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妈妈没有说,但应该是会吧?爸爸说借人家的东西一定要还。」
「这样就没问题啦!这样好了,我们来勾勾手,如果我借你身体用,那你以后一辈子,都要把我当真的哥哥,不可以叫我『杂种』,这样好不好?不可以反悔喔。」
「嗯!啊,这样的话,日勇,这个送给你,当作我们打勾勾的证明。」
「这是什么?」
「是我的宝贝,如果你以后借我身体,我想去这个地方玩。」
「喔,好啊!到时候一起去?」
「嗯,一起去吧!」
孟婆怔然看着鲜血四溅的岩石,海水拍浪而上,四周除了海潮声,一片静寂。
他先走向日勇委顿在岩石上的尸身,日勇的肉身是头部着地,加上即使坠地而亡,日勇的双手十指仍然没有离开脖颈,彷佛害怕这具肉身死得不够似的,杀意坚决、死意也坚决。
孟婆茫然地看着黎家么子再也不会张开眼睛的脸,半晌低下头,他没有掉泪,只是走上前去,用手抚上黎日勇到死仍然圆睁着的双眼。
「不需要说谢谢,是我……我们全家人,该跟你说对不起。」
我听见孟婆沙哑的嗓音。这才意会过来,方才日勇在海崖上最后的遗言,说的应当是「谢谢你」。
但我不知道他感谢的对象是谁,以及为什么这么说。
孟婆又涉水跑向另一头,我听见黎日翔的呛咳声,孟婆三步并两步跪倒在他身侧。这黎家次子还真是命大,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连骨头都没断。
这当然不可不归功于拿身体当肉垫,用生命拯救自家儿子的某位母亲。
「日翔?日翔?你还好吗?你别担心,我马上叫救护车。」
孟婆看起来也松了口气,他把黎日翔的头从海水里捞起来,枕在膝盖上。黎日翔虽然没死,但神智也不太清醒,毕竟冲击太过。
我看他晃了两下脑袋,忽然用手抓住了孟婆的衣襟。
「别走……」他对孟婆呢喃着,虽然我觉得孟婆才该对他说这句话。
「嗯,我不会走。」
孟婆安慰似地道。但黎日翔仍旧没有松开手,他五指几乎抓进孟婆肉里,直到因为意识模糊而垂落。
「下次再睁开眼睛,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哥哥……」
黎日翔在孟婆膝上昏了过去。我看孟婆神情复杂,他从日翔的口袋里摸了自己寄放在那里的手机,应该是叫了救护车。
然后我和他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海潮中,那个已然没有动静的身体。
陈诗雨。
陈诗雨的尸身仰躺在那海里,血色染红了半片海域。孟婆不用特别前去查看,就知道这具肉身已然同样失去了生命。
而我看见陈诗雨原本看上去二十出头、年轻貌美的身体,在死亡的瞬间急速老去,变得比陈诗雨原应有的年纪还要衰老。
但我来不及多感叹,就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向我。
那是孟婆他娘的亡魂。
她像在幻境里一样披着红纱、插着凤簪、脸上胭脂淡抹、唇角微微扬着,巧笑然。宛如当年。
我防备的退了两步,虽然知道现在的她,不过和我一样,是失去肉身、滞留阳间的亡魂。但被她这样那样整了一顿、弄得七荤八素后,我对这女人还真有了点恐惧感。
孟婆的娘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我,像在望一个怀念已久的故人。我们都漂浮在海面上,看着远方微光的海面。折腾了这些时间,天边竟已微露白肚。
「……为什么,不救日阳?」我问她。
「情况紧急,我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我欠日翔太多了。」
孟婆的娘恢复我在地府前熟悉的语调,她耸了耸肩。
「但日阳……你不是千方百计,要完成陈诗雨的愿望,让日阳活下来吗?」
我看着依然双手掐着脖子,紧闭着双眼的黎日阳。我实在难以理解这女人的想法,从最初到最后都是。
「日阳的事,被你发现了吧?即使我现在救了他,他还是会被你们抓回地府,与其弄得这么难看,不如让他痛快的走。」
孟婆的娘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内心波涛起伏,只能朝着海宣泄。
「妳……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说什么?」
「……说妳和城隍之间的事。妳不是说、妳被迷奸……还是什么的。要是那时候妳跟我说的话,说不定还有解决方法。」
孟婆的娘笑出声来。
「怎么解决?你该知道,和金丹结合的神胎是拿不掉的,难不成你要娶我回家?还是你要替我杀了城隍爷?」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或许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我贵为阎罗王,却对每天在眼皮底下工作的下属一无所知,她在外头被人欺负,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忙,我对自己的无知和无力感到难过。
「妳……跟我回去吧。」半晌我挤出一句。
「回去?回去哪里?」孟婆的娘竟然问我。
