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问得其实有些突兀。
但古玄依旧是问了。
或许是因为受伤之后的虚弱,或许是因为眼前人与母亲太过相似的眉眼,也或许,是因为经年岁月过去,这场预料之外、猝不及防的重逢。
他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曜日太子,乃天生皇者。”
古玄眉头微皱,追问:“……除此之外呢?”
叶云澜想起前世与长明帝尊那次短暂的见面,对方的所言所行。当初,他其实有过困惑。
只是那时候他心心念念全是保全那人的魂魄,而有些很多年前便已放下的东西,他已经疲惫到不愿意再去拾起。
古玄见他沉默,沙哑道:“有时身为皇者……能够得享众生敬畏,掌握河山万里,却也未必能如常人想象中快意。”
本以为会听到对方反驳,未想,叶云澜只安静道:“我知。”
古玄微怔。
他看向对方清冽眼眸,总觉对方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
包括那些他从未与人言说的困惑与痛苦。
怎么可能。他自嘲地想。
当年他令炎麟兽将对方从西洲送至东洲,本就没有预料,他们此生还能再相见。
而叶云澜,便更不可能了解他的存在。
——即便他们是双生兄弟,本为这世间上最亲密无间的存在。
古玄回想起二十多年之前。
叶氏一族天书上,有神凰救世的预言。
他们出生时,星轨变迁,正应了天书所言星象。
只是神凰只有一个,而他的灵根属性为火,他弟弟的灵根属性却为冰。
神凰为火之至尊,理所当然,他成了天书所说的天命之人。
而在崇火的叶氏一族之中,冰系灵根被视为不详。也因此,自他有意识起,便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他其实有一个弟弟。
若非血脉之中有羁绊牵连,他偶尔能够感知到曜日皇宫中有一处自己极想靠近的地方,他或许便会一直被这样蒙骗下去。
在年少时候的他心中,他觉得那一处所在,藏有他隐秘的宝藏。
那地方极为偏僻,地处皇宫西南。
他曾遥遥路过,继承了血脉之力敏锐的五感,能够听到那处地方,隐约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哀婉哭嚎。
后来他才知,那地方,乃是皇朝冷宫。
一个宫人们犯了错处才会被遣往的地方。
他很好奇,一直都想去见见其中自己的宝藏为何物,只是他身边常年有侍卫与太师跟随,将他每日言行记录下来,交给父亲叶帝。
叶帝为他定下许多规制,要他每日依循规制完成自己的课业。而他自小便被教导,无论何时,一言一行,都需要谨慎。
冷宫是他不被允许踏足的地方。
他重复着规制,渡过重复的每一日。
直到一日,照常路过那地方,却在宫墙转角,见到有个与他身长相当,却瘦弱许多的少年,正蹲身在宫墙边,指尖轻碰地上一朵美丽的花儿。
那少年黑发披垂,却显得有些杂乱,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侧脸。像是冬日枝头堆积的一捧初雪。
少年指尖亦很白皙,却沾有污泥。衣裳破旧,看上去已经许久未换了。
他心口剧跳,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比亲密的羁绊。
就像是他与对方本为一体。
他刚想开口询问,身边太师却眉头紧蹙,道了一声“晦气”,唤来侍从吩咐了几声。
很快,那少年便被侍卫们架着,驱赶回那西南偏僻的宫墙之中。
而那朵美丽的花儿,对方却并没有趁此机会摘下,依旧漂漂亮亮地立在那里,迎风飘摇着。
他注意到花朵盛开的地方,正是那偏僻宫墙之中,恰好能够向外窥见的角度。
他看着太师紧皱的眉头,口中那声“他是谁”,终究没有问出口。
只是那日他知道了,原来自己一直所以为的宝藏,并非是他所以为的那些宝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后来,他下意识去寻找线索,终于得知自己其实有一个双生弟弟。
只是等他掌握了血脉之中的匿形之力,想要去那处地方寻找的时候,却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那种血脉中的羁绊也仿佛消失了踪影,仿佛被什么东西所隔绝。
