力拽住他:“净之,别走——你不能这样!我们刚才说好了的!”
叶净之原本就还没站稳,被他这一拽,直接摔倒在沙发上,苗昱眼疾手快,索性把叶净之一起裹进来,用热乎乎的身体贴近他,小声道:“说吧,我准备好了。”
叶净之叹了口气,苗昱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直到他开始慢慢讲述,苗昱才发现叶净之的手都被他忍痛时抓出了指痕,叶净之本人却毫无所觉,好像灵魂已经游走到了未知的地方。
在他机械的描述中,苗昱描绘出了一个成长在海外庄园的、孤独的小男孩的影子。
父母、兄长的存在都被他一笔带过,在幼年时期的叶净之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是一个名叫尤塔的女管家。
从叶净之出生起,他就长在那座庄园。
叶净之的父母是两个大家族的旁支结合,各自从先辈处继承了丰厚的资产,又不似嫡系有继承家业的压力,生下叶净之以后,能约束这两人的老一辈也逐渐撒手人寰,这对不成器的夫妇一拍即合,开始各自逍遥快活。
兄长叶明之被送到管制严格的寄宿男校念书,很少能回家,父母更是一年也难得见到一面,叶净之的抚养被直接扔给尤塔——这个长着一双蓝眼睛的,严谨又温柔的女人。
尤塔比叶净之的母亲还大几岁,深受这对夫妇的信任。
她原本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就要离开庄园,是叶净之的外祖父深知女儿脾性,将年幼的叶净之托付给她,请她照顾叶净之直到入学。
作为叶净之的祖父亲自挑选过的人,她本身也有顶级的学历,通晓英、法、德语和中文,最开始的确承担起了照顾和教养叶净之的责任。
原本一切都按正常的轨迹发展着,直到叶净之六岁,不到一年便要入学,尤塔的丈夫却因病住院,她的儿子因此无人照顾。在征得了叶净之母亲的同意后,她将自己的儿子接到了庄园。
尤塔的身体不适宜生育,又笃信宗教,不接纳人工受孕的方式。她的儿子是她和丈夫结婚多年以来艰难诞下的唯一的孩子,尤塔给他起名叫“西奥多”,希腊语里的意思是“上帝的礼物”。
西奥多是一个羞涩内向的孩子,头发是姜黄色的,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第一次见面时,尤塔带着他走进叶净之的书房,他穿着小皮鞋,打着领结,结结巴巴地和叶净之打了个招呼。
庄园里和叶净之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少见,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只有尤塔和家庭教师的陪伴。
西奥多比叶净之还小一岁,虽然天生口齿不太利索,性格却很好相处。他来到庄园以后,很快就变成了叶净之的好朋友,两个孩子同入同出,几乎形影不离。
尤塔掌管着整个庄园的事务,将两个孩子都照料得很好,事事一视同仁,只除了课业。
尤塔对西奥多的功课几乎不做要求,对叶净之的要求却非常高。仅从语言这一门课来说,叶净之需要同时学习德语、英语、中文,但西奥多只需要会说英语就够了——尤塔甚至没有要求他学习她的母语!
如果叶净之不能流畅地背完一整首十四行诗,就会被罚更多的功课,但西奥多连拗口的长句都念得磕磕绊绊,尤塔却说“没关系”。
年幼的叶净之非常羡慕,但是尤塔告诉他,西奥多和你不一样,你应该对自己有要求,因为你姓“叶”。
叶净之的一举一动,尤塔都有严格的标准,不能做出任何“失礼”的事情,不能玩沙子,不能爬树,连放肆大笑都是不被允许的。
在这种近乎窒息的约束下,年幼的叶净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排解压力。
尤塔对花粉过敏,庄园里的花园对她来说是一个禁地,叶净之非常想独自待一会儿的时候,就会跑到花园里去。
那里有一年四季都会盛开的花朵,时刻散发着芬芳;有流动不息的喷泉和水池,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喷泉能折射出美丽的彩虹;还有秋千,和花匠叔叔偷渡进来的一小堆白沙,是属于叶净之的自由的小天地。
在每天的休息时间里,叶净之很喜欢跑到花园里去,对尤塔的说法是“喜欢赏花”,但很多时候他只是跑到花园里玩秋千、堆沙堡,将此视为难得的喘息时间。
作为玩伴,西奥多很快就发现了叶净之的秘密。
西奥多是乖孩子,对妈妈尤塔言听计从,即使是休息时间,也是和尤塔在一起的时间的居多,因此最开始他追问的时候,叶净之并没有告诉他。
直到后来某一天,叶净之无意中发现西奥多在衣袋里偷偷藏了一朵花。
他把西奥多拉到一边,斥责道:“你疯了?快扔掉,你会过敏的!”
