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长发,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无机质的双眼半睁着,眼角狭长。
与刚刚被程橙杀死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难以言喻的恐慌突如其来地席卷了姜澜生的全身,他沿着仓头奔跑,一模一样,每个棺材般的营养仓中存放的男人都和那个人一模一样,有什么东西在大脑深处喷涌而出,有关于这个男人,有关于程橙,有关于露台,有关于古堡,姜澜生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低声哀嚎着,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碰到连接着营养仓的管道,他大口喘息,艰难地撑起身子,继续向前爬,他发现自己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他认识这个人,他甚至曾经和这个人在战场上同生共死。
时——
眼前BIAS界面疯狂扭曲,海蓝色的灯光宛如记忆之障,堪堪帮他抑制住即将彻底崩溃的BIAS,直接投射在视网膜上的芯片信号时断时续,痛觉屏蔽也时断时续,大脑炸裂般的疼痛,他终于蜷缩在地上,像一条难看的虫子般扭曲身体。
嗒,嗒,嗒。
是人类的鞋跟敲到地板上的声音,姜澜生勉强睁开眼,顺着那双干净的皮鞋向上看,上面是笔直的裤管与修长的双腿,双腿的主人蹲下身,伸出手抚摸他的侧脸,那触觉温柔熟悉得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乔……”
“我爱你。”
“……瑾瑜。”他轻唤对方的名字。
“我爱你。”他听到对方重复道。“但是时间到了。”
大量的马赛克盖住了他的双眼,他竭尽全力也没能看清自家永久法定伴侣的表情,那双手沿着他的侧脸挪动到他的后脑,曾经被他吸吮过无数次的修长手指轻柔地敲打着芯片槽的位置,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对方抱了起来,对方的味道铺天盖地,像家,像港湾,像他唯一的庇护所。
“乔瑾瑜……”
他也不确定自己的声带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火辣的痛觉倏然褪去,整个灵魂都变得轻巧,姜澜生发现自己又能思考了,只是肉体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的控制。然后他意识到这种感觉相当熟悉,他曾经经历过的,在梦里。
在那个实验室的房间里,在眼角泛红的乔瑾瑜面前。
他看到他的伴侣满足地将他抱在怀里,亲吻他的发顶,又操控他的身体站起身,与乔瑾瑜面对面。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我亲眼看着你杀掉时光,我等你向我质问,却只等到你来到第一生产厂。”
他想张嘴说话,他的嘴巴却已经失去了控制,他的肉体呆滞的站在乔瑾瑜对面,他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将乔瑾瑜眼角眉梢所有的难过都尽收眼底。
“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不接受永久伴侣申请么?那是因为……它是一个标尺,意味着我们终将会走到今天。
“只要你亲口说出想要我同意你的申请,那么距离你的BIAS崩溃就只剩下很少的一点时间,无论那个时间点我选择接受还是拒绝,结果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一切?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两次,三次,很多次,无数次。
“其实我瞒着你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爱过你很多很多年,比你想象得还要长久。”
乔瑾瑜大手一挥,地下室所有灯光瞬间亮起,将房间内全部营养仓都照得通明,他可以清晰地在一片明亮的蓝色中看到他毕生最信任的伴侣泫然欲泣,孤独地伫立在房间正中,而乔瑾瑜的对面只是个没有任何表情的、和营养仓内每个名为时光的人差不多的、无机质般的人造人。
所有像‘人’的一面都来源于BIAS芯片的加持,哪怕皮肤是软的,身体是带着温度的,被砍到就会流血,被杀掉就会死亡,也依旧无法改变他们的肉体来源于人造子宫而灵魂受控于BIAS的事实。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由他所平息的战争,名为耿天楠的男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为所有生活在地图之外的失芯者与无芯者置换了一个在城内活下去的机会;想起厉长泽的域——那座用于选拔人造灵魂的古堡,那只是个曾经发生在历史中的、微不足道的实验,所谓的古堡甚至只存在于BIAS所构建的网络之中,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想起时光的身份,是智脑,是支援小队的第七人,还想起占卜师对程橙的预言:你会亲手杀死你的爱人。
在距离第一生产厂不远处的废墟里,程橙正抱着因由记忆清洗而无法确定身份的敌人的尸体哭泣,哪怕大脑不记得,灵魂却依旧会因此而哀怮,而悲伤,而肝肠寸断。
他还想起了那些曾经出现过的、断断续续的梦。在那个梦里,他在乔瑾瑜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过完了自己的一生,那时候的乔瑾瑜还会示弱,还会不知所措,而不是现在这样,明明表情那么难过,却还是抽出腰间的花剑,剑尖儿抵着他的心口窝。
“会后悔么?”乔瑾瑜轻声问。“爱上我,信任我。”
他无法回答。他只能在更高维度的世界审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不过他知道他懂,那句话他早在厉长泽的域里就说过了。
