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定时间后姜澜生就连洗澡都在哼着歌,家里向来没人,包括楼上也包括楼下,两位研究员都在为自己的研究燃烧余生,只有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穿梭。这些年他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却没想到今天竟然凭空生出了对第二天日出的期待。
第二天他心情很好地忙完手上所有的活,拒绝了娜娜提议的外卖邀请,卡在十一点五十准时脱白大衣出门,下楼到停车场。手机准时响起,他接了电话,那端传来乔瑾瑜的声音。
“我看到你了,你先往前走五十米,向右看,黑色欧陆,打着双闪。”
那点期待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看着那辆比他自己的卡罗拉至少贵出一个零还要翻倍的欧陆有些沉默,姜澜生也喜欢车,虽然达不到痴迷的程度,但对大部分热门车型的价格都有所了解,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贫富差异的存在,乔瑾瑜比他想象得更高不可攀。
也许是注意到他情绪不对,乔瑾瑜主动推开车门,对他招了招手。
“这边。”
姜澜生拍拍自己的脸,坐进副驾驶里,顿时觉得连自己的屁股都金贵了不少。
乔瑾瑜端详了他一会儿,这才把放在前面的保温盒递给他。
“……你情绪好像不太好,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他本想说没事,不过又想到自己和对方的约定,他也同样不能对对方撒谎,只能诚实道:“我没想到你开欧陆,它有点激起了我的仇富心里。”
乔瑾瑜眨巴眨巴眼:“这不是我的车,是我干爹的车,我自己开卡宴。”
他脑中一瞬间滚过无数诸如包养诸如金主之类的词汇,拆保温盒的双手微微颤抖。
“是……真的干爹。”乔瑾瑜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难尽。“如果你上网查的话应该能看得到我的资料,我的名字挂靠在宋导的工作室里,宋导……我从十五岁就跟着他,到现在七年了,给他演了五年的戏开了四年的车,除了欧阳姐之外,他算是我唯一的亲人。”
姜澜生也有点尴尬,摆摆手:“对不起,是我想多了,不好意思。”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他只得低头开保温盒。冬天天气冷,不过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连带着饭盒保温效果也不错,所以他吃到的健康餐还是温热的。虽然对他而言这个饭量实在是有些少得可怜,但看看对方漂亮的腰线,再思考一下自己腰上的肥油,姜澜生边吃认真思索自己是不是也有该跑跑健身房的必要性。
“有点尴尬,我来换个话题,你们有钱人——富人——算了你懂我意思,我以为你们会很抗拒在这么贵的车上吃东西。”
听到他说话,乔瑾瑜显然也轻松了点,回道:“你呢?你平时会开车上下班么?”
“我开卡罗拉,不过这里到我家走路也就只有二十分钟,自从某次我上班路上堵了半小时以后我就几乎不会开车上班了,还不如骑共享单车,方便快捷。”
好了,又没话题了,车上再次只剩下姜澜生咀嚼的声音,尴尬的气氛再次弥漫上来,乔瑾瑜显然也不太会找话题聊天,两个人反而不如在网上聊天那么自然,姜澜生抬眼跟对方的桃花眼对视了一会儿,一没忍住笑出声。
“太怪了,真的太怪了,虽然我觉得这时候我应该夸你给我带的营养餐好吃,然后再感谢你几句,但又觉得客套话你可能不太爱听。”
乔瑾瑜也露出个有些懊恼的表情。“是我的错,我忘了提前准备几个值得闲聊的话题。”
姜澜生笑着摇头,道:“和朋友聊天不需要提前准备话题,现在我相信何先生的话了,你应该确实没怎么交过所谓的圈外朋友。好了,我吃完了,阿姨做得很好吃,谢啦。”
手机铃声也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响起,他把来电显示给乔瑾瑜看。
“科室里有人找我,我得先回去了,麻烦你特意跑一趟。”他犹豫片刻推开车门,跟乔瑾瑜对视几秒,然后才跳下车,把手里还在震动的手机对对方摇了摇。“之后联系你。”
乔瑾瑜的言行举止在他看起来与正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他在往回走的路上意识到这点,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如果不是他跟何先生多少沟通过乔瑾瑜的病情,他会以为那天在男厕中见到的、疯狂呕吐的乔瑾瑜只是他的错觉。在他通读了何先生给他发过来的资料后他和何先生多少也闲聊过几句乔瑾瑜的病情,何先生没有跟他说那些精神科的专业术语,而只是跟他说乔瑾瑜所表现出的一切都只是对方的演技,乔瑾瑜是个合格的演员,却不是个感情丰富的普通人,大部分时间乔瑾瑜所表现出来的都只是对方希望看到的那个形象,而不是处于形象背后的那个所谓的‘真正的自我’。
今天死了位肝癌患者,早上科室主任亲自操刀,就连欧阳姐也只有在旁边拉钩的份,姜澜生更是插不上什么手,站在旁边看着,只知道癌细胞已经在腹腔中转移得到处都是,主任看了眼就又给缝上了,果不其然下午患者就死了。好在家属通情达理,但全部处理完也是晚上七点的事情了,今天是早班,晚班的医生迟到了一会儿,科室里就只有欧阳姐和姜澜生在。
欧阳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跟在对方后面徘徊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话快说。”欧阳瑾低头按手机,在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脸后桃花眼微眯。“……和那天你带过来的人有关?你还和他有接触?”
