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寡妇似乎将家里迅速收拾过一遍,顾览进门时她正在飞快地擦桌子,临时摞在门后的竹筐还在轻轻荡着灰尘,床下和橱柜门边露出一点硬塞不下的衣角。
柳寡妇模样矜持,见他进来也不拿正眼去瞧,高高抬着下巴,冷生冷气道:“你们最好老老实实的,别跟我动手动脚,不然我相公在天上看见了,晚上到床上找你们算账!”
游荡扣了扣下巴:“不好意思,嗯,就是想问一下……为什么非要到床上算账呢?”
顾览后牙咬着腮帮子,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柳寡妇反应过来,脸都羞红了,气得抄起一把剪刀:“你说什么呢,你什么意思,把话给我说明白了!”
游荡拱手求饶:“好好好,你别生气,就当我放屁好了。”
顾览扳起脸:“你怎么回事,一点礼貌都不懂?赶紧给这位阿姐道歉。”
柳寡妇说自己本名叫柳乔,刚过门丈夫就死了,娘家人不肯收留她,夫家村里的人都觉得她克夫,是不吉利的人,处处挤兑,这些年孤自一人生活,尽是苦楚。
她给顾览两人用粗陶碗沏了热茶,自己又要去重新煮饭,顾览将她拦下,问到之前村子里生病的那些人。
柳乔本来笑靥如花的脸瞬间冷下来,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惊恐而愤怒地瞪着顾览:“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赶紧走吧!”
“你不必害怕,我既不是官府也不是他们的亲友,只不过一介莽医,”顾览平静地看着她,温声道,“这些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病,既然送到我手里,我就必须负责到底。今天找你帮忙,只是为了弄清楚发病的原因,难道你不想救他们吗?”
柳乔眼神挣扎:“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顾览用手势安抚她的情绪:“我明白,我只是来了解前因后果,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如果不是故意,这件事就没有你的责任,你之前……是不是卖过他们衣服?”
柳乔哭着点点头:“我早跟冯大伯他们嘱咐过了,这衣服有点脏,一定要多洗几遍再穿,他们肯定没听我的呜呜呜……”
事情要从十月初说起,那是一个阴天的早晨,天空灰蒙蒙得叫人喘不过气,像是有谁一脚踢翻了神仙的丹炉,落了满天地的脏灰。
柳乔偷偷摸摸搭上同村张阿四的牛车,等着去城里收衣服。张阿四是个老实男人,柳乔也是个有自尊的女人,他们俩个平时除了同行前点头打声招呼外,不会多说一句话。张阿四在城里有个小小的木桶铺,他自己每天往返城村之间,和柳乔走一样的路,牛车那么大,再多拉一个人不会有什么负担。
柳乔坚持给他路钱,张阿四坚持不收。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于是就准备在这天清晨搭车的时候,送给张阿四一双自己做的鞋子。
怀就坏在,柳乔递鞋子的这一幕不幸被张阿四的老婆看见了。于是柳乔不仅挨了打,名声大败,也失去了每天免费的牛车。
被张阿四老婆揍了之后,她坐在村后的小溪旁边哭,哭着哭着突然害怕起来,她好像听见了身后丛林里也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清晨昏暮都分辨不清的阴天,山林里诡雾腾腾,阴气森森,年轻女孩娇柔的嗓音充满/淫/糜意味,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力量。
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那声音实在太妖了,柳乔听见了好几个女孩的哭声和笑声。强烈的好奇心使她马上就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遭遇,柳乔蹑手蹑脚地朝那声音的方向凑过去,拨开层层枯木荒草,首先看见了一辆翻倒在山路上的华丽马车。
柳乔的目光在马车上停留了很久,她想自己如果有机会能坐上这样奢华的马车,一定先到张阿四老婆眼前转一圈,让她羡慕死。
马车后面有几片雪白的东西若隐若现,娆动/起伏,姿态冶丽。柳乔屏住呼吸悄悄摸了过去,藏在马车后探头一看。
她的眼睛骤然睁大,连忙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浑身止不住地剧烈战栗起来。
柳乔看见四个白发黑瞳的女人缠在七八个男人中间,姿势曼妙地就像跳舞一样。她们头发很长很长,是雪一样的白色,眼睛很黑很黑,比夤夜的天空还要黑得深邃。
