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日,再见到阿霜,顾览却感觉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真正变成了一个人。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鲜活的光彩,眉目间流动着一种成熟且温恬的韵致,她将一头素白长发绾在脑后,举手投足都像极一个沉浸在甜蜜中的少妇。
没想到这短短几日,她过的这样幸福。顾览暗自松了口气,心道不枉自己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同样见到阿霜的变化,叶钦反而感到忧虑重重,他向顾览投去探究和疑问的目光,似乎从细微处察觉到了什么。顾览不经意触到叶钦的视线,心虚地连忙转头避开,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同阿霜讲话:“你不是同孟无言一齐走了吗,怎么会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
阿霜略微一顿,缓声道:“其实,我和无言是来找佘有极谈判的,但不知为什么无言不愿意我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要我先去别处转转。我在地宫出口见到了以前的姐妹,她们告诉我今夜有个相貌俊美的古先生被困在笼子里了,我几乎马上就想到了你。”
她这一番话只听得顾览心惊胆战,原以为阿霜离开地宫之后就与佘有极那帮人再无联系,没想到竟会留下这么个要命的尾巴:“谈判?你们找佘有极谈判什么,难道孟无言之前同他有交易?”
“这个……我不太清楚,他们是在我昏迷的时候谈好的,无言答应了佘有极一个条件,他们才肯放我走。但无言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阿霜终于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有些发慌地看着顾览,“顾大夫,无言他会不会有事?他心思单纯斗不过佘有极那个老狐狸,你一定要帮他呀!”
“现在恐怕已经太晚,”叶钦沉沉道,“你们听到外面的风声了么,至少有三百个弓箭手在等着我们。”
穿越甬道尽头的一瞬光亮,顾览几人从一处狭小洞口攀出,睁眼便看见一圈炽腾腾的火光将他们包围。地宫的出口在落巫山坳,地势最为低陷,四面环绕落巫群山,视线受阻,如同一只收紧系口的布袋,一旦山峦之上藏有任何埋伏,口袋里的人必定插翅难逃。
阿霜惊道:“怎,怎会这样!”
楚云嘉撸起袖子气愤喊道:“佘有极这个王八蛋,赶快滚出来向本少爷赔罪!跪下来给小爷磕三个响头饶你不死,不然我大哥一定叫人活捉了你剥皮抽筋!”
正对面的山丘上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刺啦啦地仿佛长指甲在喉咙里划:“哈哈哈,楚少爷真是对不住了,怪就怪你不该轻信顾览的花言巧语,关键时刻站错了队,来日到阴曹地府见过阎王,也务必将这一账狠狠算在这伪君子的头上。”
顾览回头道:“不必同他废话,杜前辈,请你带他们暂回甬道中躲避一下,待到外面平静了再出来。”
杜遗筝略显犹疑:“多一个帮手……”
“这是私人恩怨,”顾览看了一眼阿霜,“只是拖得太久了。”
前夜,顾览跟着老康走在森森山野之间,提起芥子村的秘密,他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不停追问。老康收了一锭银子,暗暗握在掌心里把玩,嘴上飘飘然道:“我们芥子村往前一百年,都是纺织为生,这纺织嘛,都是女人才做的事情,做得慢就赚得少,几天几夜也织不出一匹完整的布来。”
顾览道:“那要如何呢?”
“那就打嘛,使劲打,打疼了就织得快。”老康言语间是抑不住的洋洋得意,越说越眉飞色舞起来,“这几年还是多亏佘老板给咱们指了条赚钱的路子,嗳,这件事我告诉你,你可千万要保密,往后这种好事要是轮不上我们,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顾览神色一冷,心中无比厌恶:“怎么说呢。”
老康神神秘秘道:“每当村里有新生的女婴和快要不行的老人,佘老板就会派人过来取走,以前真不知道,不大点一个女娃竟然可以卖那么多钱!有次我偶然瞧见他们将女婴和死人放在一起,身上盖一层薄薄的白色藤蔓,没过几天啊,这些藤蔓就涨疯了似的,不到半月,就能结出满藤的……”
顾览听不下去,只觉得身上发寒,十分反胃。
目光回到漫山火星,已将顾览叶钦二人团团包围。佘有极扯着尖嗓厮嚎:“给我射死他们!”
