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问道:“您当初也没有因为害怕以后会悲伤而有所保留吧?”
海棠祖师趴在了牌桌上,小声道:“对,我完全没有害怕,否则我也不会爱的那样深。”
宁辞:“你现在后悔了吗?”
“没有。”她将头埋在胳膊里,扇子罩在头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可是……我阻止不了他不爱我。”
“如果他以后不爱你了,你怎么办?”
宁辞心里一痛,缓缓开口:“那就接受。”他觉得最难得不是爱或者不爱,最难的,是江临仙和柳絮之,最难的是江楼月和张敬观。
事与愿违,生不逢时,飘零半生。
海棠祖师还趴在一堆牌上面:“我接受不了他不爱我。”
她说完往胳膊里钻了钻,桌子上的一张牌被她挤掉,落在地下。
宁辞弯身捡起那张牌,轻轻的说:“你改变不了,也接受不了,那就只剩痛苦了。”
他把牌面翻过来,上面画的满满当当。
他眉心一跳,伸手翻起桌面上其余的牌。
五行,八卦,天干,地支。
“这是什么牌?”他出声。
这怎么看也不像赌博用的。
海棠祖师伸了个腰,继续扇扇子,咬着手指沉默了一会,道:“我怎么知道?”
“好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该回去睡觉了。”说完站起身就要赶人,宁辞看她似笑非笑的脸色,几乎以为刚才她的悲伤都是装的。
出了门,清风微凉。
一名黑衣人站在围墙上,身后是大大的月亮。
宁辞回屋,一把抱住沈客卿。
夜静,人影阑珊。
海棠祖师:“灭神符是你画的?”
黑衣人:“是。”
海棠祖师:“有把握吗?”
黑衣人:“没有,每次都在变。”
海棠祖师:“这次有收获吗?”
黑衣人颓废的坐在椅子上,像个老者:“没有……江楼月上一次是吊死在房里,我混进去,等着他来,这一次他却死在亡命河。”
海棠祖师坐了下来,倒了杯酒:“来,离死不远了,今晚不醉不休,下一次别来了。”
黑衣人神情苦恼,面容憔悴:“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次次的醒来,都是同样的场景,无论我怎么死,都入不了正道轮回。”
海棠祖师扇着扇子,花瓣干巴巴的,她问:“不痛苦吗,一遍又一遍的,没想过袖手旁观吗?”
黑衣人将酒一饮而尽:“想过,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海棠祖师:“辛苦你啦。”
黑衣人苦笑:“确实很苦……尤其是看着喜欢的人死去。”
海棠祖师:“把念一带到我这里吧,我把她藏起来。”
黑衣人摇摇头:“没用,上次已经试过了。”
海棠祖师:“她怎么死的?”
黑衣人:“被你杀死的。”
第21章 舟山事变故人长绝
翌日,海棠祖师动身前往小舟山,宁辞和沈客卿去拜见孤竹国国王,夏深。
无论夏深在或不在,去或不去,他们的下一站都是小舟山,充满变数的小舟山。
从虞山至孤竹国,走水路最快,宁辞二人雇了条船,踏上征程。
两个人都很喜欢坐船,他们发现海浪很有节奏感,做别的事也很有节奏感。
航行四五天,到达古孤竹国。
一个古老的王国,海边有一座孤坟。
坟上插满了锈迹斑斑的剑,刀,戟,叉,密密麻麻的一片。
坟旁搭了一个小房子,小房子旁长满了荒草,荒草地里,躺着一个人。
这应该是这里唯一一个活着的人。
孤竹国在千年之前就已覆灭,人们口口相传,孤竹国国王背叛自己的国家,于危难之际临阵脱逃,留下一国的人民在饥荒战争瘟疫野兽横行的土地上受苦,抛弃自己的国家,抛弃自己的国民,而他自己则驾了一艘船,两袖清风地逃离了一切苦难。
千年过去了,偌大的国家除了荒草就剩下荒草里的这个人了。
宁辞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晚辈拜见国主。”
草丛里的人眯了眯眼,不做声响。
沈客卿走上前,一脚踢了上去,那人立刻从草丛里炸了起来,叫道:“沈客卿!你要死了?!”
