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童瞳微微抬起头,从颈侧向上看着边城。
“我希望你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做什么,都永远记得,我对你不会变,一辈子都不会。”边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在破败黑暗的楼道中途,说出了这句话。
第49章 锯齿
这段时间奇妙又模糊,好像发生了无数事情,时光飞逝却又好似静止不动,人生新的篇章在缓缓打开,旧日的一切如流沙渐逝。
明天就要答辩,童瞳今天收到了中心医院的电话,通知去领完整的体检报告。
体检中心的前台小护士还记得他,上次童瞳来的时候小护士一见他就笑成一朵迎春花,还被起哄鼓足勇气问了童瞳的联系方式,今天不知怎么见到他神色有点不对劲,笑是笑了,却极其勉强,硬生生牵了牵嘴角,童瞳温和跟她打了招呼,问说:“体检报告在哪里领?”
正常来说在前台登记就可以领走,但小护士指了指走廊顶头的主任办公室,嘟着嘴说:“在孟主任那里,他让你过去找他。”
哦?童瞳有些奇怪。
孟主任今天不出门诊,办公室没其他人,仿佛专门在等童瞳一样,童瞳朝虚掩的门里探了探,敲了敲门。
“进来。”孟主任说。上回来体检童瞳还跟他打过照面,因为是特殊职业,有一些项目孟主任还跟童瞳聊了聊注意事项。
童瞳礼貌打了招呼,孟主任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凳子,“坐。”
医院这种氛围,童瞳莫名就有些忐忑了。
“孟主任,我的体检报告有什么问题吗?”童瞳问。
孟主任推了推眼镜没回答,却问:“你家里人有没有身体情况比较特殊的,得过比较奇怪的病?比如一开始好好的,然后渐渐开始四肢不协调?”
童瞳想了想,好像还好吧,童世宁这边的亲戚他见的不多,那是个庞大却彼此冷漠的家族,没听说有谁有怪病,郁星这边……他脑子里突然出现小姨的身影,小姨疯病发作的时候被家人绑在床上,不断挣扎到狰狞变形的样子童瞳一辈子都记得,他对孟主任说:“怪病好像没听说过,但我小姨神经有点问题,小时候家里人都说她是疯的。”
“怎么个疯法?”孟主任又问。
“我见她的次数不多,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说她疯了,经常手舞足蹈地停不下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后来没几年就去世了。”
孟主任一直盯着童瞳,童瞳被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了?”他问。
办公桌上有一叠检测报告,孟主任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递给童瞳说:“这是血液基因检测,恐怕你小姨不是疯了,而是舞蹈症,这种病……一般都会遗传,基因里携带。”
童瞳脑子里嗡地一声,看着检测单上大写的“HD”字样,他不懂这是什么,习惯性地拿出手机要上网查一下,孟主任在他对面看着他在搜索栏打出几个字,张了张嘴想要跟他解释些什么,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童瞳看完一圈才想起来正经的医生就在边上,他拍了拍脑袋:“我糊涂了。”但是他查到了,心里突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小姨那些怪异的举止他看懂了,舞蹈症……他问:“这是……遗传?为什么我母亲没有遗传到?”
“那应该说她比较幸运,暂时还没有发病,也许会发病,也有很小的几率不会,关于这种病的很多东西现在都不是很清楚,包括怎么预防,怎么治疗,全世界都没有很有效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我母亲这边,包括我都携带这种变异基因,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是的。”孟主任的声线很温柔,似乎在安慰童瞳。
只是没什么效果,童瞳突然意识到很多问题,都随着这个隐藏的“恶魔”HD被发现接踵而至,船务公司马上会收到另一份体检报告,估计这几天就会打电话过来解约,还有郁星,童瞳突然很想当面去问郁星,究竟知不知道家族有遗传病,这个病,跟她十几年在婚姻里的忍气吞声和选择人渣任继凯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要问要搞清楚的太多了,他还想问童世宁究竟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竟然还能那么多年对郁星冷嘲热讽?他究竟把妻子当成了什么?
童瞳问:“如果还没发作,有没有什么药是可以抑制……或延缓发作的?”
