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轻声诉(下)
卯时初刻,城门开放,灿灿带着车队回来,她进城的时候,叶骁刚醒,正躺在沈令腿上,在说李广的事。
昨天一回来,沈令就派了人去芦苇荡那边仔细搜寻,在附近找到了另外两具随从打扮的尸体。
叶骁说,这人可绝不简单。我才不信他是个白玉京书生来列古勒买药呢。
沈令想起他之前说的,耿虎所言阿衮河匪首是个文弱书生的事,沉吟片刻,“把他看紧就是了,他现在伤这么重,也不怕他跑了。”
“我跟你说啊,他身上的伤啊,嘿,不比上次栈道追杀我的杀手差,这种地方这种身手的刺客,追杀一个书生?图啥?”
沈令忽然沉默片刻,“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滇南栈道那次被刺杀,殿下也瞒下了?”
“……”叶骁一双深灰色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栈道那次,查不出来什么还好,真查出来,我要怎么办呢?”
与他所想的……一样。
滇南栈道此事,知情的王都内不过蓬莱君、楚国王姬、叶横波与黛容这几人。知道他行踪的,再多一个绛刺史。
就这么几个人,真要查幕后黑手,要查到谁头上呢?
叶骁看他一眼,说,嗨,除了黛容那玩意儿,我姐、阿父还是横波,想要我的命,跟我说一声,我给他们。
说完这句,叶骁极少见地拧了拧眉,拍了一下膝盖,飞快转换话题,蹦出句不相干的话:“我早就觉得李广这人名字忒大,就算是个假名吧,也得出事儿,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果然,啧啧啧……”
听了这句,沈令心中一动,此时正好灿灿进来,向两人点了点头,径直朝叶骁过去。
灿灿跟他是异性兄弟情,从不避讳,两人额头相抵,叶骁腕上漆黑镯子转了转,却比往日的转动艰涩得多,“嗯,我知道了。你替我盯着李广。”然后他抱怨一句,“我怎么觉得到这边来了之后‘昆山碎’用起来这般吃力?”
灿灿耸肩,一脸老娘怎么知道的表情,走的时候顺便顺走银盘里一只秋梨。
沈令每次看他俩这样都觉得颇为神奇,看灿灿走了,他才道:“哎,可惜司马不能说话。”
“啊?”叶骁看他,“灿灿能说话啊。”
“……”沈令惊悚地看他,叶骁一脸“我没和你说过?”的表情。
“她修闭口一念。这种法门是断绝一念,时间越长,积蓄的力量就越强。”
沈令知道这种习武法门,但他真没想过世间还真有人修习。
叶骁笑道,她是为了我。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叶骁出生的一年后,灿家也诞下了一个女婴,她出生那晚星河浩瀚,如天江夜涌,就得了星汉这个名字,她是整个灿家唯一与叶骁年龄仿佛的孩子,就此和叶骁放在一块儿抚养,准备做他的死卫。
他俩两小无猜,白天一处学,晚上一处睡,就这么长大,然后七岁那年,她的父亲告诉他,灿灿,你做不得三皇子的死卫了。
她瞪大眼睛,惶急地问父亲为什么,男人只看着她,摸摸她的头。
——她根骨不佳,无法修习很多灿家祖传的法门,她做不得一个合格的死卫。
灿灿的父亲准备上书,请更换三皇子叶骁的死卫,而灿灿不哭不闹,比同龄人还要娇小些的女孩深吸一口气,跪倒在蓬莱君——彼时蓬莱君还不是蓬莱君,他是名门元家的族长、塑月的大理寺卿、白玉京的十二祭酒之一——面前,道,请元大人助我,我只想一辈子,保护阿骁。
蓬莱君血红色的眸子深深看她,她不为所动,笔直回看。
她在蓬莱君面前跪了整整一日,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的时候,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管她,她昏了一阵,爬起来,继续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即便她的对面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七岁的孩子是怎样和蓬莱君这样一个人达成协议的,叶骁只知道,当她一瘸一拐从蓬莱君府里离开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灿灿修习闭口一念,功力大增,当她修习二十年后,闭口一念所积累的力量,会在她开口的刹那爆发。
“然后……她就会死。只要她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会死。”叶骁轻声说。
他永远记得,那个小女孩开心地跟他比划,无声地告诉他,阿骁,我可以保护你啦——即便代价是她再也不能说话。
灿灿依旧是他的死卫,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旁。
“我啊,非常非常的爱她,灿灿也非常非常的爱我。”
沈令看着他深灰色,仿佛雨前天空一般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嗯。”
叶骁伸手,越过炕桌,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但是那和我对你不一样。”
沈令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清润而信任,他再度点头,“嗯。”
叶骁也捡了个秋梨,吃完伸个懒腰,拍拍手,“走了!去看看李广,搞完他我就去审犯人!”
