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路无处可寻,刹耶山与繁简山庄仿佛已经化作海上一片浮沫。
顾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这片诡静中他隐约听见船舱上面有一串轻悄悄的脚步声,他抬头向华丽的二楼走廊望去,极其意外地看见一个清丽的长发少女趴在栏杆上,额前斜斜的刘海遮住她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只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少女见他注意到自己,一手掌心向上平放胸前,另一手缓缓在上面扇过,这个动作她连续做了两遍。
顾览不懂手语,一时没法弄明白这女孩想要传达给自己的讯息。海风忽然变得强烈,将桅杆上一张旗子吹得舒张开来,上面暗青色的图腾依稀是只衔花的凶兽。
刹时,顾览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暌违已久的名字脱口而出:“眠光!”
那少女露出惊疑的神情,转身快速跑开,眨眼消失在木廊拐角,顾览直接翻身跃上二楼,紧紧追在她身后。
“眠光,是你吗?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顾览一边追一边说,又生怕吓到这孩子,不敢过于急切地逼问她。
然而少女不肯停下脚步,越喊跑得越急,她对这大船的构造又比顾览熟悉许多,左绕右绕,一会儿就将他甩开了,“咣当”一下,不知钻进了哪个房间里面。
顾览停下步子,赫然发现此处就是之前与叶钦来见秦夫人时的走廊,当时有乘风领着,并未觉得这大船的布局如此复杂。他回忆片刻,径直推开了秦夫人房间的门,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房间对面的窗子大开,窗外的横栏上,少女面对着这边踮脚踩在上面。
顾览心中一惊,只见她突然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轰……”
神像倒塌,狼藉一片,神祠内众人都被荡了满身满头的土,慕一发狂地吼叫着顾览受死,却发现他人已不在神祠之内:“顾览呢?好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给我出来!今日我非杀了你不可!”
含晖上前将他按下:“道长为何突然暴怒,这又关顾馆主什么事呢?”
“你们看,”慕一将爱徒手掌打开,“这里除了他还有谁姓顾?”
“这……”含晖闭上眼睛,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早就觉得他十分可疑,”龙易难掩语气中的得意,“瞧他昨夜里对慕容卿那事说得头头是道,没想到竟是贼喊捉贼。”
慕一喊道:“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那封信根本就是索命符!”
一旁的亓俞见慕一神情过于激动,似乎怕他再说漏什么,便跻身向前,看了看可婞手上的字迹,而后道:“那旁边这个符号又是什么意思?”
血迹本身有些不清晰,又是濒死前画下的,符号的线条之间断断续续,勉强可以看出由两部分组成,中间似是一个开口向左的倒钩,钩子的左边与下边各有一条短线,左上角还连着一个小小的倒三角。
他们看着这奇怪又陌生的图案,只觉得毫无头绪,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无人留意旁侧的楚云惜,在看到那个符号的瞬间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着,他双手死死抓着轮椅的扶柄,指尖发白,眼中涔发出近乎狰狞的恨意。
神祠内光线忽地一暗,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一袭黑衣,身姿英挺而修长,叶钦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淡漠而轻蔑的目光在这几人间快速一扫,转身便走。
“站住!”龙易率先反应过来,咬牙大喊道,“这人同顾览是一伙儿的!”
慕一登时飞身跃出,拦在叶钦身前,大喝一声,拂尘横指:“休走,纳命来!”
叶钦心急如焚,不想与他纠缠,然而左右两路又被亓俞与含晖拦住,三人同时向他发动攻击,龙易悄然挪至他侧后方,手中早已捏出一枚涂毒的飞镖,暗暗对准了叶钦心口。
“不想死的闪开。”叶钦道。
“没想到玄鸩大人失了九成功力,仍旧这般狂傲。”
楚琰缓缓踱到他身后,一身锦衣妥帖气派,目光炯炯精神焕发,哪还有半点之前的灰颓丧气,他看着叶钦背影阴冷一笑:“菩提子与顾馆主的命,你来选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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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晴惘然地看着颜色瑰丽的海面,一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座巨船上。脚下甲板,头顶旌旗,呼呼的海风在耳畔扬过,她抬手将吹乱的头发顺到耳后,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满是血腥。
对了。清晨她听到窗外林子里一阵躁乱,出门便看见顾览抱着浑身是血的廖雪婵走过,她问发生了什么事,顾览只说山庄里藏着危险的人,要她一定小心。
朱晴若有所思回到房间里,在梳妆台前坐下,却到处找不见自己的梳子,她定睛一看,镜中居然倒映出一只雪白狐狸,正叼着她那把白玉梳大摇大摆的卧在床上,微眯着细长的蓝眼睛,像极一个嘲讽的表情。
她跳起来,抽出鞭子:“小畜生,还给我!”