孟主任摇摇头,神色很不忍:“很遗憾,没有。”
“好,我知道了,谢谢孟主任。”童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命运天意,以往任何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有选择的,父母离婚选择跟郁星还是跟童世宁,高考去北京还是留宜江,大学毕业选择做学术还是去赚钱……但此时真正的命运之手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才知道什么叫根本无力招架。
迟早有一天他会变得跟小姨一样,莫名其妙就开始涕泪横流,手舞足蹈,听不懂别人的话,也根本无法表达,被绑在床上,毫无意义地拼死挣扎。
孟主任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也给了他几家国内对这个病有最先进治疗技术的医院名单,也许将来用得着。
童瞳抱着体检结果的大文件袋走出了医院,五月底的天明朗灿烂,他的脑子有点懵,仿佛是一股直觉推着他,跳上了去往郁星家方向的公交车。
到家已经是傍晚,郁星刚刚下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开始做饭。
童瞳看一眼,任继凯竟然不在家,郁星说:“有朋友喊他一起喝酒,估计晚点才回。”
换做平常,童瞳一定忍不住讥讽,这种人竟然还有朋友,但今天他什么心情都无,紧紧盯着郁星,心中仿佛千万种情绪呼啸而过。
郁星也觉察到他的异样,过来按住童瞳手臂,又试了试额头温度:“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童瞳摇头,他说:“妈,你告诉我说,小姨到底怎么死的?”
郁星的神情明显僵了一僵,童瞳说:“果然,妈你又知道,又瞒着我?”
郁星想解释:“那会你太小了,你不明白……”
“所以,”童瞳打断她:“你知道自己也可能会跟小姨一样,甚至我有一天也可能会这样。是吗?”
郁星脸色刷地苍白:“小瞳,你是不是……”她语无伦次,拉着童瞳左看右看,童瞳抽手:“我没发病。”顿了顿又补道:“暂时还没。”
“倒是你。”童瞳把郁星按坐在沙发上,把体检单抽出来:“我去做了体检,检测出来才知道,医生说高发期是30-50岁,妈,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的时候?”
郁星怔了怔,摇摇头:“我是亲眼看着你小姨一步步变成后来那样,我知道从一开始是什么样子,渐渐又会怎样,我还好,还……没开始。”
这是一个结局早已写好的故事。
“童世宁知道吗?”童瞳盯着母亲。
郁星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只以为我们家里人神经有问题,天天骂迟早有一天我也一样会发疯。”郁星自嘲地冷笑:“他倒也没说错,这病发作起来跟疯了也没两样。”
“是因为这个病,你才这么多年一直忍他?”
“一部分原因吧,我跟他结婚后你小姨才开始发病,他原本就看不起我,出了这种事更恨我,怪我把疯病基因带进了他家。”郁星看着童瞳,露出温柔又自嘲的笑:“他说一个老疯子只会生出个小疯子,童瞳,你有时候脾气不好,发脾气的时候我真害怕,又自责是不是真被童世宁说中了,都这种变异的基因作怪才让你脾气那么不好。”
“但我跟他之间的问题,比单纯的因为这个隐藏的病而导致的不和严重多了。”郁星看着他:“小瞳,永远不要把希望和期待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童瞳很意外,他眼里的母亲一直陷在与童世宁、与任继凯畸形的亲密关系中,毫无勇气摆脱,但此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郁星望着他,眼神尤其平静,童瞳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不懂母亲。
“为什么?”童瞳问。
郁星说:“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一定是走下坡路的,你爸爸对我自然不用说,哪怕我对他,结婚前我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婚,都能过下去,穷也好苦也好,都没什么,但是你看,我也就忍了十几年就到头了,感情是奢侈品,消耗品,它不是经久耐磨的东西。”
童瞳沉默了半晌:“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过?为什么离开了童世宁一定要跟任继凯在一起?”
郁星也沉默了,从傍晚进门开始说话,两人一直在客厅,这会天都黑透了,童瞳随手扭开一站落地灯,昏昏暗暗地,郁星的脸上明暗不定,她说:“你小姨到最后都是一个人,她发病的时候太年轻了,恋爱都没谈过,小瞳,妈妈也害怕,如果我到了那一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神志不清地,又控制不住自己,要怎么办。”
童瞳眼泪涌出:“还有我啊,妈。”
郁星看着他:“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怎么能因为这个就一直困在我身边。”她伸手去抹童瞳眼角:“我还好好的呢,别怕。”
“任继凯知道?”童瞳问。
他不相信任继凯知道这件事还会继续留在郁星身边,但郁星缓缓点了点头:“他知道。”
童瞳捂住脸,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人渣任继凯竟然成了不离不弃的圣人?