“嗯。”姜澜生犹豫着点头。他心说我不但跟他有联系,我甚至还知道他每天三餐吃的都是什么,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
“我只跟你说一次,小姜。”欧阳瑾把手机丢进包里。“我不说什么远离他是为你好这种话,没意思,但你要记住了,他是个演员,你觉得还不错的那个乔瑾瑜只是他演出来的角色而已。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乔瑾瑜是一位有钱有名声的演员,你认为他接近你这种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有什么目的?”
姜澜生有些手足无措。何先生这么说,欧阳姐也这么说,他的直觉告诉他欧阳姐说的每个字都是为了他好,但是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是错的,却无迹可寻。
“你自己好好想想,尽量离那个人远点。”欧阳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背,然后从包里重新摸出手机。“我是他亲姐,我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
晚班医生进门,欧阳跟那人打了个招呼提着包走人,只留姜澜生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手机在他裤子口袋里嗡嗡震动,他掏出来看,是乔瑾瑜发来的两张照片,乔瑾瑜今晚只吃了一颗苹果。
来自欧阳姐的忠告始终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好在普外并没有给他留出太多思考时间,这天姜澜生是晚班,琅市高速路上发生了连环车祸,伤员从轻到重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急诊,全院无数医生被喊来加班,姜澜生从傍晚七点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手术室进了就没怎么出来过,凌晨三点的时候欧阳给他开瓶葡萄糖把他从手术室里赶出去,姜澜生蹲在更衣室头重脚轻地喝光又重新钻回手术室,全院医生一直加班到第二天中午才终于把还活着的患者处置完毕,走廊里伤者家属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姜澜生晃悠回值班室,爬上床倒头就睡,总觉得脑袋刚沾枕头就有人推门而入。
“姜总,别睡啦,护士长给大家带了炸鸡。”是小护士娜娜来叫他。“快点吃,吃完洗个澡回家吧。”
姜澜生勉强点头,抬手看表。虽然只觉得自己睡了不到十分钟,但是事实上已经过了足足三个小时。
通宵过后的身体又沉重又轻松,他梦游似的回办公室把自己那份鸡腿啃光,梦游似的去浴室花五分钟洗澡,又梦游似的来到员工停车场,直到手机震动才如梦初醒。
是老陈,日常给他转发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姜澜生刚关掉界面,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乔瑾瑜给他发三餐照片的时间向来准时,而今天的消息却依旧停留在早上七点半的两个核桃。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麻木的脑子想都没想直接给对方挂语音,被按掉,再挂,再按。
乔瑾瑜:对不起。
乔瑾瑜:我做不到。
姜:接电话。
他又拨过去,这次终于成功接通,对面一片沉默。
☆、第 51 章
“我们约定过什么来着?乔总?”姜澜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耐心。“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
“……对不起。”
“我不需要道歉,来,告诉我,你现在最真实的感受是什么?”
乔瑾瑜深吸了口气,声音都在发抖:“我克制不住,姜澜生,我停不下来,我想吃东西,怎么办?”
“不要克制,吃,……挑健康的东西吃,不要急,慢慢吃,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过去找你。”
“不行……不行。”
姜澜生把手机开扩音外放,上车,边系安全带边继续说:“行,姜总说可以,来,乔总,定位给我。”
“不行真的不行,你进不来……”
“——有你我就进得去!”姜澜生烦躁地捋了把额发,略微提高声音。“我是答应过你不会强迫你没错,但是我确定你现在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向我求救,我不可能不管你!!”
对面静了。
慢慢地、呼吸声与哽咽声不再被刻意遮掩,手机叮咚一响,是乔瑾瑜给他发的定位,果然是某个别墅区,在郊区,这个时间大部分人还没下班,应该不堵车。
姜澜生放缓了声音:“我大概半个小时就能到,你放松心情,手边有什么?有主食吗?先吃点主食,你记住,我们什么都可以吃,但是要慢慢吃,不着急,好不好?”