西奥多也很惊慌,他颤抖着握紧了手里的玫瑰花,央求道:“不、不要告诉妈妈……”
叶净之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尤塔曾经告诉他,西奥多和她一样对花粉严重过敏。他当时几乎都想叫医生了,却发现西奥多站得好好的,丝毫没有过敏的迹象。
“其实我和爸爸一样,都不是过敏体质,可是妈妈她……不让我去花园。”西奥多垂头丧气地从衣袋里把玫瑰花掏出来,颜色艳丽的花朵已经被体温焐得焉巴巴的:“这是我,在篱笆上偷偷摘的,对不起。”
尤塔的确很少让西奥多离开她的视线,她把西奥多当成眼珠子似的疼爱,却没想到即使是像西奥多一样怯懦的小男孩,也有着向往自由的天性。
“我也想去、花园玩。”西奥多低着头,看着自己锃亮的小皮鞋:“可是妈妈说,我不能。”
同样生活在高压下的叶净之能够理解西奥多的痛苦。
确认西奥多确实不会花粉过敏以后,他找了一天,趁尤塔不在的时候,带着西奥多偷偷溜去了花园,两个人在里面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回。
说到这里时,叶净之停了下来,他脸色苍白,连额角都开始冒汗,苗昱心疼地握紧他的手,他似乎也毫无所觉,只是慢慢地道:“那是错误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srds,虽然我自己觉得写得挺明白了,但还是再强调一下,西奥多不是白月光,我本人恐非cp对象的白月光,只是五六岁的小朋友的友情而已。另外故事已经开始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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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苗昱根据他的描述,很快在心底勾勒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不难感受到,虽然叶净之从小就是个性格稳重的孩子,但与现在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显然大不相同。
苗昱一想到小小的叶净之在花园里偷偷荡秋千、堆沙堡,就有种心口酸软的感觉。
他感觉咽喉处有些干涩,手却轻轻抚摸着叶净之的脊背,试图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慰藉。
“我们去了好几次,直到……”
叶净之声音有些低哑,苗昱一边专心地听着,另一只手却伸过去,悄悄扣住了他的手心。
那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日子。
正值春天,连阴雨连绵的英国天气似乎都给了春光一点面子,让庄园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雨已经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叶净之便也一直没找到借口去花园,西奥多私下已经和他说了好几次想去玩沙子,他也只能无奈地说:“等天气放晴。”
那天早上一起来便阳光灿烂,连天空都是蔚蓝色,西奥多在课上就已经沉不住气了,动来动去,还一个劲给叶净之打眼色。
叶净之也只是个孩子,见天气难得晴好,心里也活动起来,只是他比西奥多强些,脸上还能强装镇定。
好不容易上完了课,两个孩子心急如焚地等到了午后的休息时间。叶净之听到尤塔吩咐女仆放热水,猜她多半是要沐浴,悄悄冲西奥多眨了下眼睛。
西奥多眼睛一亮,很快接收到叶净之的信号,两人一前一后从城堡里溜了出来,一头扎进了快乐的小天地。
阳光下的花园分外美丽。
正是玫瑰满园的时节,细碎的阳光洒落在饱满的花苞上,给花瓣镀上一层美丽的金色;洁白的沙子像雪一样干净,堆在喷泉的池子边;而喷泉是这一处角落里最耀眼的景色,西奥多和叶净之站在一起,看着雪白的水花喷向高处,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线。
“彩虹!”西奥多指着那道光芒,惊喜得叫出了声。
“只是简单的折射原理而已。”叶净之冷静地说,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了那道彩虹上,久久不能移开。
“它真美。原来、这就是彩虹……”西奥多由衷地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凝视了许久,转头对叶净之磕磕绊绊地道:“谢谢你、愿意带我来这里,净之。”
年幼的叶净之笑了笑,没有把西奥多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是那天之后,西奥多的这句话却变成了叶净之午夜梦回时的徘徊不去的梦魇。
英国的春天总是阴雨连绵,今天的过去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上这样的好天气。趁着风和日丽,叶净之和西奥多决定多玩一会儿。
——他们商量了一个大计划,想要堆出整个城堡的雏形!