李广昨天夜里醒了一下,现在刚醒,喝了药,勉强吃了点东西,躺在炕上,一双清冷眸子半开半阖,似在想些什么。
叶骁走进去,推开外间窗户,清风缓来,李广微微侧头,便看到叶骁踏着满室婆娑晨光,徐徐走进。
他披着头发,流泉一般漆黑的长发边缘被早晨淡色的阳光渡了层菲薄的金,俊美眉目间敷了一层水纱一般的树影,那双深灰色的眸子像是水墨画里一痕水波,深浅浓淡,信笔而成。
李广勉力问了声好,便垂眸不语,叶骁对他一笑,咬着根象牙素簪,随意把流水一般的无法别在头上,挽好头发洗了手,才在李广身旁坐下,轻轻把他扶起来,伸手要给他换药。
在他碰到李广衣襟的一瞬间,青年浑身僵直,叶骁停住,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看他,李广微微地抖,然后闭了眼,轻轻搭上他的手,叶骁慢慢的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揭开他身上的绷带。
他怀里这青年像是不知道疼一样,苍白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他就是浑身僵硬,额上的汗落在他肩头,也一声未有。
李广伤得不轻,入骨的伤口有五处,全在胸口后背,道道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叶骁给他换好药,又盯着他喝完药汤,握着他细痩腕子诊脉,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李师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李广没看他,无力地按着胸口喘了两声,叶骁小心翼翼扶着他靠在软垫上,给他倒了盏蜂蜜银耳汤,柔声问道,“李师,这是怎么了?就倒在城外了?能和我说说么?”
李广瞥他一眼,调转视线,说自己识人不明,被匪类所骗罢了。
他二十六那天,还在四处求购药材,遇到一个行商说有大批药材正要来,他怕被人抢先,就携了定金出城去验货,哪知对方是强盗,抢劫财物不说,还要害命,他三个随从拼死保护,他才逃了出来,但伤重不支,倒在野外,若不是被救,怕现在已经被野狗啃干净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带着股奇怪的淡漠,像是他自己的生死和他无关一样,叶骁看着他没说话,他顿了顿,声音略微低了一些,“只是有件事,想要麻烦杨公子和邑宰。”
“李师请说。”
“我那三个随从,我不能把他们活着带回去,至少也要让他们尸骨还乡。烦请两位,帮我寻回他们尸骨。”
语罢,他起身要向叶骁行礼,却被他一把按住,只说,这是职责中事。
说完,叶骁从旁边桌上取了小盘过来,里头放着火折丝囊荷包小刀一类零碎,说是昨天他身上的东西。李广看了看,叶骁问可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广沉默了一下,摇摇头,道,什么都没少。
看他满头冷汗,双目微阖,一副疲惫已极的样子,叶骁把他轻轻放躺,就关门离开。
听到门咔嗒一声关上,李广睁开眼,看着叶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重新闭上了眼。
第三十一回 永夜幽(上)
第三十一回永夜幽
从李广那里出来,写了几封信寄往丰源京,叶骁换了身青色的朴素短打,拎了套干净的衣服放在篮子里,把自己那套审讯专用家伙事儿放一起,美滋滋地踱着方步朝县衙牢里走。
列古勒的治安其实很不错,牢房里只有三个土匪和看守的衙役,牢里黑灯瞎火,刚一脚踏进,叶骁就闻到一股浓重血味,他眉头一皱,飞快拿火折子一点——
——尽头的三间牢房,三个头颅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没了脑袋的土匪尸体前头。
血沿着脖子断面的骨茬往外淌,尸体靠着墙根,满墙满地的血,把墙里头的稻草梗染成红津津的颜色。
他只看了一眼,立刻飞身而出,迎面看到王班头朝这边过来,他厉喝一声,“昨晚谁当班!”
“老钱啊……”王班头迷惑不解地看他。
“他住哪儿!”
“火神庙西头第三间青瓦房,院子里有葡萄架。”
叶骁一听,足尖一点,飞掠而去,王班头看“杨衙内”如一支离弦急箭一般刹那消失,愣了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立刻往牢里跑,随即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连滚带爬地出来,飞奔去找沈令!
