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父从头到尾没回来过,叶母对尤塔一向满意,又心系还在等她继续度假的情夫,于是痛快地答应了尤塔的请求,在葬礼结束后匆匆见了叶净之一面,就飞回了地球的另一边——她向来不喜欢英国阴雨连绵的气候。
而等叶净之出院的时候,尤塔一如既往地站在庄园门口。她瘦了许多,看起来变得有些苍老,但是发髻依旧一丝不苟,仪容整洁。
这是叶净之在那天之后第一次见到尤塔,住院这些日子里,对西奥多和尤塔的愧疚早在叶净之心中长成一团疯草,他想要向尤塔道歉,可是那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出口之后,他竟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尤塔反而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叶净之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他听很多人说过这句话,可是这句话由尤塔说出来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他攥紧尤塔的袖子,想要说出他的抱歉、愧疚和不安,但一抬头看到她的眼神,又把话咽了下去。
叶净之突然反应过来,尤塔刚才对他说的是英语。可自从他开始学习德语,尤塔一直都是用德语和他对话的。
摸头这种亲密的动作就更别提了,尤塔对他很好,但是严厉多于亲密,叶净之五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摸过他的头了。
这种奇怪的事情在叶净之回到庄园以后经常发生。
从前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除了休息时间,尤塔从来不会进来打扰他。但这次回来以后,尤塔经常在他学习的时候进来嘘寒问暖,给他亲自端来牛奶,叶净之谢过她,喝的时候却发现牛奶竟然加了糖。
——叶净之喝任何东西都不加糖,这是整个庄园的人都知道的事。甜甜的牛奶是西奥多喜欢的口味。
叶净之看着尤塔热切的眼神,没有多说什么,默默把牛奶喝完了。
他以为只要忍耐一些时间,一切都会变好,谁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那是叶净之回到庄园的第二个星期。
那天他已经准备休息,正要关灯,却听到敲门声。他去开门,却见尤塔穿着睡衣站在门外,笑容满面地要进来。
叶净之觉得有些异样,往后退了一步,手按在门把上:“尤塔,我要睡了……你有什么事吗?”
尤塔的笑容消失了,她皱起眉,用不赞同的表情看着叶净之:“宝贝,你怎么能直呼妈妈的名字呢?”
叶净之愣住了,他觉得尤塔好像不太正常,却不知道怎么做,只好呐呐地喊她的名字,企图唤回她的理智:“尤塔……”
那一瞬间,尤塔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净之,眼神变得非常恐怖,森冷得像一条看着猎物的巨蛇。
她定定地瞧着叶净之,说:“叫妈妈。”
叶净之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开口。他的眼眶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尤塔的眼神变得更冷了,她蹲下身,一只手按住叶净之的脖子,用嘶哑的德语说:“叫妈妈!”
叶净之的喉管被她按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意识到如果不按尤塔的意思来,她也许真的会掐死他,只好从喉间艰难地挤出:“ma……mama。”
尤塔的手松开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凑过来在叶净之的颊侧亲了一下,用英语说:“乖孩子。”
叶净之捂着喉咙,退开几步,惊惧地看着她。
尤塔的表情变得哀伤起来。她的面容不再冷硬,甚至很快泪如雨下,叶净之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样子,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想帮她擦泪,却被她一把攥住。
尤塔换回德语,握着叶净之的手,用沙哑的声音哀求:“净之,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吉米了……你是吉米最好的朋友,你能帮帮我吗?”
“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我的小吉米,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想念西奥多……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叶净之看着那双流泪的蓝眼睛,想起浮在水面上的西奥多,那个不会再回来的小伙伴,想起自己的母亲在病床前一边打电话,漫不经心地交代他出院后要继续听尤塔的话,想起尤塔看着西奥多的无限温柔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他抱住了尤塔的脖子,在她耳边用英语小声喊了一句:“妈妈。”
叶净之原本以为一切会慢慢好转,但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岂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能预料得准的?