他知道自己生活中每一言行都会被记录于书卷,没有东西能够瞒过父亲双眼。
为了得知那个少年身份,他平日里藏有机心的问话和查找,或许已在父亲眼中无所遁形。
他看着皇宫中长而寂静、曲折蜿蜒的回廊,仰头见到连绵宫殿上无尽飞檐,第一次感觉自己如困井中。
他站在井中仰望世间,天空很蓝很清。
但他触不到。
他想要走出这口井,想把自己的弟弟一同拉出去。
却也知,自己做不到。
几日之后,父皇将他唤到御书房中。
“悬光,朕知道你在寻什么。但那人并不是你的弟弟。天书记载,凰星显现,需历灾劫方可降世。他与你双生,却是冰系灵根,本是不详,又篡分了你血脉之力——他不是你的弟弟,只是上天予你的厄难。”
“族中已经在准备血脉剥夺秘法,只要你吸收了他的血脉之力,注入你身上,便能化解此劫,天书预言便能成真。”
“悬光,你自小被朕教导,知自己肩担责任之重。莫让朕对你失望。”
他沉默许久,终是点头。
仪式开始。
他高居虚空王座,见到血祭台上的人鲜血滴落,慢慢顺着阵纹流淌,汇成温暖气流汇入他身体之中。
……这种温暖的感觉,就像是仍旧在母胎之中,他与对方相偎相依。
然而现实却残酷而冰冷。
血脉耗尽,对方倒在地面上,而全族的人都只注视着他,带着敬仰膜拜。
为他血脉复苏之后象征远古神凰的金色眼眸。
父皇叫他把对方送走。
他知道父皇的意思,是要将对方处理干净。
他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命令自小便跟随他的炎麟兽王将对方送走。
他在答应举办仪式的时候,便已想好,没有血脉,对方便与曜日皇族再无干系。
这是他将对方送出这处困井的唯一机会。
将对方送上炎麟兽背脊时候,他想,对方去了外界,应当会有另外的活法。与他完全不同的活法。
这很好。
只是自始至终,他都不清楚,自己双生弟弟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放走对方之后,叶帝对他降了罚。他受了。
再后来,他又多了一个亲弟弟,亦是母亲檀歌还有父亲叶帝所生。
他的长相随父,被他送走的弟弟长相随母,可这个亲弟弟,却谁都不怎么像。
很普通。
虽是叶氏族人普遍的火系灵根,但资质也极为普通,根本不像是流淌有这样纯正的皇族血脉。
而且……从出生起,他这个弟弟神智便表现与常人有所不同。像是一个……痴儿。
叶氏一族近亲通婚,在保存血脉纯粹的同时,却常常会出现一些异样的状况。
这一次,叶帝也并没有为他的儿子取名。
叶寻是他为这个弟弟所取的名字。
对方自小跟在他身边,因为是火系灵根,叶帝虽然对之置若罔闻,却也并没有阻拦他将叶寻留在身边。
他看着叶寻慢慢长大,将当年未曾倾注于自己双生弟弟的宠爱,都倾注在叶寻身上。
叶寻资质一般,却有一双能够看破世间所有阵法的眼。
其实叶寻并非真正的痴儿,只是思维反应,较之常人略慢,也常常拐不过弯。
他和叶寻交流,总是要比旁人耐心细致一些。
只是叶氏一族不允许瑕疵,叶寻的名字甚至没有记录于族谱,这些年虽时时跟在他身边,外界许多人都以为叶寻只是他的书童。
他也并没有澄清,毕竟他身边,总是有许多预料之外的危险。
家族为他培养了十个替身,而今有命尚存的,不到一半。
也正因此,星月皇朝前来追仇的时候,并没有对叶寻多加注意,叶寻得以逃走。
他凭借血脉中的匿形之力改换了容貌,逃过追杀,来到了天池山,却已身受重伤。
他通灵涧走走停停,见到天边火光,知道皇族已经有人来寻。
只是他已经再撑不住,倒在夜幕之中,耳边隐约,有飘渺的琴音。
仿佛从遥远之地传来,跨越了二十余年,东洲与西洲的距离。
他被自己当年放走的双生兄弟救下。
叶云澜。
古玄再度在心底呢喃着这个名字,这些年他有许多话想和自己这个亲弟诉说,可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却只得无言。
叶云澜见古玄沉默,便要转头去唤沈殊,正此时。洞府禁制被触动,一个清冽动人的声音从禁制之外传来。
“叶道友可在?我乃是檀青宗弟子,徐清月。贸然拜访,还请见谅。”
第32章 信笺
徐清月?
叶云澜微微凝眉。
对于前世这位陈微远念念不忘的故友,他印象颇深。
记忆之中,每一年,陈微远都会花去几日时间,去陈家幽冥境给徐清月祭奠。
只是前世他被陈微远救下在陈家养伤时,徐清月便已经为救陈微远而身殒,他与对方未曾有所交集,这一世,更是没有和对方见过面,对方又怎会突然过来找他?
