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着,声音都哑了,苏远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老太太是小脚走得慢,苏远之亦步亦趋第跟着,深怕老太太摔着。
几人一起进去飘药香的院子,一进去,苏远之就听见屋里传来的咳嗽声,杨老太太也听见了,捏着帕子捂着胸口,揪心。
院子里下人轮流全天伺候着,见到老太太来,门口丫鬟忙迎上来道:“老太太。”
杨老太太问道:“少东家怎么样了?”
丫鬟道:“今儿还好,刚还吃了小半碗粥呢,就是晚上这会儿突然又咳嗽了起来,到现在也没能睡着。”
杨老太太心都碎了:“晚上就没,这会儿才喝了小半碗粥?这……这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苏远之扶着老太太道:“外婆,咱们先进去让方大夫给表哥看看吧。”
杨老太太顾不得伤心,忙道:“是是是,那咱们快进去吧,方大夫,劳烦您了。”
方藜道:“应该的。”
第175章 杨不惑的病
苏远之掀开帘子进屋,屋里的暖气比之前还重,刚进去拿一下,苏远之直被熏的眼睛泛花,然后就听见一道细弱、斯文的声音唤道:“远之?”
苏远之定眼一看,雕花的八步床上,半坐着一个枯瘦苍白的男子,男子的眉很淡,一双细长的眼流水一般细腻,瞳孔也比常人要淡一些,眼珠偏褐色那种,鼻梁挺拔小巧,唇色也是淡到几乎与肤色相近,不知是不是抬手的缘故,下巴有些尖,但并不是显得刻薄,杨不惑的身形样貌,倒像是宣纸上用毛笔勾画出的水墨丹青。
如今的人早已剪去了长发,即便是杨开水那般年纪的老人,头发的长度也绝不过肩,但杨不惑却有一头及腰的青丝长发,那头发应该是有悉心照顾,看起来色泽十分漂亮,杨不惑坐在那儿转头朝门口这边看,看到苏远之,杨不惑苍白的脸也露出几分喜色。
“远之,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血缘亲情当真妙不可言,苏远之第一眼看到杨不惑,就对杨不惑生出几分好感,听见杨不惑叫他,苏远之张口唤了一声:“兄长。”
杨不惑听到这声“兄长”,更是喜上眉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会儿看着倒的确像是比刚才多了几分精气神。
“弟弟,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苏远之走到杨不惑床前,杨不惑没凑太近,只靠在那儿仰头看他,忍不住道:“远之,你跟姑姑长得可真相啊,我家弟弟长得果真是俊俏的,咳咳……”
说了没几句,杨不惑又开始咳嗽起来,杨老太太一脸忧心道:“不舒服就少说点,远之人都住下了,有话你们兄弟俩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奶奶,”杨不惑道,“我这是见到弟弟,太高心了,我没事的。”
有没有事,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么说不过是骗人骗己罢了,杨不惑知道,杨老太太又何尝不明白?只是谁都不愿拆穿,谁都希望是真的没事,因此杨老太太也不愿拆穿,只能红着眼点点头。
苏远之道:“我这次过来,带了一位大夫,是南京城的名医,兄长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方大夫给你把把脉?”
杨不惑看着苏远之,想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命不久矣,可这样的话,先不说苏远之在这,就算苏远之不在,有老太太,杨不惑绝不敢说出这种话了,何况也是苏远之的一片心意,当即点点头道:“好啊,当然可以,远之有心了,方大夫幸苦了,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了,还劳您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给我看病。”
方藜道:“少东家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少爷这病,却是不好治。”
苏远之听出方藜话里的意思的,当即道:“方叔,你知道兄长生的是什么病?”
方藜这脉还没把呢,这就已经知道了,他朝苏远之点点头,转而看着杨不惑道:”少东家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病吧?”