死在你手里,我永远不会后悔。
花剑当胸而过。
没有疼痛,甚至没有很多血,姜澜生在这个无人的地下室中被乔瑾瑜亲手杀死,在工作面板上,副队长的位置也瞬间装变为被通缉状态的红,下一秒又跳成空缺状态的灰。乔瑾瑜慢慢地把姜澜生放倒在地上,剑尖儿划开姜澜生的后脑,完整地挖出那块即将彻底崩溃的芯片,珍而重之地亲吻,淡色的唇上染上爱人殷红的血迹。乔瑾瑜动作熟练地褪下尸体手指上的两枚价格低廉的戒指,并把自己手上的戒指也摘下来,和芯片一起放进距离心脏最近的口袋里。
乔瑾瑜开启身体周围的二级感官屏蔽,毫不在意地甩了甩花剑上的血迹,收剑入鞘,边离开地下室走出第一生产厂边联系善后小组。乔瑾瑜没坐飞行器,而是优哉游哉地向未央塔的方向散步。
天已经彻底黑了,月亮从东面爬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乔瑾瑜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做的一个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要久到旧历时代,他也是这样在夜里走着,手上拖着行李箱。出租车进不去,他又提前把助理打发回了家,所以从门口到自家的这段距离只能依靠双腿前行。如果给姜澜生打电话,他相信姜澜生肯定会狂奔出来找他,说不定还会背他回去,不过他不想这么做,只想自己走回去,然后钻进有姜澜生睡着的床里,这样姜澜生就会被他惊醒,然后露出那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重视的心疼表情。
他走啊走啊,似乎走了有一辈子那么长久的距离,直到开门后看到玄关的灯关着、房间里漆黑一片的时候他才想到,啊,家里已经没有人等他了,姜澜生已经死了很多年。
在优秀的屏蔽系统作用下,没有人认出乔瑾瑜就是无处不在的广告上的那位影帝,也没有人看得到他身上手上的血,乔瑾瑜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回到未央塔门口,途中还顺便为陷入昏迷的程橙动用权限,申请善后小组辅助进行一次额外的记忆清洗,这才进入未央塔,进门左转,等电梯,直接上到二十五层。二十五层空无一人,他绕过布满宇宙星辰的大厅径直往前走,纯黑色的墙壁为他开出一条只许一人通过的道路,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乔瑾瑜在画有粉色灵芝队徽标志的门前短暂停留,BIAS迅速识别他的身份,并为他打开大门。
门内摆放着几个和第一生产厂差不多的营养仓,营养仓中躺着几个相貌几乎完全相同的男人,眉毛很粗,看面相有些凶,只有乔瑾瑜知道这个男人睁开眼睛露出灿烂笑容时的表情有多温柔。乔瑾瑜掏出口袋里属于对方的芯片,置入正中央的营养仓顶端的芯片槽,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遍万遍。
乔瑾瑜动了动嘴唇,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对营养仓内的男人小声说:“下辈子见。”
—卷一·将来·现在·完—
☆、第 45 章
“数据解析中——”
“思维模块加载中——加载完毕。”
“情感模块加载中——加载完毕。”
“自我认知模块加载中——加载完毕。”
“无用数据废弃化处理中——
打八百里外就能听到中年女性宛如母狮般的咆哮声,中气十足振聋发聩,声音同时从回廊的那端与手机中传来,姜澜生无奈地呼了口气,挂掉电话,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里。
他这次的准备要比上次充分得多:他临出门的时候从办公桌下面摸出个准备多时的黑色不透明塑料袋,现在刚好能派上用场,他后退半步,把塑料袋抖开,挂在门把手上,然后动作潇洒地脱掉白大衣,囫囵吞枣地塞进去,衣袖还差点打到路人。
“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他嘴上道着歉,手上却不停,把黑塑料袋扎个严严实实,挂在肘窝里,又用力搓了把脸,对被他误伤的人笑了笑。
那人身材修长,比一米八四的姜澜生还要高上不少,上有刘海下有口罩,整张脸几乎都被捂得严严实实,就只露出一双相当漂亮的桃花眼,眼睛里带着不太明显的诧异。
见对方没什么事,也没有要碰瓷的意思,姜澜生对对方笑笑,不再管对方,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从小护士娜娜那里借来的眉粉,用手指头沾了,粗略擦在自己那两条本就已经相当浓密的眉毛上。附近没有镜子,姜澜生也没有随身携带镜子的习惯,只能随手拿已经变黑的手机屏幕照了照,感觉很满意,又把上衣掀起一个角,掖进腰带里,弄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来。
“您可什么都没看到啊,”他对那位站在他旁边注视着他做完一切动作的男人一拱手。“大恩不言谢。”
行头已备好,就差整装待发,姜澜生向急诊室的方向狂奔,装着白大衣的塑料袋也跟着一起扑腾,急诊室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乌央乌央的看热闹。
“我这个命苦的人啊——你不能走!都是你的错!你他妈就是想我家老头子死啊呜呜呜呜呜呜——都来看看啊——医院杀人啦——”
女声吼得姜澜生耳朵嗡嗡作响,他五分钟之前接到电话就听到这人在边哭边喊,问小护士娜娜借了化妆品后就一路狂奔,连电梯都没等,直接跑的楼梯,跑到现在还觉得有些腿脚发软,然而这位假哭的女人看起来却还是没什么要收手的意思,医院保卫科的人还没到,据说是在手术室门口处理另一件事情,不太有精力顾得上这边。
姜澜生勉强挤到吃瓜人群中间,看到正中央围着两个人,一个是个干瘦的女人,眼睛下面厚厚一层黑眼圈,双眼通红充血,另一位则是个表情为难的、穿着白大衣的男人,女人死死攥着男人的胳膊,对站在男人身后的护士们指指点点。
“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了!你们!你!你们是杀人犯!你们主任呢!主任也是杀人犯!”