尤塔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白天的时候,在其他人面前,尤塔表现得极其正常,晚上的事情是他们俩共同的秘密。
她每天晚上都来找叶净之,最开始她只是看着叶净之,让他叫几声妈妈,不打扰他做自己的事情;慢慢地,她让叶净之学着西奥多的口气念诗给她听。
这对叶净之来说本来很简单,莎士比亚最有名的那几首诗他烂熟于胸,张口便道:“‘shalliparhee……’”
“不对!”尤塔脸色一变,打断了他。她从怀中掏出一本东西,递到他面前。
叶净之认出那是西奥多抄写的作业,字迹歪歪扭扭的,写的正是叶净之刚才背的那首son18。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困惑地看着尤塔。
“我能记得……”
尤塔脸上慈爱的表情慢慢变得冷酷,她沉沉地说:“不,宝贝,你不记得。”
叶净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不敢再说话了,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尤塔见状又笑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把本子塞到叶净之手上,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吉米,你连念都念不流畅,记得吗?来,给妈妈读一遍。”
她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是冷的,看得叶净之有些害怕,他只好模仿着西奥多的口吻,磕磕巴巴地念了一遍。
尤塔笑得更开心了,主动给了他一个拥抱,凑在他耳边说:“乖,吉米,妈妈爱你。”
叶净之意识到,尤塔是真的病了,可是游戏已经开始,他不知道该如何叫停。
尤塔每天晚上都来找他,要求他用西奥多的语气和她说话,强调西奥多的每个语气、表情、动作,叶净之原本一一照办,直到某天上课时,家庭教师教了他一首新的十四行诗,他念的时候,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模仿西奥多,停下来调整了许多次,也无法流畅地把诗念完。
“净之,这不是你的正常水平。你怎么了?”
面对老师的质问,叶净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尤塔来找他时,让他接着念诗,叶净之捧着西奥多的作业本,连手都在发抖。
“尤塔,我不能再……我最近连说话都……”
尤塔漫不经心地歪着头看着他,甚至还笑了。
“那不是很好吗,宝贝?”
叶净之惊愕地看着她,他突然意识到尤塔的想法,她的确希望他活成西奥多的样子。
她不止是想让叶净之模仿西奥多,而是希望他变成另一个西奥多。
叶净之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近乎崩溃,但在这里,他孤立无援,只能祈求尤塔结束这个畸形的游戏,让一切回到正轨。
尤塔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厉害,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叶净之僵直地站在原地,听见她轻声说:“净之,你想这样就结束吗?”
直到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叶净之才知道,西奥多死后,他的父亲很快也接受不了打击去世了,在他住院的那半个多月里,尤塔送走了她的儿子和丈夫。
“他本来已经等到了合适的心脏,上个月就可以接受手术了。是你!是你毁了这一切!是你你让我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丈夫!”
叶净之看着尤塔的眼睛,她的眼白里爬满血丝,显然夜夜无法安眠,她看起来痛苦癫狂,就像一个疯子。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见尤塔逐渐变得平静,最后擦干眼泪,在他耳边轻声说:“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时至今日,叶净之回想起那个场景时,尤塔嘶哑的、平静的嗓音,依然在他脑中回响。
“B色MenschenhabenkeineLieder(恶人永无宁日·德)。”
作者有话要说:结尾这句话前文出现过,以及人物行为不代表作者观点(求生欲满满)
我本来打算123章就完结,但是下章真的写不完剧情,争取125完结【流泪】
第123章
正如尤塔所说,这件事到这里绝没有结束。但是叶净之停在这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叙述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平静轻缓,但是苗昱却听得毛骨悚然,尤塔的扭曲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这件事给她带来的伤害的确难以言喻,可是叶净之作为一个七岁的幼童,他连自己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消化,又怎么能作为尤塔宣泄痛苦的出口呢?
而且,从苗昱听过尤塔心音的角度看,他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叶净之的描述里,不止一次提到尤塔病了,苗昱却并不这么认为。
但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叶净之现在的情绪太差了。
苗昱再一次在心里庆幸,还好在这之前他们就互通了心意,还好这次坚持陪他来了。一想到叶净之可能会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发呆,或者要孤零零地面对尤塔,他就觉得一阵难受。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苗昱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外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医生,穿着白大褂,进门就叽里咕噜地对苗昱说了一长串话。
听着像是德语,苗昱对此一窍不通,转头迷茫地求助叶净之。
叶净之回过神来,走到他身边去,还摸了摸他的头,开始和医生交流起来。
苗昱站在一边,他连一个词都听不懂,感觉就是在听天书,这种完全无法参与交流的感觉实在不好,他神色渐渐有些郁闷。
叶净之一直有一部分注意力留在他身上,见状便像撸猫似的,不着痕迹地捋着他的脊背,好像连语速都加快了。
苗昱只能判断出两人的交流还算平和,临走时,医生的目光还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了一下,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叶净之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冲他点了点头。
苗昱纳闷道:“他是谁,来做什么的?”