沈客卿:“这次是你要死了。”
宁辞:“……”
“你们认识?”
夏深掸了掸身上的草尖,嗐了一声:“起止认识。”
宁辞望向沈客卿,沈客卿:“几年前我来过这里,他要收我做他的子民,我打了他一顿。”
“……”
夏深白了沈客卿一眼,解释道:“当时你也孤独,我也孤独,咱们俩正好凑成——”话没说完,沈客卿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他呵呵呵呵的说不下去了,眼神瞥了宁辞一眼。
宁辞用信封挡了挡太阳,三人进了那间靠近坟边的小房子。
夏深看着信,有意无意地瞟了沈客卿一眼,喃喃自语道:“我是去还是不去呢?诶……有点为难啊……几千年都没离开过这里了……”
宁辞:“全凭国主自愿。”
夏深笑了笑:“主要沈客卿的事让我很为难啊。”
沈客卿:“你可以去。”
夏深将信纸装进信封,愁眉苦脸:“哎,沈客卿啊沈客卿,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啊,这事要发生在我身上,我得愁死。”
宁辞没想到还有和他感同身受的人,立刻对夏深有了好感,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担心沈客卿的安危了。
夏深:“我去吧,我去你还能放心一分。”
宁辞听了此话差点要热泪盈眶,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晚辈先谢过国主。”宁辞诚恳道。
宁辞弯腰的那一刻,沈客卿眼神暗了暗,夏深复杂地看了沈客卿一眼,随即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连自己的国家都背叛过,你有什么好信任我的?”
宁辞:“我只看重眼前的人,以前的事真假不论。”
夏深认真看了他一眼,将信封揉成一团。
三人前往小舟山。
小舟山。
夏天仿佛住在了小舟山,肥沃深绿的草地,淙淙流水,虫鸣鸟叫,深蓝的天空上,白云滚滚而过。
海棠祖师扇着把扇子,将额前的碎发扇的一上一下,抱怨道:“这么热,还不如死了算了。”
人员到齐,杜横源,杜横溪,杜横淮,海棠祖师,孤竹国国王夏深,还有最重要的两个人——宁辞和沈客卿。
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姗姗来迟。
宁辞知道,本来是有柳絮之的。
草地上画着灭神符,众人已经在符咒圈外站好,宁辞看不懂,他没见过这种符咒,沈客卿在来的路上一直面色不善,他安慰道:“你放心,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你……”
沈客卿紧紧握着他的手,宁辞觉得他的眼神中有自己看不懂的情愫,超越了深情,超越了爱,有些坚韧,有些坚忍。
宁辞拉着他的手向符咒中心走去,心如战鼓,突然听见杜横源沉沉地叫了他一声:“陌笙歌。”
“弟子在。”宁辞停下,没有回头,沈客卿的手紧紧地握着他。
“陌笙歌,你还记得为师说的话吗?”
自他出万卷阁,杜横源的话很少,然而即便很少,他还是忘了。
宁辞:“弟子记得……啊不,弟子忘了。”
杜横源:“为师要你谨记横清山弟子的责任。”
宁辞:“是,弟子谨记。”
他希望他再多说两句。
而然杜横源却沉默了。
他假装在等他,他不愿再向脚下这个看不懂的符咒中心走了。
虫鸣鸟叫间,他听见一人扇扇子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海棠祖师,她现在既没催促,也没抱怨,安安静静地扇着扇子。
时间静止了。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着,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沉默,所有人都允许了这个长时间的静默的存在。
灭神符内的两个人牵着手,紧紧地握着,没有动。
自始至终,沈客卿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杜横源沉沉地开口了:“动手吧。”
宁辞的心猛地一揪。
这一刻终是来了。
他想转身说你不要怕,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话未出口,沈客卿将他向后一拉抱进怀里,他感觉到沈客卿温热的呼吸和脖子上强有力的脉搏,他是这样真实的一个人,他突然惊惧了,觉得前方有一个无力回转的变故在等着他,他想逃,他想躲,却发现为时已晚。
这是个漫长的拥抱,漫长到宁辞以为宇宙死掉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他们同星辰同寿,成为小舟山上的一块石头。
“别怕。”
宁辞手上突然空了,背上重重的挨了一掌,全身的筋脉像崩裂的皮筋那样断开,一口腥热的猛地涌了上来,他往前一踉跄,血喷在嫩绿的草尖上。
被迫往前的这一步使他现在站在了符咒正中心,他最担心沈客卿会受伤的位置。
一瞬间,草尖上所有的星星都坠落了。
事情在倒带,所有零碎的片段一股脑冲了出来。
他的第一任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现在再清楚不过了。
为什么他总是忘记东西,现在也有了答案。
他到今夕何夕以后沈客卿离开了一阵子,因为计划有变,因为看见来者是他,沈客卿不得不去横清山再度商议。
一开始!一开始就是横清山将他托付给了沈客卿!钟浩节死了,补上来的人,就是沈客卿!