看热闹的吃瓜群众络绎不绝,非急重症的家属实在是过于无聊,丁点大的事情也是陪护家属最好的消遣,姜澜生身后也很快被人群围上,他听到身后议论纷纷。
“哎闹多久了啊?这回是怎么回事?”
前面有好心人给新来的解释:“哎闹了能有十分钟吧,那女人厉害,喊了十分钟都不用喘气的。”
“我听说那小医生是无辜的,今天根本不值班,就是来搭把手。”
“我也听说了,据说是来急诊还什么东西,看急诊忙,顺手帮他们做了那个按胸口,然后就被缠上了。”
“是车祸嘛?送来的时候就不行了,家属还非要抢救抢救,活生生的人送医院就死了什么的,活生生的人你没事儿送什么医院嘛。”
“哎呀人家家里刚死了人,家属心情急躁可以理解啦——”
周围众说纷纭,女生的谩骂也越来越难听,姜澜生稳住下盘气运丹田,用完全盖过那位女性的音量一声大吼:“苏越!你他妈给我滚过来!我好好的人怎么到你们医院就进ICU了!”
说到底男性暴怒的声线就要比女性的威慑力更强一些,眼前自动分开一条路,吃瓜群众显然也把他辨认为瘦女人同一条战壕的战友,瘦女人被他这么一吼茫然哑火,他立刻借着机会气势汹汹地挤到正中间,一把扯住白大衣的领子往人群外面带,边走边劈头盖脸的骂骂咧咧。
“你他妈赶紧给我叔治!他今天不能站着出ICU你也别想站着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的气势实在是过于凶狠,在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拦着,被叫做苏越的男人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演戏当然要往逼真了演,他还顺便踢了脚急诊大门,咣的一声在走廊里回响,后面没有任何人跟上来。
“快走。”他小声跟苏越说。“快快快。”
俩人绊手绊脚地往来时的方向走,没注意差点和别人撞了个满怀,一股子奶甜的香气强势地钻进鼻孔里。这味道似曾相识,姜澜生抬头,看到他撞到的正巧是刚才那位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桃花眼清澈见底,他本来还想再酝酿两句国骂,结果就这一眼下来那两句话都梗在了嗓子里。好在苏越反应快,推着姜澜生挤进侧面安全通道咔嚓落闩。
世界终于恢复寂静,姜澜生松开苏越那被他攥得一团皱的领子,长出了一口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背靠着安全通道大门。
“够刺激。”他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我说亲爱的苏师兄,咱下次要不要换个门走啊?咱们第一医院四通八达,急诊这块风水不好,就你这招医闹体质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吧?”
苏越无奈道:“我只是想顺路给琳姐送点东西,她于我多少有点恩情,琳姐知道吧,急诊护士长,我没想到——”
“停,不用解释,我又不是不信你。”姜澜生打断对方的话。“走吧,先上楼,等下我找个人再把门闩打开。还好这次这位没上次那个凶,上次你裤子都快被扯烂了。”
“没办法,今天急救这边男大夫都休息,我又不是无证行医,只是搭把手而已。自己的家人刚死没多久,家属脾气大一点情有可原。”
“行,我苏师兄说什么都是对的,”姜澜生双手抱拳做了个求饶的动作。“咱俩得赶紧走,一会儿他们反应过来了我怕这门顶不住。”
话音刚落,安全通道的门外开始传来嘈杂的声音,俩人立马警惕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顺着楼梯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往楼上飞奔。虽然只是第二次做这种事,姜澜生显然已经掌握到了将主角带离医闹的精髓:快准狠,在谁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装作自己也是受害者的模样第一时间将主角带走,避免接下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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