「当然是地府。」
我急切地说着。孟婆的娘没有回应我,我心中更急,有种焦燥的情绪萦绕在我胸口,就像孟婆当初跟我说他想下凡谈恋爱时一样。
「你不要担心,你有真神身分,不用像凡人一样受判官审判、在地狱受苦,只要我在报告里替妳讲好听话,天庭不会太为难妳。」
孟婆的娘依然没有答话,她用手撩起掉落鬓边的额发,忽然轻笑了声。
「王爷,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她用小女孩的语调说着,我有点不自在,没有回话。孟婆的娘便径自说了。
「就是你这个人,无论自己再受伤、再不愿意,但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没办法拒绝任何事情这一点。」
我愣愣地听着。孟婆的娘又走近我,我这回没有退避。
「要小心我儿子啊!思存他,也很清楚王爷一点喔。」她低声耳语着。
我的掌心一热,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孟婆的娘不知为何动用了法力,刺激到我掌间的法器。阎王令剑恢复回长剑的模样,倒提在我的手上。
而同时也凑近我的脸颊,印了个轻轻的吻。胭脂在我脸颊留下嫣红的唇印,热如火烧。
「王爷,请你送我一程吧。」孟婆的娘静静地说,我心头一跳。
「什么?」
「这把剑,好久没看到了。」
我的老友用怀念的语气说,「阎王令剑,能够斩人、斩鬼,亦能斩神,被此剑斩杀的人,将飞灰烟灭,再也不会轮回转世,对吗?」
我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我不会这么做!」
我叫出声来,我自忖是很少生气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孟婆的娘这个请求,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气愤,从腹底升起的火烧得我视线模糊,连剑也拿不太稳了。
「我说过了,跟我回地府!妳和孟婆都是,然后待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俩,我承诺过的。」
我几乎是嘶喊着说。但孟婆的娘依然没有回话,只是我发现,她的亡灵竟开始有了变化,胭脂从她脸上褪去、妆发消融,我惊觉老友竟已满头白霜,脸上横七八竖的全是皱纹。
而老友原本站得挺直的身躯,竟也逐渐佝偻、变得衰老。那模样看上去,竟和东岳神庙里的孟婆神像一模一样。
现在想起来,打从孟婆的娘与我重逢开始,她就一直处在幻术当中。所以我没能见到她真实的模样。
我知道女神结胎,会因此堕落凡尘、失去永生不死的能力,但我没想到效果如此立竿见影。
我看着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青春肌肤、形容枯稿的老友,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第41章
「我生而为地府的神,每天迎接他人的死亡,但我,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死亡。王爷,您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应该知道我的恐惧。」
我没有回话,我看见孟婆的娘肩上,有一处冒着黑烟,看来是被我令剑砍过的伤口。令剑造成的伤口无法复原,也亏孟婆的娘竟然咬牙撑到现在,果然会幻术的人就是不可信。
「当初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跳转轮台。我本来以为,成为凡胎,自然的生老病死,对死亡是不是就比较能看得开,但看来并非如此。」
伤口在孟婆的娘肩上扩大,像火烧一样,我看老友那张衰老的脸上,竟泛着湿痕。印象中,她是从来不掉泪的,就和下凡前的孟婆一样。
「我很怕死。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对陈诗雨的请求感同身受,愿意出手救日阳。我不想等死,王爷。」
我双手发颤,我的五指握紧令剑,又松开五指。
「……为什么,你和孟婆总是这样。」
我几乎要无法呼吸。我总算知道,我心中的愤怒从何而来了。
「不是突如其来的说要离开我,就是突如其来要我杀人。你为我想过吗?我今天杀了你,你爽爽去死了,那我呢?你有想过亲手杀掉自己老朋友、还是喜欢过自己的女人,是什么心情吗?」
我咬着牙,「如果孟婆知道,他娘是我亲手杀掉的,他会怎么想我?」
孟婆的娘笑了起来,她忽然敛起肃容,在我面前站直身。
「我刚才印在你脸颊上的,是我用尽所有的法力,所施下最后的幻术。」
她说着。
「这个幻术如果生效,你从今往后看思存,都会像看到我一样,就算跟他接吻、做/爱,也会感觉是在跟我做那种事。而且这个幻术无法解除,至死方休,唯一的解法是杀了施术者。」
我大惊失色,我抽空看了眼还在等救护车来的孟婆,觉得他胸前有点起伏,疑似长出了胸/部,连五官都变得有点女性化。这画面实在太惊悚,我忙把视线移回来,正视眼前的老友。