“啪啪”两鞭,毫不留情地朝狐狸抽过去,把檀木的床架都抽碎了,狐狸却灵巧地弹跃到窗边,回头低眸一瞥,“嗖”地蹿没了影。
朱晴忍不得,披头散发地直追出去,一路追到神祠门外。
雪狐从门缝中钻了进去,朱晴紧随其后,未曾多想就将两扇沉重木门一并推开。一股刺鼻的霉气朝她涌过来,灰尘像一群被惊动的蛾子,简直呛得人快要窒息,缓缓扩大的昏黯光线里,朱晴看见一尊无面的白羽神像,神像下有个清瘦的蓝衣男人背对而立,手中一把细剑还在滴血。
她认出来了,那是顾览的霜翎剑。
蓝衣男子轻微侧过脸,清冷眼眸向这边浅浅一转,笑道:“是你啊。”
“顾览?”朱晴试探着轻声叫他,目光却落在这人挡在身前的一滩血迹上,她颤颤地关上门,向他走去,“你怎么……啊!”
眼前所见令她下意识退后两步,朱晴连忙捂上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冠七窍流血倒在顾览脚下,左拳紧握,右手的剑被拦腰截断,双眼惊恐地大睁着,胸腹当中的血洞犹自汩汩向外迸涌着鲜血。
朱晴惊慌的眼神在女冠和顾览之间晃过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脑袋嗡嗡作响,半晌后才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
顾览神色十分平静,似乎并没有向她解释什么的意思,只是用拇指缓慢而用力地抹掉了剑身上沾染的鲜血,而后随意擦在神像的白羽斗篷上。
当看到女冠身下的血即将漫到顾览白靴边沿时,朱晴仿佛被蛊惑一般猛然冲过去,竟用自己的裙子将血擦掉。顾览低头朝她温柔一笑:“多谢。”
朱晴恍然回神,这片飘摇不止的海面好像变得比刚才更加浓艳,她的胸前似乎堵着一口气,无比难受,忍不住趴在船舷上干呕,这时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她眼前,顾览的声音道:“你还好吗?”
混沌桃源(十三) 蜃海(中)
朱晴接过帕子, 紧紧攥在手里,却不敢回头。
她听见顾览轻笑一下,声音逐渐离开:“真是头疼, 现在也只有一起找找出去的方法了。”
朱晴马上追过去, 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她有些晕船, 两人登上船舱的木梯时,愈发感到胸口堵闷。顾览并未像之前那样细心关照她,他冷漠的态度令朱晴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点害怕。
“那个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顾览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你忘记吧, 就当什么也没看到。”
朱晴道:“你说得容易,现在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她血淋淋的样子, 你不是说, 自己从不杀人吗?”
顾览伫步:“那只是幻象罢了,好比这艘本不该出现的大船,在这里一切都是虚假的, 包括你和我。”
“包括你和我?什么意思。”
顾览转过身,两步逼近了朱晴, 低头看着她的双眼。就在朱晴以为他当真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顾览忽然笑了笑,退开半步道:“就是在梦境中,可以为所欲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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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鸩?”
从楚琰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后,慕一、亓俞几人皆是大吃一惊, 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忌惮,包围圈登时便向外扩了几步, 方才大义凛然般的气势也变成了各怀鬼胎的算计。
亓俞目光复杂地瞥向楚琰:“这一场局,楚庄主真是煞费苦心。”
含晖大师道:“庄主如何确定?若此人当真玄鸩,万万不可叫他逃了。”
慕一怒中带惧,早已将杀招改为防守:“怪不得姓顾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和这恶名昭著的魔枭混在一处。”
楚琰得意一哂,问道:“如何,君座可考虑清楚了?”