雪白的长发犹如丝缎,从光滑的肩颈流到背上,从毫无瑕疵的修长双腿到精致无比的脚踝,这些女人有着精灵一样尖尖的耳朵,魅妖一般蛊惑的笑容,腰肢柔软纤细得不堪一握,就连柳乔也看得面红心惊,呼吸急促。
那些人原本还十分快乐,直到有个肥胖丑陋的老男人突然被白发勒住了喉咙,这种快乐的气氛便戛然而止,温柔乡变成了凶猛而残忍的屠猎场。
干净漂亮的白发无孔不入,迅速钻进他们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里,男人们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就全身扭曲着毙命了。四个女妖像蚕虫绕茧一样,很快就把他们织成一个个雪白雪白的圆球,她们俯身在洞口趴了一会儿,那几颗球就逐渐瘪下去,也渐渐失去光泽。
有那么一会儿时间,柳乔觉得自己已经被吓死了。当她再度被好奇心驱使,大着胆子转过身去看时,四个女妖已经消失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了一堆白花花的霜雾、几具干干净净的骸骨,和许多奢华糜烂的衣裳。
说完这些,柳乔惊魂未定地擦擦眼睛,突然抬起头,补充到:“对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妖精全都长得一样,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雪娃娃。”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新年快乐~
螓娘子(十一) 霜女(二)
“如果真如秦夫人所说, 这事和灰阁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现场会留下灰阁的徽印呢?”
“可有此事?馆主真的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顾览道,“我亲自去现场确认过, 看得清清楚楚。”
那日柳乔氏领着他和游荡来到自己拾衣服的地方, 顾览在那里发现了几块人的碎骨,大概其他骨骼早已被野兽叼走了。马车像是被腐蚀过, 看不出曾经的华饰和徽纹,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框架。
他蹲在马车附近,用树枝翻找地上的枯叶烂草,希望能找出一点证明这辆车来历的线索,然而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 柳乔忽然道:“其实那天我在这里还捡到了一样东西,但是我不敢拿,心里觉得怪害怕的, 就把它埋起来了。”
顾览听后十分惊喜, 让她赶紧找出来。柳乔氏跑到旁边一棵桑树下,挖出了一个精铜雕刻的小兽,巴掌大小, 兽吻中衔着一支殷红的桃花。
顾览用指尖在那花瓣上轻轻一捻,花是假的, 血却是真的。
十月二十一,娑婆堂烧灰阁八处据点,十三间酒楼商铺,秦夫人派乘风找到顾览,希望他可以向玄鸩求情。
顾览被请进灰阁的老窝, 他走进正门时抬头一看,门匾正中央钉着一支颀长玄黑的鸩羽, 锋利凶狠,仿佛是活生生的猛禽矗立在大门上,逼视着从这里经过的每一个人。
门匾“非白”二字裂得七零八碎,鸩羽周遭满是刀刻斧凿的痕迹,看来灰阁为了取下这枚耻辱钉费了不少功夫,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玄鸩要灰阁在今夜前交出菩提子,”秦夫人坐在屏风后,姿态依旧娴雅,但语气却难掩焦虑惊怖之意,“我花了两天时间彻彻底底地查了一遍仓库,根本没有这个东西,我去哪里找来给他呢,真是急死了。”
顾览抿出一丝淡然笑意:“夫人想要让我怎么做呢?”
秦夫人顿了顿,道:“馆主应该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的事吧?”
“当然,在下欠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顾览道,“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夫人。”
秦夫人道快请,于是顾览便向她讲述了村民所见白发妖女的故事。
听后,秦夫人沉默稍许,她明白,想要顾览替灰阁说情,就必须先解释清楚这一件事。
然而顾览见她权衡时间过久,已经知道这几只女妖背后的牵涉绝不止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旦这个秘密被揭开,很可能带来比灰阁倾覆还要严重的后果。
会是什么呢?