杨不惑轻轻点了点头,方藜微顿,抬头忽然道:“谁让把门窗关这么严实的?不能关,得开着才行。”
杨老太太道:“天气太冷,不惑又容易感染风寒,这才让人都关着也暖和些,怎么,方大夫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藜看了苏远之一眼,才对杨老太太道:“容易风寒是因为他这病,就算门窗封严实了,他该生病还是生病,先开一扇窗户吧,通通风,不论对他还是对其他人都好。”
杨不惑微怔,抬头对身边的下人道:“元桐,去吧,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闷。”
“可是少爷,”元桐忧虑道,“一会儿您吸了凉气,又该咳嗽了。”
杨不惑道:“去开吧,大夫的话不会错的。”
元桐还想说什么,苏远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元桐被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转头开窗户去了。
杨不惑抬头这才看向苏远之道:“我得的其实是肺痨。”
苏远之当即怔在原地,他从小跟着方藜学过点医术,自然知道肺痨是什么病,难怪,这么大的屋子里面却没人伺候,元桐站在床边离着远远一段距离,老太太听到他咳嗽想上前,杨不惑明显身子往里偏了偏,是因为肺痨传染,杨不惑不想传染给其他人。
二十六的年岁,不小了,那个时候早该成家立业了,更何况杨不惑身体抱恙,若能早早结婚留下一儿半子也是好的,可他有肺痨,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冒这个险,嫁给他?杨不惑自己更不想害人。
苏远之不愿相信这病治不了,可他毕竟只学了皮毛,转头去看方藜,方藜朝他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没得治。
那个时代,肺痨是治不好的,年前咯血,杨不惑也预感到自己可能真的快不行了,便偷偷求了吴先来帮他去南京城找苏远之,杨不惑怕别人请不动,吴先来是老管家,是从小看着他父亲和姑姑长大的,这样的分量去请苏远之,兴许苏远之愿意回来。
幸好,苏远之来了,而且开口叫了他一声“兄长”,杨不惑知道,苏远之心里必然是不恨爷爷奶奶的,如此他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知道了病情,也知道了不好治,杨不惑身子虚,苏远之也不打扰他,就带着人从杨不惑屋里出来了。
一出门,老太太眼泪就流出来了,她是不该还抱着希望的,请了那么多大夫都说治不好,可一听苏远之带了大夫过来,她还想着是不是能有奇迹,这下奇迹没了,老太太哀伤不止,不敢当着孙子面哭,只能抱着外孙哭的悲伤不止。
杨开水大约是看老伴去了许久未回,不放心过来看看,就看见老老太太扑在苏远之怀里痛哭不止,知道她是忍了很久的,没敢当着自己面哭,怕自己担心,又不敢当着杨不惑面哭,怕孙子自责,好容易见到苏远之了,苏远之就成了那最后一片天。
杨开水怔怔望着自己的外孙,心下一直犹豫的事,终于下了决定。
下人领着苏远之和方藜去厢房,方藜知道苏远之有话问他,两人一起进了方藜的房间说话。
“当真不能治愈?”
方藜抿唇片刻,道:“不止,还传染,《华氏中藏经》中,肺痨又称为传尸,钟此病死之气,染而为疾,故曰传尸也,这病目前治不了,你兄长是年轻,挺了这些年,若年长体弱些,恐怕……”
方藜话没说完,苏远之也明白他的意思,恐怕人早就没了。
苏远之抿唇,低声道:“他还有多少时日?”
方藜道:“不好说,如今我只能尽量替他延长寿命,一会儿我去开服药先吃了看看吧。”
苏远之点头:“劳烦方叔了。”
方藜摆手:“说什么话呢?你跟我还需要说这个吗?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别想太多,若……若是在心情郁闷,就想想你那小娇妻。”
苏远之的悲伤瞬间破功,无奈看着方藜道:“方叔,你可别让他听见,他不喜欢。”
“不喜欢小娇妻这称呼?”方藜忍笑道,“那你喜不喜欢?”
苏远之轻咳一声,喜不喜欢,答案不言而喻。
方藜见他神色缓和,心下松了口气,他也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说这么不正经的话,实在是苏远之从刚才开始脸色着实不太好,方藜怕他情绪波动太大,万一犯病可就糟了,果然,提温贤是有效的,他当初想的没错,温贤就是苏远之的药引。
“行了,我回去琢磨一下这药方该怎么写,你早点歇息,可别熬坏了身子,你那小娇妻还等着你回家团聚呢。”
苏远之无奈点头,方藜站起身,开门回了自己屋。
苏远之独自坐在那儿,看着完全陌生的房间,心中不禁想,温贤现在在做什么呢?没了自己,他今晚怕是又得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
杨老太太睡下了,杨开水在书房里叫来了吴先来,吴先来知道老东家这是要秋后算账了,老老实实坐在那儿,瞧着杨开水的脸色。
片刻后,吴先来笑了笑道:“表少爷生的俊啊,看到他的时候,我一下子回想起东家您年轻的时候,爷孙俩像极了十成。”
杨开水轻哼一声:“像什么?小小年纪,满脸矜贵傲气,我那会儿风里来雨里去,可比他粗糙。”
吴先来一听就想笑,这到底是夸啊还是贬啊?不过看来自己偷偷跑去找人这事,是不会受责罚了,吴先来便道:“年代不同了,如今世道比我们那会儿太平,是孩子们的福气。”
“太平什么?粉饰太平还差不多,”杨开水是个商人,但并不代表他完全不关心国事,尤其还有个不想认的女婿是个将军,女婿他不管,外孙他还是在意的,“总算他还有点脑子,没跟那混账东西一个样,天天端着枪杆子吓唬人。”
吴先来思忖片刻,朝杨开水道:“东家,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什么事?”
