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览:“恐怕是?”
游荡猛然睁开眼:“中邪了。”
“想好再说。”
“是真的,悉微你看,”游荡扒开妇人的眼睛,又一手在她眉心比划,“此人双目浑浊,眼珠不动,印堂发黑,面呈菜色,体内隐隐流动着一股黑暗而邪恶的能量,很明显就是中邪了呀。”
顾览冷笑问:“那你有法治吗。”
游荡卷起袖口,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针灸袋子:“这你可真是找对人了,治病我是外行,驱邪却是在下正业,你且看着吧。”
说罢,只见他一条腿盘曲着坐到妇人床头,扶着双肩让她靠坐起来,而后用牙咬开那皮袋子上的系绳,取出三枚银针分别刺她大椎与风门二穴,然后半握拳头,以凸出的食指指节狠钻她腰上命门。
那妇人眉头陡然皱起,双拳紧攥,口中吱吱怪叫,游荡一手使劲扳住她左肩,按着命门的手指直移向上,随着他的动作,妇人浑身抽搐着双眼翻白,怪叫声更加凄厉尖锐,游荡指节走到接近风门穴时,迅速再取一针旋入她天灵,而后一掌猛击妇人后脑勺,大声喝道:“走你!”
“哇”地一声,妇人口中呛涌出一大团粘稠腥黑的东西,乍看还以为是脓血,谁知那血团竟是会动的,迅速分裂成无数蠕/动的血虫沿着床边流到了地板上,而后哗啦啦地游向病舍各个角落,快到让人看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廖雪婵受不了地惊叫一声,在顾览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连游荡自己都被震惊得不能动作,而此时,呕出黑血的妇人突然向后仰倒在他身上,轻得像一卷干草,一枚被禅虫遗蜕的枯壳,“吧踏”一下从中裂成了两半。
顾览向病舍其余十几个人望去,见他们全部都开始轻轻震颤,并且相继发出类似薄壳爆开的声音。
【据说,芥子村将死的人会变成肉蚕,夜以继日地不停纺织,以报答这个村子曾给予的恩情。】
叶钦站在芥子村口,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来自菩提子的味道,还有其他无法言明的诡谲气息。
午时刚过不久,这个地方的天空却已经开始变得暗沉,连掠过的山风也沾上几分荒凉枯寂。叶钦的帽檐在风中微微鼓动,他右手指尖有节律地在大腿上敲点着,像是在为一个重要的行动记时。
芥子村在百忌城郊二十里处,村民祖祖辈辈纺织为生,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充满困苦绝望地活着。令人奇怪的是,这里居然连续几十年不曾有人家出殡。
难道这村子里的人全都长命百岁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可能。
几个时辰前叶钦和顾览走下灰阁的船,雾气将散,东方已出现了乳白色的曦光,顾览并不急着去找游荡,而是对他神秘一笑:“看这天色,的确是刚刚过辰时,又苦思冥想了多半个时辰,君座找到破绽了吗。”
叶钦呼了一口气,不甘叫他看扁:“浓重的雾气足够遮掩船只,趁岸上的人六神无主的时候掉个包,也不算什么难事。起雾的具体时间,其实是在卯时结束之前,但是争取的这一点时间也撑不起灰阁那么大的噱头,至于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动的手脚,我倒是很期待馆主的解释呢。”
“哎,哼哼。”顾览清楚他心急,于是就故意拖着不说,颇具嘲讽意味地回眸笑笑,继续往前走。
“顾览,”叶钦伫步不动,语气充满威胁,“我想你大概不愿意在这百忌城的客栈里耽搁一天吧。”
顾览转过身:“着什么急,我这不正要说么。其实他们只是用了一点不太高明的障眼法,中计的人不过是先入为主了十三时辰的概念,才会对一些明显的BUG视而不见,说白了,就是被灰阁的气势生生唬住的。”
叶钦皱眉:“明显的什么?霸什么?”