两个小孩于是忙忙碌碌地开始了。
而对两个在庄园里长大的小男孩来说,这不仅仅是玩耍,而是极具意义的创作。更熟悉地形的叶净之还画了一张草图,两人对着草图认真讨论了一阵,迅速行动起来。
他们简单地分配了任务:西奥多先运水和沙子,叶净之负责打好“地基”。
在尤塔严厉而又精心的培养下,叶净之虽然只有六岁,专注力却很强,他照着草图认认真真地打了一个地基,丝毫没有留意到时间的流逝,等发现手边已经没有西奥多和好的沙子,才开始四处张望。
他四下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西奥多的人影。但西奥多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是不会不打招呼突然跑到其他地方去的。
叶净之站起身来,喊了一声:“西奥多——”
周遭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叶净之有些心急起来,西奥多难道在和他玩捉迷藏吗?
他走到秋千后面的树丛处,想把西奥多找出来,却没发现他留下的任何痕迹。直到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折射出彩虹的那道喷泉的水柱,隔着那道水幕,叶净之隐约瞥到了一点棕色。
那好像是西奥多今天穿的衣服的颜色。
“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喷泉挡住了叶净之的视线,他以为西奥多去玩水了,绕过水幕才看到那个场景。
西奥多脸朝下,整个身子浮在水面上,已经完全不动了。
那一瞬间,叶净之的大脑一片空白。
说到这个场景时,叶净之的讲述停了下来。他用手抵住心口,开始剧烈地喘息,呼吸的频率又急又快,苗昱这次反应很快,立刻翻出一个纸袋罩住他的口鼻,一边伏在他耳边不断地呼唤他的神志:“净之,净之,没事了,这不是你的错……”
罩住他时,苗昱才发现自己的手也颤抖个不停。直到叶净之的呼吸速度逐渐放缓,揪心的喘息声渐渐停息,苗昱那神经质的颤抖才才停了下来,一度像鼓点般狂躁的心跳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今天这个生日过得太惊心动魄,意想不到的冲击来得太急,冰淇淋蛋糕、老院长、悦悦、叶净之的秘密……
苗昱低下头,凝视着叶净之的面容,那面颊上满是汗水,浓黑的眉毛紧锁着,黑发贴在脸侧,衬着苍白的脸色和近乎无色的嘴唇,显得十分憔悴,却依然有种出尘绝俗的味道。
苗昱用毛巾给他擦了擦,因为清瘦,叶净之面部的轮廓更加明显,但这轮廓头一次不再让他感到心旌摇曳,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喉头哽塞,指尖在叶净之眼下的青黑处隔空点了点,却没有上手触摸。
原来这就是他背负的秘密,也是苗昱听到那孩童尖叫的心音的原因。
在知道这件事以后,他意识到了这和他曾经听到过的蔡彭春的心音的根本差别。
蔡彭春曾经虐杀过六位妇女,当他在台上面无表情地朗读自己的悔过时书,那低下的头颅,畏缩的脊背似乎在表现着他的忏悔,但他抬头的那一刻,苗昱听到的心音却是几位受害者歇斯底里的惨叫。
这个男人根本不是真心忏悔。
那毫无起伏的音调背后,是他在不断地回味着施暴的那一刻受害者的惨状,苗昱听到的心音才会是那样的绝望。
而西奥多的逝去无声无息,苗昱听到的尖叫声显然并非来源于他。
这是小叶净之的声音,是那个不满七岁的孩子看到玩伴尸体时,极度惊惧悲伤的情绪酝酿出的哀鸣。
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那一刻,苗昱的心口一阵刺痛,好像被一把利刃扎穿了。
而且他有种预感,叶净之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西奥多去世以后,尤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叶净之为什么会出现语言障碍,还伴随严重的焦虑症状?
苗昱知道这和尤塔一定有关系,但是叶净之的状态太差,不能再让他回忆下去了。
苗昱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被子,匆匆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震个不停,再这样就该吵醒叶净之了。
虽然知道房门的隔音效果还不错,但接通电话时,他仍然压低了声音:“喂?”
电话那头的是他的助理孟平,声音极为激动,也表现在了音量上:“天呐,苗哥!你终于接电话了!”
苗昱小声道:“怎么了,有急事?我可能来不了,之前跟栾哥说了,我今天有事别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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