对叶云澜而言,与陈微远有关的一切都令他厌倦。
便听沈殊道:“师尊,洞府外是之前那什么天机石美人榜上的第一?他为何要过来找你。”
叶云澜淡淡道:“我不知。”
沈殊:“需要我去打开洞府禁制将人请进来么?”
叶云澜拿起石桌上缺影剑,眉目淡漠萧疏,“不必。正好要到外间练剑,我们出去见。”
又转头对古玄道:“古道友,你且在洞府养伤。之后若想走,随时都可离开,不必告知于我。”
古玄听着他冷淡话语,满腹想要问询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他看着离开叶云澜背影。
对方乌发散落披垂,苍白的手握着乌鞘长剑,衣袍空荡荡的,脚步很轻,有些虚浮缥缈,看不出身具灵力的痕迹,在他感知里,竟比凡人还要脆弱。
对方缓步走出洞府,就仿佛他们这些年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
蓦然地,他想要起身,绷带上却渗出了血迹,胸口被长枪贯穿的伤势传来一阵剧痛。
古玄低头捏了捏眉心,苦笑了一声,没有再动。
他想到了方才在洞府外喊叶云澜之人。
徐清月。
……徐家之人,找他弟弟做什么?
古玄曾见过徐清月一面。
容貌确实极美,但在他眼中,却实在还担不上修真界第一美人的称谓。
他的母亲叶檀歌,若真按容色而论,其实已经胜过徐清月。
叶帝网罗五洲四海美人万千,后宫之中群芳争艳,可每每宫宴之上,叶檀歌却永远是其中最为出众娇艳那一朵鲜花,盛装打扮,舞姿翩迁,眉目流转之间,可颠倒众生。
只是叶氏族规森严,因血脉优越,叶檀歌自小便被当做叶氏族长之妻培养。
她是家族在金笼中娇养而成的金丝雀,满心满眼都只有叶帝,从不在外抛头露面。
天机阁早与其他上古世家有过协定,除了上古世家刻意暴露明面外的势力,其他信息都不可在天机榜出现,否则,美人榜早就应该改写。
古玄眉头忽然又深深皱起。
他这许久未见的亲弟,生得比他母亲还要出众三分,又无家族庇护,一旦登上天机榜,又该惹来多少觊觎?
——叶云澜迈步走出洞府。
月色映照着他苍白容颜。
他抬起眼皮,见到洞府外站着两人。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其中一个身形高挑修长,身后背负着一把长剑,修眉凤目,容颜清俊美丽,身上有一股出尘气质,令人见之忘俗。
想来,这人便是那闻名修真界的第一美人徐清月。
而另一人……叶云澜刚看过去,便撞上对方熟悉眉眼。
陈微远见眼前人那双狭长眼眸扫过来,眸色清寒冷寂,眼尾泪痣却艳丽不可方物,不禁心头一动,缓声道:“我乃天机阁陈微远,今日陪清月过来冒昧拜访,还请叶道友见谅。”
一种熟悉的隐痛从神魂深处传来。
似是心脏和魂灵被烫过火焰的针尖刺穿,灼出难言的痛意。
叶云澜已惯于忍受这种痛苦,面无表情攥紧了手中缺影,目光克制不住地涌现出寒冷杀机。
若可以,他此刻当真是想拔剑,杀了陈微远。
上辈子没有将陈微远除去,一直是他心头憾恨。
他到达踏虚境后,走遍西洲,终是寻到为自己烙下断情咒的方法,入佛堂受戒,断绝情根,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对陈微远动手。
可未等到他动手,陈微远便以身血祭命盘,为陈族施展改命之术。
后来天地大劫,上古诸族族地中都出现天荒裂缝,唯独陈族安然无恙。
他到天机阁时,陈微远只留下一封信。
那封信被放在陈微远平日处理家族事务的书桌上,素白信笺,上面搁着一支白梅。
他将信笺拆开,信上是陈微远熟悉字迹。
字迹优美,清隽温润,可见对方当时书写信笺之时,并不匆忙。
后来他曾后悔,为何要将信展开。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于是那信上一字一句,从此便停在脑海,难以忘去。“云澜,展信佳。见字如晤。
半月前,为夫夜观星象,见群星尽黯,唯一月高悬,知你登临踏虚,心中不甚欣喜。
又测算自己有殒命之劫,心下微叹。思量许久,终作此书。
思及你我二人初见,而今已有两百余年。
当年你身受重伤,根骨俱碎,扯我衣摆,要我救你。那时候你血污满面,披头散发,宛如厉鬼,行人尽皆避开,唯独为夫怜你,费劲气力,方将你自鬼门关救回。或许,这便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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