顾览不急着催她,越是想要知道真相他就越要表现得无所谓:“看来贵阁做的生意并不止杀人这一项呢,夫人。”
“唉,”秦夫人幽幽地长叹一声气,显得有些楚楚可怜,憔悴得万分温柔,“你们真是太为难我了,子虚乌有的事情向我讨解释,根本没有的东西硬让我交出来。”
顾览轻轻一笑:“他的为人我了解,娑婆堂虽实力强悍,但从来不做出格的事,他一向是个尊重别人的人。如果单纯为了找一颗菩提子,他会有自己的办法,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恐怕夫人并未向我说出全部实情吧。”
秦夫人看上去颇为头疼,映在屏风上的倩影挫败地歪靠在椅子扶手里,不停用手按着眉心揉动:“他还要灰阁交出佘有极。”
“佘有极,可是无常街的蛤……酒楼老板么?”
“嗯,”秦夫人喝了口茶,“佘有极背叛了灰阁,不知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昨天一大早乘风去找他时,那酒楼早已经没了,但是不见他尸体,应该是连夜跑的。”
叶钦突然花这么大力气追杀佘有极,这背后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牵系,顾览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究竟查到了什么,于是微微躬身向秦夫人行了一礼,作势告辞:“夫人放心,顾览保证夫人不会有任何危险,即使灰阁剩下的人全都遭遇不测,夫人也一定是安全的。”
“你……”秦夫人无力地扶住额头。
等在门外的乘风依旧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微眯着狭长双眼,保持着神秘的表情,好像这一场风波根本与他毫无关系。
见顾览出来,他先是习惯性地一笑,伸手作礼便要带路。顾览也无意和他交谈,一心只想快些见到叶钦,不曾注意乘风已放慢了步调与他并肩同行。乘风不露情绪地看了顾览一眼,突然开口道:“馆主方才说的白发女妖,是不是长着尖尖的耳朵和细长的舌头?”
他这话说得十分清淡,听来竟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顾览伫步,盯着那双细长眼睛问:“你见过她们?”
乘风缓缓道:“《冶魂志》中记载:在落巫山常年不见天日的深谷中,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藤蔓,食腐肉吮浆血,成熟后落下的果荚通体雪白,双目漆黑,状如妙龄少女。一条藤蔓上可以结出七八个相同模样的果实,少女/落/蒂后和常人无异,身娇体柔,美艳无比。”
顾览想起不久前这人还一本正经地跟自己咧咧第十三时辰,说什么你得到的只会是一片虚无,如今无论他再说什么,听起来都很像是胡扯。
“这些果荚叫做‘霜女’,”乘风眯眼笑笑,“本质上只是一种植物,并不是活人。”
顾览道:“乘风先生的意思是在下错怪灰阁了?”
乘风连忙摇头:“非也非也,在下这么一说,馆主就这么一听,至于事情真相如何,馆主心中自有定断。”
啊,果然是胡扯的。
非白居大门外就是闹市,现在将到傍晚,一整天沸腾的集市刚刚有了冷却下来的迹象,到没有顾览刚到时那么吵了。
马车在不远处等他,顾览沿着街边走,心里反复思虑着最近几日的事情,细细分析其中的关联,然而灵感稍纵即逝,他一时还难以理开这团乱麻。
这时,迎面突然从巷子里闪出一个穿黑斗篷戴笠子的男人,急慌慌地向前冲,差点和顾览撞上。那男人似乎受了不轻的外伤,步伐虚浮,没走两步就摔倒在路边,笠子和斗篷都摔得松散开来。
顾览回头一看,发现这竟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青稚的脸颊上染了血,一条脱臼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身侧。少年趴在地上,膝盖处的伤口将路面的砂石殷红了一片,他费力地挣了两下,没能起来,用完好的那条手臂在背上摸了摸,确认斗篷里的人没有事后,才松了一口气。
被他背着的人全身都藏在黑色斗篷里,畏光似的不肯露出一点点空隙。少年咬着牙,单手撑地尝试跪起来,顾览过去向他伸出手,少年抬头看他一眼,气息不稳地道了声不用,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跑。
然而在这交错的刹那间,顾览瞥见一缕从斗篷里露出的白发,很长很干净,却没有丝毫光泽。
“请等一下。”
少年闻声不但没有停步,反而跑得更急了。顾览轻易地就追了上去,他的手还未搭到少年肩上,一道凌厉的剑光已向他眼睛刮了过来。_娇caramel堂_
顾览没有躲,于是那把剑落在了他的颈侧,少年清亮的眸子瞪着他道:“别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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