有一天早起沈客卿身负重伤,他说,是心仪的人打的,他一开始就没有说谎。
黑衣人莫名将他引到荷香村,白白受了他一掌,他当时忘了,现在全想起来了。
为什么他放完烟花信号小师叔赶到后面色不善?因为那烟花本就是为了防止他失控准备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万卷阁到底有几层?
他父亲死后,剑灵最有可能藏进谁的身体?
一切的一切,水落石出。
他开始觉得灵魂在撕扯,身体里有两个人在争夺主导地位。
惊惧,不解,震惊,不臣化形,失去知觉,失去理智,只想杀戮。
他跪在地上,捂着脑袋抬头,符咒圈外的人影像被雨打湿了的字迹那样模糊。
日光下,沈客卿的脸很清晰,他身上的夔龙纹散发着寒光。
隐约间,他听见师父在喊。
“沈客卿!快动手!你是想让他死吗?!”
光圈上浮现经文,发着灵光,冲破天际,闯进来的飞鸟走兽立刻化为灰烬,一种摧拉枯朽的力量迫使小舟山风云变幻。
一只素银镯子从杜横溪身上掉下来,滚进光圈里,瞬间消失不见。
仪式启动,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他想,师父早就告诉他了。
“那你为什么关我?”
“保命。”
等他醒来,全身镇痛,经脉全断,眼前一片黑暗,周围血味冲天,身下却干燥,温软。
他身上没带一点血。
当手触到身下的事物,他再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这是那只雪白的小狐狸。
即便看不见,他也知道,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
他耳边响起师父一遍一遍重复的话。
“你活着是有代价的,保护好念一。”
他跪在地上,全身匍匐,额头抵地,放声恸哭。
他心里揪起一阵剧痛,一种莫大的悲哀自九天而下裹挟了他的全身,千钧压顶般罩了下来,他胸口闷痛得快要窒息。
等他再次醒来,周身已经没有了血味。
“你放开我!”念一想要甩开这人的手,这人虽然拽着她,却没有弄疼她,他慌乱的扯下斗笠,露出一张和杜横溪分毫不差的脸,忙道:“念一!是我啊,我是小师叔!”
念一气极:“小师叔死在了小舟山!你不是!”
他将一个素银镯子戴上念一的手腕,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说:“念一……求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念一转了一下眼珠,嘴上答应:“好,你先放开我,我的手好疼。”
这人一身黑衣,没有放手。
“你不是我师叔!我师叔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他心里五味杂陈,念一抬手就是一剑,刺上他的手腕,血立刻流了出来,滴在地上,安安静静地流着。
他还是没放手。
念一急了:“你再不放,我就杀你了!”
他站在原地苦笑。
下一刻,血从他苦笑的嘴角流了出来。
念一大惊,不明白眼眶为什么倏地红了,声音发颤:“你!你怎么不躲啊!你……你气死我了……”
她的泪哗啦啦地流出来:“……怎么办啊……”
“念一不哭……别怕……别怕……我一点都不疼的……很快咱们就会再见面了……”
这个有着和杜横溪一样面容的人缓缓闭上了双眼。
屋内。
宁辞看不见也不妨碍什么,以前封过五感,现在只是瞎了。
他知道现在有一屋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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