“是关于表少爷的,”吴先来道,“我这回去南京城,才发现表少爷已经搬离了苏公馆,他自己搬去了静园,好像还和苏耀强闹得不太愉快。”
杨开水坐直了身子问道:“怎么个不愉快?”
吴先来道:“我听说苏耀强带着他那妾室和一儿一女上京参加什么喜宴,唯独留下表少爷,而且表少爷还搬出府自立门户,大过年都没回去,怕是这次闹得不轻。”
杨开水很明显,心情一瞬间大好,只恨不得仰天大笑两声,可随后又怒了起来,一拍桌咬牙道:“这个苏耀强,他什么东西?远之哪儿不好了?他有什么不满足?大过年让远之一个人过?我呸!什么玩意儿!”
很好,这就开始护短上了,吴先来心中窃笑,可一想起苏远之貌似也不是一个人过的年,心里又开始发愁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没把苏远之娶了个男人的事告诉杨开水,实在是他也不敢开口,这要是让杨开水知道了,兴许这人倔脾气上来,转头又把苏远之轰出门去。
吴先来心里惆怅,忍不住长叹一声,杨开水看他:“你也觉得苏耀强不识好歹是不是?”
吴先来闭眼点头:“是,他不识好歹、忘恩负义。”
杨开水一摆手:“不提他,提他就来气,明日……你去问问,问问他都爱吃什么,让厨房做。”
这个他是谁,杨开水自不用说,吴先来心知肚明。
聊完了闲话,杨开水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吴先来一脸严肃道:“你说,远之对做生意……感不感兴趣?”
吴先来一怔,看着杨开水道:“东家,您的意思是……”
杨开水脸上闪过一抹悲痛道:“不惑这孩子,生了病也不肯说,见瞒不住了才敢告诉我,我常常想,痨病不宜过劳,若我能早些知道他病了,得知远之回国就去找远之亲自和他谈谈这事,那局面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吴先来眼一红:“东家……”
“怪我,”杨开水也红了眼眶道,“你们说的对,是我太倔,都是我的错,老天爷……真不是个东西,你就是要报复,报复我就是了,为何要如此对不惑,他才……才二十六啊……”
吴先来想劝劝杨开水,千万别这么想,可想着杨开水早年丧子,中年丧女,如今唯一的孙子又生了这样的病,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只想跟着骂老天爷瞎眼,难不成这老天爷也是势利眼,知道人善被人欺吗?
杨开水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伤心难过解决不了问题,人有时候就是得打落牙混血吞,还得装没事人死扛着脸皮。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杨开水的外孙,苏耀强是个靠不住的,我不能等我死后在地府里看着他被人欺负,到那时我恐怕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钱是个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拖磨,这么多年我也没给过他什么,他若愿意,杨家以后爱姓什么,都随他吧。”
“东家!”吴先来一惊,杨开水这意思,是要把杨家家业都给苏远之了?虽然他也猜到了,可他原以为杨开水会让苏远之改姓的。
杨开水呵笑一声:“怎么,怕我这杨宅改了苏宅,你这老家伙没地方去?那孩子我虽然今天头一次见,但看得出来,是个有情有义的,不像他父亲狼心狗肺!”
吴先来失笑:“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也不见得比您长久,我就是……就是觉着,您不妨试试?若您把实情告诉表少爷,表少爷未必不肯改姓。”
“老吴!”杨开水低呵,竟一时冷了脸,对吴先来厉声道,“这话以后不准再提,尤其不准当着远之的面说,明白了吗?”
吴先来脸色一僵:“我知道了,东家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杨开水这才收了怒意,喟叹一声道:“老吴,不管那人再混账,他也是远之的父亲,如今他已经没了娘,我不能再让他不认爹,毕竟我已经老了,护不住他,只希望苏耀强那混账日后能念着那么点血缘亲情,稍稍尽一点为人父的职责就行。”
吴先来无言点点头,杨开水豁然一笑道:“怎么觉着年纪越大,心越软了?老吴,我以前可不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人吧?”
吴先来笑了笑:“的确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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