老钱好吃酒,家境并不宽裕,进门堂屋里一个破旧黑漆条案断了条腿,拿砖头垫着,平日杂七杂八堆着些东西,现在上头叠宝塔一样,血淋淋摞着五颗人头。
老钱夫妻、两个孩儿、一个老娘。
叶骁看了人头片刻,向两边看去,看到厨下一张方桌,旁边倒着两具无头尸体,东边卧室,炕上一大两小三具无头尸。
叶骁退回院内,他越过矮墙往隔壁人家张望,此时天色尚早,空气冰凉,两边人家窸窸窣窣,炊烟袅袅。
就在此时,沈令飞掠而入,在他旁边站定。
“果然被灭口了。”沈令低声道。
叶骁眉头轻皱,他问道:“牢里那边呢?”
“灿司马在验尸。”
叶骁点点头,他蹙紧眉毛,似在有所犹豫。
沈令用兵无敌于天下,审案一窍不通,他看了一会儿人头,又看向叶骁,慢声道:“……我十六岁出阵,到现在十三年,敢这么挑衅我的,还是第一遭。”
他声音冰凉,毫无温度,竟似比这寒秋的天气还要冷上几分,他慢而沉地笑了一声,“……有意思。”
“我也没被这么挑衅过啊。”叶骁唇角一弯,勾出一个冰冷弧度。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王班头到了。
沈令也不看王班头,只冷声道,“你立刻带人围住这个院落,整条街的人都给我带回去,分别关押,我不到不许审。这里除了我和杨衙内,不许任何人出入。”
王班头浑身一抖,沈令侧身瞥了他一眼,他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窖,忙应声而出,屁滚尿流地去召集衙役府兵。
沈令说话的时候,叶骁正从怀里摸出一副冰绡手套,听他说完,他想了想,把手套收起来,“再三天就开市了,速战速决吧。”
他大步往里走,看着条案上的人头,皱着眉咕哝了一句,“希望能成……”说完,他伸出左手,按着人头,回头唤道:“阿令,你到我旁边来。”
沈令依言到他身侧,“怎么?”
“你扶着我点儿,我怕我一会儿栽下去。”
说完,还不待沈令问,他左手上漆黑的镯子轻轻鸣响,开始缓慢旋转。
镯子动的非常非常慢,完全不似之前那帮灵动,沈令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股不豫,他刚要开口要他停下,却见叶骁眉心慢慢渗出了一滴血。
没有任何伤口,就是一滴红得刺目的血,平白无故,从他眉心渗出来。
血红一滴圆珠,从白皙肌肤间透出,然后滴落。
落在那只似被什么抓住,转动得异常艰难的漆黑手镯上。
沈令眼睁睁看着血落在镯子上,像是水滴进旱田里一般,刹那吸收,镯子铮一声轻响,内里朱色星芒流动,在他腕上飞快地转了起来。
镯子越转越快,叶骁面色凝重,片刻之后,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后一倒——
倒入沈令怀中的刹那,鲜红的血从他七窍缓缓淌出来,叶骁刹那失去意识,沈令只觉得浑身发冷,忽然就想起了昔日栈道下,也是这样,叶骁浑身浴血,背着他躲避追杀,他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只觉得天地都在晃,鼻子里只有叶骁血的味道。
而他现在,又看到叶骁的血了。
而上次那些让叶骁流血的人,背后的主使,他都还不知道是谁。
沈令一把抱起叶骁,疾步出门,外头王班头带着衙役府兵进来,沈令抱着叶骁,看都不看,从他身边走过——王班头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旁边人赶紧搀他起来,他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刚才和他擦身而过的哪是县令,分明是一头嗜血凶兽。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叶骁在某个地方徐徐醒来。
那是个古怪的空间,似乎很小,但只要随意看去,就会随着视线无限延伸扩大,一撤眸就刹那又回到身侧方寸。
叶骁对这里不陌生,他今年元月就来过这里一趟了。
他干脆盘腿坐下,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跟人说话,“啊,我又差点死了嘛?”
“可不,我也没想到,一年能看到我的小鸟儿两次啊。”
远远传来女子娇柔声音,昏黄幽暗中伸出许多苍白的手,掌心俱托着一星苍色的火,渐次点亮。
随着苍色的火光亮起,空间徐徐伸展,终于,苍火闪耀之间,现出被无数雪白手臂托负,四下垂着长发编成的帷幕,巨大的、寝床一般的白骨王座,娇媚的女子声音从帷幕后徐徐传出,“过来,让我看看。”
叶骁应了一声,意随心转,他已到了骨座之前,苍火明灭,隐隐映照出发帐之后有什么庞然大物不停而细微的蠕动。
片刻,发帐掀开一角,一只粗大而血迹斑斑,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巨大前肢举着一只齐肘断掉,兀自滴血的女子右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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