“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顾览摆摆手,“我问你,你觉得灰阁为什么要载着我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不是说撤销契子才会去么。”
顾览撇了下嘴:“我敢肯定,每一批与灰阁订下契子的人都要先被带去那个地方,不信的话,我们稍后可以问问游荡。”
叶钦若有所思,用目光鼓励顾览继续说。
“因为如果不把路程绕远,根本不能轻易虚构出这第十三时辰来,”顾览道,“在船上待久之后人的感官会变得迟钝,行程又十分冗长无聊,有时候就连船是行是停都判断不出。”
叶钦:“你是说……不过就算路程变远,耗费的时间也只会变多。”
顾览笑:“关键就在这里,往返一个时辰,再加上之前在船上停留的时间,怎么算都要超过两个时辰了,然而下船后的确才刚过辰时,这样想来确实有一部分时间被折叠。但是假设我们自从上船后就一直停在原地没动呢?”
“这有可能吗,”叶钦道,“我们上船前,对岸可不是那个蛤/蟆店,总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盖一座阁楼出来吧。”
“哈哈哈,那你还记得对岸的样子吗?”顾览问。
叶钦两指捏着下巴略想片刻,道:“似乎是一家许久未开的布庄,门面又旧又脏,牌匾都快掉了。”
“那布庄也是两层么,门前大致也是蛤/蟆店那么宽?”
叶钦挑眉,双眼一亮,神情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顾览点点头,十分赞赏地对叶钦一笑:“其实刚进那家店的时候,我就感觉有点奇怪了,前厅喝酒的那伙人,虽然带着满身杀气,但看上去鬼鬼祟祟,一副做足亏心事的样子。杀/人多,胆子小,武功又差,这样的人在一家是非之地喝酒,且不说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全部背对着大门口,这太不合常理,是不是?”
“没错。所以那时候你就开始怀疑了?”
“我怀疑他们将门面改换了,而且小厅对面也有一道门,说不定从那边出去,也能在河岸上看到一艘船,”顾览摊手,“同样的伎俩,同样的说辞,一晚上似乎能接下不少生意。”
“那么记时的燃香呢?”
“香中含有迷药的成分,自然是趁我们睡着的时候偷偷截短一些,你敢说自己一直清醒着?”
叶钦缓缓勾起唇角:“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只是有一点缺憾。”
“你觉得我没有证据?”
“而且你也不能解释大船与小船之间是如何调换的。”
顾览轻松一笑:“很简单。那小船本来就不是实用的,只是一个假的模型,固定在大船顶上,起雾之前,大船就藏在水下,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上的那艘船无论哪个房间都没有窗户吗?”
叶钦:“唔……”
“至于决定性的证据,还要感谢君座大人你了。”
“我?”
顾览抬手在叶钦头上一巴:“若不是那晚你气我,我也不会搬河岸边上的石头砸你。一堆乱石头不好分辨,但要是少了最大的一颗,并且还留着崭新的土坑,就很能说明问题了,灰阁的人万万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去留意这些石头吧。”
叶钦哑然,眯着眼睛宠溺地看着顾览,似是回味无穷,又好像充满了惊喜与新奇。顾览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早已步伐轻快地走远了。
等到叶钦追过去,顾览却突然沉了脸,神情格外严肃:“对了,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顾览道:“我在帮佘有极拿契子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将上面一格标有红色符号的抽屉拉开了,那里面的契纸上写的是‘以一颗菩提子为代价,十月二十八杀娑婆堂主玄鸩,地点傀伶街,无名’。”
螓娘子(九) 人蛹(下)
天亮了有段时辰, 佘有极从酒楼后门悄悄溜出,掩上门后左顾右看,自以为无人注意, 然后沿着河岸来到傀伶街的一处民院。
他将那粗陋的木门叩响三声, 两声缓一声急,门就从里面开了条细细的缝, 缝隙中出现一张白净过了头的少女的脸。
佘有极问了她两句话,第一句是:“他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少女摇头。
第二句是:“东西藏好了么。”
少女点点头,刚要说出具体地点,佘有极突然抬手制止了她,回身向四周看了看, 在少女百般不情愿的目光中直接闯了进去。
一盏茶左右时间,佘有极还未出来,民院后面却蹿出一道黑影, 飞快地掠上院墙屋顶, 像一只纯黑的灵猫,两三瞬就来到了叶钦身边。
黑影向他的主人报出一个地点:百忌城郊的芥子村。
现在叶钦已经到了这名为芥子的小山村,只是站在村口, 就能闻到飘荡在半空中的腐朽气,他曾在一个万人坑的边缘闻到过相似的气味, 不过比这里浓烈得多。
不知为何,叶钦迟迟没有走进去,直到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大爷从自家房子里出来,战战兢兢从他身边经过,他才问出:“你知道这里曾住着一个叫流苏的人吗, 她家在哪里?”