车子在道路上飞驰,他从来没有如此庆幸市区前往郊区的路如此通畅,夜班过后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虚脱,好在飞速运转的大脑逐渐将身体唤醒,他慢慢地跟对方聊天,尽可能让对方减缓进食的速度,最后车子平稳地停在别墅区的入口。
每个入口都有保安在看守,姜澜生知道自己开的车在这群保安眼里和底层人民没什么区别,好在与他推测的一致,虽然他的车是外来车,只要有业主的允许,只需要复印驾照与身份证就可以被放进别墅区。乔瑾瑜给他的定位非常精准,精确到三栋联排别墅的最右边那栋,他把车停在花园里推门下车,然后一眼看到落地窗内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男人,头发乱蓬蓬,无助地望着他的方向。
姜澜生想,自己大概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
联排别墅共三户,另两家看起来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乔瑾瑜住的这间的一楼客厅也空空荡荡。房门自动缓缓打开,内里装潢与他想象的那种有钱人家的布置截然不同,整个客厅中除了摆放在落地窗前的沙发茶几与一大块不规则形状的地毯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装饰物,没有不必要但是能增加生活情趣的小东西。
“……乔瑾瑜。”
地板非常温暖,烘得整个室内也都暖烘烘的,姜澜生拆下围巾挂在门口,脱掉鞋,看到茶几上满目狼藉。各式各样的食物都被拆开包装袋,沙发上也被堆满各种外包装,而乔瑾瑜穿着干干净净的白毛衣,团坐在垃圾的正中间。
“姜澜生。”乔瑾瑜双手抱住头,柔软的毛发穿过指缝,被死死攥在手中,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声音也冷静得诡异。“……姜澜生。”
像一只正在流浪的、狼狈的家猫。姜澜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这句话,很快被他甩甩头抛到脑后。他似乎还是来得有些晚,大部分的食物都已经被塞进对方的肚子里,他尽可能轻柔的走过去,试探性地摸了摸乔瑾瑜的头,对方没有拒绝。
“让我看看。”他轻声说,以对方可以躲开的速度慢慢伸手,隔着白毛衣摸向对方圆滚滚的肚皮。乔瑾瑜很瘦,是那种很上镜的瘦,肚皮上没有多少脂肪,所以他可以轻易触摸到对方饱胀起来的胃部。这也就意味着对方还没有催吐,这些食物依旧留存于对方的身体里。
暴食本身对身体带来的伤害远不如催吐所带来的伤害高,落地窗外天色渐晚,远方的天空满是橘红,姜澜生紧贴着乔瑾瑜坐着,缓慢给对方按摩腹部。室内没开灯,他也没问对方要怎么把灯打开,只是坐在对方身边,眼睁睁地看着柔软的沙发从金色蜕变为低沉的灰色。他没有说话,身边的乔瑾瑜也没有,只是不再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放,身体小幅度地颤抖,满身都是汗。姜澜生将那几绺柔软的头发从对方的手指中解救出来,再捋平,像哄小孩子一样慢慢地拍打对方的身体。
他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又响起欧阳姐的声音。是的,对方是个演员,以他目前的阅历他也无法分辨对方哪句是真哪句是演戏,就像他无法分辨自己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接近一个演员究竟是不是对方的有意而为,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更相信自己这‘无处宣泄的正义感’。
他努力思考何先生曾经给他发过的那些有关于暴食之后的情绪调节小技巧,却发现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也没心情摸出手机再看一遍,他身边的乔瑾瑜看起来格外脆弱,他不想添加其他可能刺激到对方的动作,时间逐渐失去相应的概念,天色越来越晚,他几乎已经看不太清乔瑾瑜近在咫尺的发旋,乔瑾瑜没有动,像一尊雕塑,凝固了半个世纪的时间。
接下来也许又过了很长时间,乔瑾瑜终于动了,在他的怀抱中深吸气,抓住他的手攥住,缓慢地吐气,终于从某种‘死去’的状态逐渐复生。乔瑾瑜在四周摸索了一圈找到遥控器,滴的一声轻响,大厅吊灯亮起,而他怀中的男人已经恢复成原本乖顺的模样,除了眼圈有些红,几乎看不出是个暴食症刚刚发作的人。
“……舒服点了?”
“嗯。”乔瑾瑜点头,松开攥着他的手,像个小孩子般揉揉脸,又抽抽鼻子。“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
眼前依旧杯盘狼藉,他从桌子下面翻出垃圾桶开始清理桌面和沙发上的垃圾,乔瑾瑜忙站起身想接手,却被姜澜生用肘部挡开。
“我来收拾,你去洗个澡,别吐,等下带你去健身房跑步。”
也许是他的说话方式太过不容置疑,对方双手背在身后思索片刻,很快点头上楼。
冬日的夜晚总是到来得格外早,还不到七点,窗外已经彻底变得漆黑,姜澜生只花费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便将暴食后的残骸收拾得一干二净,空荡荡的大厅里除了沙发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乔瑾瑜也很快从楼上下来,上身赤裸,脖颈上挂着雪白的毛巾,壁灯照在对方毛茸茸湿漉漉的头发上,漂亮得几乎不像真实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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