“他是尤塔的主治医生,莱赫。我之前约好了……要见他,谈谈尤塔的病情。”叶净之眉头皱了起来,显得有些懊恼:“我忘记了,他才过来找我。”
苗昱安抚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反而觉得有些心疼。
叶净之向来言出必行,从不放人鸽子,连在片场拍戏时,也从来都是提前到,从没让人等过他。现在竟然到连提前和人约好的事情都会忘记,可见已经恍惚到了什么程度。
苗昱不愿看他自责,转移话题道:“那尤塔现在情况怎么样?”
叶净之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侧过脸,道:“不太好,所有的药物,对她都不起作用了。现在只开镇痛药,大概就是……这一两天的时间。出于人道主义,他们才,转达了她……临终前的请求。”
苗昱对尤塔印象很差,之前刚见到她抱着叶净之时,还由衷地觉得同情,在听叶净之说了他小时候的事情之后,便唯余唏嘘和厌恶,即使听说她命不久矣,心中也没有丝毫波动。
叶净之神色却怔怔的,低声道:“莱赫说,他们抢救尤塔时,她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即便是苗昱,此时心里也产生了些许犹疑,他对尤塔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尤塔叫的是叶净之吗?还是早已离开她的西奥多?
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叶净之看着他道:“叫的是‘我’。”
苗昱担忧地问:“你还想再去见她吗?”
叶净之的神情变得莫测起来。从苗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光看那绷紧的下颌线,便能感受到他此时内心的纠结。
苗昱思考了片刻,最终选择凑近叶净之,在那紧抿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叶净之猝不及防,但他的表情松弛了一些,看着苗昱的目光也变得温柔。
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清澈,叶净之纷乱的思绪被拂去,看见苗昱说:“去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叶净之沉默地看着苗昱,忽然按住他的后脑,侧头用力吻了回去。
叶净之性情一向平和温柔,但这个吻却异乎寻常地激烈,苗昱被他亲得晕头转向,两人亲密地鼻尖贴着鼻尖时,苗昱迷迷糊糊地听见他说:“谢谢。”
不过隔了几个小时,再见到尤塔时,她显得更加虚弱。瘦得只剩层皮的脸上罩着氧气罩,她艰难地呼吸着,整个人似乎已经陷进了雪白的病床里。对叶净之的最后一击似乎消耗了她的所有力气,她现在甚至没办法坐起来了。
叶净之沉默地在她床头坐下,苗昱犹豫了一下,停在床尾,没有走得更近。
叶净之走过去时,苗昱握了一下他的手,似乎正是这一下,让苗昱进入了尤塔的视线。苗昱注意到,从那时候起,她的目光就停留在他身上了。
尤塔吸了口气,氧气罩上泛起白雾,她侧过头,示意叶净之将氧气罩摘下,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苗昱。叶净之照办之后,她咳嗽了两声,用德语道:“他是谁?”
叶净之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起来,他平静地答道:“我的爱人。”
苗昱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但从两人的情态,也能判断出来在说他,也冲尤塔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没有笑,因为这气氛已经足够诡异了。尤塔看起来像完全不记得自己几个小时前刚刚袭击过叶净之,叶净之也表现得似乎无事发生,三个人里,好像只有他记得那堪称凶残的一幕,这难道不奇怪吗?
尤塔的眼睛在叶净之和苗昱之间来回看了几圈,又突兀地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用中文对叶净之道:“他知道你干过的好事吗?”
苗昱听见她的语气便觉得不适,没等叶净之回答,便冷冷道:“我只对您的行迹略有耳闻。”
尤塔笑得更开心了,她的神情逐渐又变得恍惚起来,眼神也不再清明,像苗昱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像个神智昏聩的疯女人。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却依旧抓着叶净之的手不肯放开,口中喃喃念着西奥多的名字,叶净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把手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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