老大爷吓了一跳,飞也似的逃跑了。
叶钦皱了皱眉, 所以说他最讨厌问路这事。
进入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异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一点人声,按道理说午时前正是农家最忙碌的时候,然而这里不但看不见任何炊烟灶火,闻不到一丝柴米油盐,就连洗衣服、轻声交谈和走路的声响都没有,简直是死寂一片。
这样疑惑着走了一段路,叶钦终于在水井旁的发现了一个孩子。那男孩约摸七八岁,脑后留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正蹲在地上用枯木枝划拉着什么东西。
他走进,俯身一看,是几颗不知道什么虫子的僵蛹,两头尖中间鼓,黑乎乎的,看上去十分恶心。这些虫蛹都很肥,拇指粗细,有的时不时还使劲弹动一下,不知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的。
叶钦怕吓到那小孩儿,先是在他背后轻轻咳了一声,见他毫无反应,就出声道:“你家大人呢。”
小孩儿应该是听见了,耳尖动了动,但是没有回答。
“你认识一个叫流苏的女人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男孩马上转过头来,眼睛死死地蹬住叶钦。他的脸很白,白得不正常,皮肤又似乎过于薄嫩,竟有种透明的感觉,那双几乎没有留白的黑眼睛死气沉沉地嵌在这样的脸上,显得莫名古怪。
叶钦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男孩又把头转了回去,“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一个女人,”叶钦耐心道,“皮肤很白,眼睛特别黑……”说道这里他突然停下来,用探究的目光盯着那孩子的后背,“你们是什么关系?”
男孩丢下树枝撒腿就跑,跑得一点也不快,但是叶钦并没有即刻去追,他先让这小孩儿跑一会儿,等他到了自己家,从里面用力拴上屋门,叶钦才随后而至。
他在门外只是微微地动了下手指,那碗粗的闩木就被震个粉碎,叶钦推门而入,目光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民房,凹凸不平的地砖,简陋而陈旧的木桌石炕,竟然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相隔内外间的土布帘还在慢悠悠地荡,他像一只追踪猎物的猛兽,在发动攻击之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那样轻。
叶钦撩开帘子,里面的小间气味不怎么好闻,窗户紧闭,光线沉暗。那张小床的棉被里明显藏着什么东西,团成了一个有些可笑的大球,还在不停地筛动着。
他的嘴角动了动,走过去直接伸手将棉被扯开了,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刚刚那个孩子,而是一道狠绝的剑光,和一双杀意凛凛的眼睛。
能爆发出如此漂亮凌厉的剑光,怎会是一把破破烂烂的锈铁剑,叶钦脚下稍稍转动,故意叫那把剑擦着他眼前刺过去,趁机看清了上面不计其数的豁口卷屑,在这电光石火的瞬息间,他还尽情地惜才了一把,深深觉得破剑配不上使剑的人,这个人有资格出现在他面前,但是这把剑不行,丑得伤眼。
执剑的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头狼尾似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扎着,肤色微深,衬得双眸更是亮如星辰。他扑空后一个前滚翻停到地上,回头见叶钦正在揉眼睛,自以为刚才那拼尽全力的一剑刺伤了他的眼,不禁得意地笑了声。
叶钦冷漠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计较他之前的冒犯:“那个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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