号令虽下,数百弓箭手却无一人行动。正当佘有极讶异不已时,叶钦吹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口哨,埋伏在包围圈之外的娑婆堂杀手几乎瞬间就将他们全部放倒,动作之快效率之高不逊色于沙场行军。
佘有极瞳孔中出现一道凌厉决绝的黑影,所过之处山石飞溅草木屈折,宛如夤夜中一只索命的恶煞幽灵,转眼间他脑袋上方钝光一闪,一把玄色大刃当头直直砍了下来,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铛!”星野将长刀高高一横,挡在佘有极身前,直被叶钦这一斩击退数丈,逼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叶钦无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转身却见桑子手持双刀拦路,眼神视死如归,竟然豁出性命也要护着佘有极。
而佘有极本人却吓得裤子都湿了,狼狈地手脚并用在山峦间死命奔逃。
顾览身形一晃,闯入三人战局,背对叶钦道:“这里交给我。”
无需再多说一句话,叶钦信任他如同信任自己,立即向佘有极逃跑的方向追去。桑子神情一变就要去拦,然而脚下还未迈开两步,前方已被霜翎剑抵住了喉咙。
星野一刀侧突,向他肋下刺去,同时桑子矮身一翻,两把尖刀各自旋向顾览双腿,这两人刀法出自一路,配合极为默契,一攻一守或是左右夹击,时而变幻莫测时而穷追猛打,刀路阴险毒辣招式密不透风,即使放在中原也算得上一流的高手。
只见顾览极为灵活地向后一翻,左手折扇一开,“噼啪”两下抵开桑子双刀,右手收起霜翎以银针破坏星野的步伐走位。他不用自身武功与二人正面对打,只见招拆招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套路耍出星野满额头的汗。
不使用自己的功夫,对方就无从知道他的弱点与强项,像是进入了一个无休无止的圈套,只能被动地在其中耗费体力。
“别跟他纠缠。”星野对桑子低声道,身影忽地鬼魅一转,居然化出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来,二人一影四把刀,同时攻向顾览身上四处不同的死穴。
顾览轻易就看破了他的诡计,轻轻笑了声道:“这招我也会。”
他伸指在自己襟前一划,黑色长衣砰然鼓动,四道白刃刺了个空,全部被卷入衣袖中脱离不得,同时星野后颈微微一痛,却是一身白衣的顾览神出鬼没地绕到他身后,将一枚细长银针刺了进去。
真星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假的应声四散分裂。
“哥哥!”桑子一脸急切地跑过来,被星野一个眼神止住步子。他的眼睛还能动,拼命转来转去示意她自己先逃。
顾览一脚踏在星野肩膀,将霜翎剑立在他喉咙间,笑着问桑子:“我相信你不会走的。”
桑子隐忍而狠戾地望了他一眼,转身便向山下奔去。
“哎。”顾览微叹一声,摇了摇头,却并不急于去追。在他的视线中,桑子才急急跑了不到一百步,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伸手摸到肩胛处,发现那里也有一根细如毛发的银针。
佘有极双腿被废,骨肉乱糟糟地分离开,无比狼狈地在山石上爬行,身下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叶钦跟在侧面,不愿被他的血脏了鞋子。
“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谁也杀不了我……”佘有极翻来覆去不停地叨念着这几句,魔怔了一般,“哈哈哈,谁也不能杀我,谁也杀不死我,我一定是活到最后的!”
叶钦道:“当然不能叫你死得那么痛快。”
爬着爬着,似是看到了什么,佘有极突然癫狂地纵声大笑起来,双手在头顶上疯狂舞动:“哈哈哈哈哈,你终于来了啊,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言而无信的,哈哈哈你果然做到了!快,快杀了他,他就是玄鸩,别忘了你怎么承诺的!”
叶钦向山坳深处的雾霭中望去,看到了一个单薄而倔强的身影,笔直地立于黎明前最绝望的混沌中,比永夜更黑暗,比死亡更加了无生息,正提着一把剑,缓慢,沉重地一步步向他走来。
当这道暗影走得更近些,叶钦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到他手中那把剑上。少年的容貌与数日前天差地别,这把剑仍是始终如一,样式简陋,剑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就像一个人手上染过的血,是如论如何也洗不掉的。
孟无言遥遥站定,目光空洞地看向叶钦,他面无表情地样子仿佛是一具被人操控的木偶,一头黑发已褪成了灰色,浑身上下竟然不剩半点活人气。
远在山下的阿霜看到山巅之上忽然出现的孟无言,一时间不能相信,她颤抖着流下眼泪:“无言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他们要干什么,不要杀无言!”