「妳这个人、真是……」我出口想骂些什么,但却已无法出声。
老友的外貌变化着,肌肤从她的肩头开始剥落,一路到脸颊。她的头发被海风吹着,我发现她连身体都开始崩毁,像是即将倾颓的墙一样。
我知道这件事我非做不可,即使我再不愿意,就像孟婆说的,这是我所爱的人们,对我最后的请求。所以我非做不可。
「日阳他,就拜托你了,王爷。」
老友又轻轻说。我不置可否,提着剑走近她,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妳……为什么要特别跑来这里?为什么不留在城隍庙?那地方应该对妳比较有利不是吗?」
我举起令剑,居高临下,令剑的剑锋反射着曙光,更显锋芒。孟婆的娘却毫无惧色,她坐倒在海水里,仰头望着我,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也从未在陈诗雨脸上见过,单纯属于少女的笑容。
「因为我、因为陈诗雨……喜欢看海啊。」
我咬紧牙关,手中令剑从上往下,剑锋触及她的发丝,斩过她那张逐渐老去的容颜,将前任孟婆神的亡灵一分为二。
我的老友散成碎片,消失在曙光初露的大海中。
救护车终于到了,警车也跟着到达。
医护人员把黎日翔放上担架,抬上救护车。黎日翔虽然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奇迹似的毫发无伤,连眼镜都没摔掉。
看来陈诗雨这条命,真牺牲得值了。
但到场的警察却很困惑,黎家这些时日以来,带给警察的困惑和麻烦实在够多了。现场的状况也很难解释,首先是黎家长子怀里有个尸体,但这个尸体,居然是二十年前已经死亡了、黎家么子的尸身。
而海崖下另外两具尸体也另人费解,一具是同样二十多年前,从黎家宅邸离奇失踪、黎夫人陈诗雨的尸体。这也就罢了,本来失踪的人突然跑出个尸体来,还不算太脱离常识的范围。
但无论是么子日阳的尸身、还是黎夫人的尸身,看起来都很新鲜。
黎日阳还是被人刺中心脏而死,警方怎么也想不透,同一个人怎么可以死两次,而且死一次后还可以复活保鲜再被杀第二次。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让警察费解的,是黎家另一位么子、黎日勇的尸体。
黎日勇乍看之下像是摔死,他从先前黎日雄车祸那个岬角摔下来,头壳都破了,骨头也断得七零八落。但仔细调查,才发原来黎日勇在摔下来之前,就已经因为窒息而过世。
警察在日勇脖子上,找到深刻入骨的掐痕,而直到抬进太平间,他们都无法将手指完全从日勇脖子上分开。
黎日勇,是被自己给掐死的。
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人是不可能掐死自己,人有求生机制,在死亡倾刻身体就会违反意愿自行松开。也因此日勇的死因,成为该区刑案史上最大的谜,至今无人能破解。
黎日翔被送往医院做检查,他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被黎日勇揍了一顿又被当沙包扔,心灵多少有点受创,医生安排他住进黎日晶隔壁病房休养,还一边感叹这家人到底触怒了什么神灵,怎么可以短时间内出这么多事。
孟婆做为现场唯一健在、还有意识的活人,又是黎家长子,当然便成为全场最受关注的人。
但孟婆目送黎日翔上了救护车,警察希望孟婆到警局说明状况,孟婆也没有拒绝,只说待会儿会自己开车过去,在天光大亮的海滩上伫足。
「王爷。」
我听见孟婆对着海的方向说,我吃了一惊,一瞬间还以为孟婆看见了我。
但孟婆的眼神没有焦聚,只是无机地望着大海。我知道他只是猜想我在附近,实际上并没有真的看见我。
我发现自己的身影逐渐稀薄,方才用令剑斩了孟婆的娘,消耗了大部分的法力,我知道我能维持在阳世的时间不长了。白判和乌判应该也已经备好茶水、要为我接风洗尘了。
但我实在舍不得孟婆,虽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再找个肉身下来,陪孟婆渡过接下来的假期也无妨。
但我知道,经过今日这一些,有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我不禁庆幸还好我已经被杀了,否则就得立即向孟婆解释他妈妈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措词,就连我自己,到现在都还无法好好消化老友已经不在的事实。
孟婆对着海痴望了一阵,可能也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他穿妥大衣,转身往回走。
救护车和警车都离去了,有几个看热闹的民众也逐渐散去。孟婆走上岩岸,正打算爬上阶梯,有个身影却出现在他背后。
我怔了下,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消失许久的阿蓝。
这几日经历这么多事,我都快要忘记孟婆这个忠心的保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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