叶钦缓缓转动手腕,不正眼看任何一人,冷冽道:“我赶时间,你们是想一起死,还是排个先来后到?”
当然是一齐上胜算更大,亓俞与楚琰互相对视一眼,两柄长剑宛若蛟龙出海,同时攻向叶钦腹背两方,慕一手中拂尘力道千钧扫向他喉间,封去唯一的退路。叶钦连眉梢都未曾动过一下,三人只觉眼前残影一晃,楚琰闷哼一声,却是右手腕骨已断,长剑掉落地上的一瞬被叶钦踢起来接在手里,剑身一卷掀起一道狂浪,将慕一与亓俞连连逼退数十步。
含晖一声佛号如洪钟罩顶,双掌翻飞游织交错,掌风挥过之处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其上金光烁烁,隐约可见佛陀法相,叶钦朝身后虎视眈眈的龙易一伸手,将他抓在身前当做一面肉墙,转眼间亓俞二人已调整好战略卷土重来,攻势愈加强悍密集,楚琰虽断一手,仍可使一把袖珍弯刀,短暂一瞬间,局势终于变成以一对五。
只剩一成功力的叶钦游走在五个顶流高手之间,犹自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在外旁观的楚云惜惊叹不已,他知道若是逐个交手,这些人断然没有半分胜算。忧虑间,楚云惜暗暗从宽袖中取出一枚精致木弩,伺机而动。
时间疾速流逝,叶钦逆向催动周身气脉经络,将顾览为防止他真气暴乱埋下的几处针头全部逼了出去,霎时长剑挥霍悍勇难当,招式纵横开阔,恣意而狂戾,楚琰几人渐露败势,包围圈步步溃散,叶钦无意恋战,正欲脱身之时,楚云惜手中机弩忽然朝他发出几枚钢制短箭。
叶钦三指在身前一划,两道玄羽破空迎击,羽尖从锋利箭头中穿过,将短箭利落地一分为二,两三声“叮当”未了,玄影已至楚云惜身前。叶钦左手擒住他肩膀,右腕一转将楚琰的长剑直直朝下一顿,剑身刺透他腿骨后又将轮椅洞穿,楚云惜登时面色惨白,嘴唇也咬出一丝血迹。
“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觉悟。”
扔下这一句,叶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楚云惜死死盯着钉在自己股骨上的长剑,紧咬牙关,目眦欲裂,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那两个字却像是一根毒刺,穿透了他的尊严,将他的灵魂剖开,剖出一个赤/裸/裸的一文不值来。
血迹浸透了楚云惜的灰色长衫,楚琰顾不得自己手上重伤,连忙跑过来查探儿子的伤势,关切道:“惜儿,父亲这就来救你。”
楚云惜闭上眼睛,浑身止不住发颤,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滚开。”
亓俞等人皆受了程度不等的内伤,映衬庭院中满地狼藉残叶,一个个都垂头丧气,不发一言。
蜃海巨船上,顾览追着神似眠光的少女来到一扇房门前,推开之后竟看到那少女面对着他踩在窗外的木栏上,张开双臂向后仰倒。
当下第一反应便是救人,顾览两步冲过去跃到房外的廊台,大半个身子探出横栏,试图抓住少女的手臂。然而就在此刻,眼前的画面倏尔一变,雕廊画栋纷纷倾塌,橘红海面化为靛蓝山谷,鲜活明丽的少女脱去伪装,露出机偶人僵硬的关节和颌缝,万丈悬崖间山岚雾霭,雨障溟濛,栈桥残骸赫然在目。
他原本扶着的横栏也是幻象,再加上冲势过急根本来不及反应,顾览手上一轻,整个人便向悬崖猛栽过去,脚边碎石噼啪滚落,连声回响都听不见。
停住了。
顾览横斜在悬崖边上,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回头一看果真是叶钦拉住他的手腕。
叶钦一把将顾览拽上来,紧紧拥在怀中,顾览下意识用力回抱住他,像是在奈河桥头被这人生生叫回去了似的,惘然间有种大梦颠倒、真幻不分的飘然。
两人一句话不说,彼此听着惊魂动魄的心跳声,过了半晌后顾览轻轻推了推叶钦,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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