杜遗筝见她想要冲出石洞,连忙一把拽住:“姑娘,你先冷静,你即使过去也忙不了他什么。”
叶钦可以嗅见萦绕在孟无言周身丝丝缕缕的黑气,他眼神凛冽地刺向佘有极:“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佘有极疯疯癫癫,犹自痴笑不止:“他是个奇迹,我试了无数个人,只有他活了下来,哈哈哈,这小子就是老天赐给我的宝贝!孟无言!你听好了,阿霜的根藤在我手里,你若今天杀不了玄鸩,我便要你们一起死!”
孟无言看着叶钦,他的神情忽然变得脆弱而痛苦,像是就要哭出来了,声音沙哑地缓缓道:“你一定要使出全力,因为,我是真的要杀了你!”
叶钦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刃锋一转攻向只有半口气吊着的佘有极,“钉钪”一声,孟无言横截一剑,竟然将折江直直挥开了。他如今的速度、力量与气势,都已然到了堪称恐怖的境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这样的改变,除了使用菩提子再无第二种可能。
叶钦看着他,忽觉可惜又可怜:“菩提子虽能最大程度激发你体内的潜能,却也在极速消耗着你的生命,杀了佘有极,至少你们还能活一个。”
“我已没有退路了,”孟无言道,“我已经别无选择!”
“你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啊啊啊!”孟无言爆发出一声狂吼,举剑向叶钦发起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毫无章法技巧,只凭借速度与蛮力,如同一只杀红了眼的兽,纵容着本能中杀性的驱使,不停地进攻,进攻,进攻。_娇caramel堂_
叶钦屡次试图近孟无言的身,好窥探出菩提子究竟是如何被他化用的,孟无言卷剑绞杀咄咄逼人,根本不予他丝毫喘息之机。当年师父将三枚菩提子交给他时,未曾说过最正确的使用方法,只郑重提醒他不要轻易靠近,因为这东西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魔鬼。
而眼前的孟无言已然同魔鬼没什么两样,他双眼赤红,脸上青筋突现,浑身的骨骼都因承受着过重的杀气而咯咯作响。叶钦逐渐不得不真正使出全力应对,随着菩提子的效用愈加强化,他在全力之下仍显出几分吃力,某种意义上,今日的孟无言是他功成以来遇到的最为强悍的对手。
一个不知活着还是死了,不愿杀他而不得不杀他的对手。
叶钦像是在和自己的一场噩梦殊死搏斗,像是同一个虚幻无形的执念较量到底,黎明之后,无论活着的是谁,这场战局中都没有胜利者。
越到濒死之时,孟无言的力量竟加倍地增强,叶钦倒退数步,以玄刃撑地,手背抹掉嘴角一丝飞红。顾览赶来时恰是看到了这一幕,一瞬间,他脸上闪过许多表情,不可置信,愤怒,担忧,明了,坚定和决绝。
顾览没有过去,这让叶钦十分高兴,能真正被一个人懂得,这感觉实在太过于美好。他直起身,向孟无言道:“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要杀我,最好赶快。”
破晓的声音已经隐约可闻,曙光即将撕碎暗夜,徒添几分挽歌的色彩。落巫群山苍茫肃穆,百忌城的晨钟嗡嗡地涤荡而过,山坳里的雾霭逐渐疏散,天地之间,万物是如此悲悯而温柔。
孟无言低头,双眼空茫地向山下望了一眼,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起他的剑,对叶钦道:“来吧!”
叶钦闻声而动,身影携风卷尘,凌厉强悍地挥出全力一击,方圆百里野兽惊动,不计其数地黑雀展翅旋向天空,孟无言高高跃起劈剑相迎。
顾览额边留下一滴汗,双手紧紧攥拳,阿霜已挣脱了杜遗筝,不顾一切地向山上交战之地奔跑。
两相迎击,声势浩大无可比拟,内力波动掀起数丈高的沙尘石浪,一声幽长的剑鸣响彻山谷,清越悲戚犹如龙啸。那一刻,黎光铺泄千里,天空中却开始落下雪花,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这样早。
“无言!”
阿霜向倒在地上的孟无言扑过去,哭着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无言,你醒醒,你醒醒啊!”
孟无言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眼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破铁剑,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去捡远处另一半断剑。阿霜跟在他身后,喜极而泣地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没有事,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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