他不相信,眼神拼命盯着郁星,直到她说:“我跟他是半路夫妻,并没有多少感情,我们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他一无所有,需要钱,需要安稳的生活,我的钱虽然不多,但是维持起码的安稳日子没问题,他答应会照顾我,如果我犯了病,他会照顾我到走的那一天,这是一个协议。”
童瞳呆住了,他的母亲,被冷暴力婚姻折磨了十几年的母亲,现在跟他说在一起的继任丈夫,是靠一个协议换来的,他不能接受,他说:“妈,你宁愿相信他会照顾你到最后,都不愿意相信我会照顾你?”
郁星搂住童瞳的肩膀:“我相信,但是你不能过这样的日子,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小瞳,我们家里人有这样的基因,这是天意,但是别让它影响你,该做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只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我,如果有一天你爱的人因为这个病离开你,千万不要伤心,试着去理解他,自己也就不会那么痛苦。”
你爱的人……童瞳靠在郁星肩头,直到此时此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病症消息惊扰了一天的大脑这才涌入了一个人的面孔和名字。
边城,这名字充斥童瞳的心,撑满了整颗心,要爆炸。
童瞳按住心口,他要把这跟血与肉连在一起的名字从心里剜出来,而它每一个边角都变成锯齿轮廓,一寸寸地割着,太疼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的章节都发得挺抖霍……
参加了长佩的一个活动,在网易云编辑了一个关于本文的歌单,基本是写文的时候循环听的歌,都是怀旧金曲,跟这篇文的基调一样,旧的,温柔的,在网易云搜“童童与边城”,歌单封面跟小说封面一样。
第50章 粉花
从郁星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童瞳坐上公交车,掏出手机才看到边城给他发了无数条信息,还有未接来电,说好了明天答辩完再一起去七叔那里吃东西庆祝,七叔特意问童瞳喜欢吃什么,好提前把食材备着。
只隔了一个下午,童瞳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远了,边城,他身边那些温暖可爱的人,原本以为也会是他的生活,可是命运让他清醒,不,不是。
他也突然就明白了郁星的选择,宁愿跟任继凯做一个协议交换,因为她是母亲,她宁愿童瞳埋怨她恨她,也不愿意将自己这个“重担”交给他。
爱降临时不顾人的意愿,毫无防备,爱要抽走时,更不顾人的死活。
公交车颠颠簸簸,如同九月那个令人抓狂的午后一样,那时他在这辆命运之车上,毫无预见会在当晚碰到命定之人。
边城,童瞳此刻知道了,他没这个命。
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勉强留出空间让他整理好情绪,他回给边城,“拿了体检报告,一直在跟船务商贸公司那边做一些对接,没顾得上回消息。”
边城秒回,好似松了口气:差点要去报案了,八个小时一点消息没有。
才八个小时,童瞳想,如果有八十个小时,八百个小时,八千个小时呢?他算了算,他们认识九个月,幸好才九个月,总好过在一起九年才分开,一切都还来得及。
体检报告他留在了郁星家里,已经用不上了,四海船务会收到一份医院寄出的副本,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天会收到解约邮件,那种曾经感受过的,浩瀚又飘飘荡荡毫无根基的自由再次扑面而来。
滋味如以往一样难受。
边城在家做好了饭还没吃,一直等着人,桌上饭菜都凉了,童瞳在郁星家也吃不下,回到家跟边城少少吃了几口。
最近边城的应酬变多了起来,大概是新公司的业务总算有了些起色,童瞳为他高兴,虽然边城总说他迟早要离家独立,但如果不是因为童瞳,他不至于在二十岁就要出来独自闯江湖,太小了,太稚嫩,按着正常轨迹,他应该到二十七八岁,三十岁再独立创业,会少受很多不必要的辛苦。
童瞳觉得边城应该回到他原本的轨道,等待事业上真正合适的时机到来,一切顺势而为,水到渠成。
吃过饭边城去刷碗,童瞳一边收拾屋子,听到边城大声问他:“今天跟公司对接得怎么样,有确定几号上船?从哪里上?”
童瞳楞了下,从客厅看到边城的背影,弓着背低着头,水池哗哗作响,他顿了顿说:“应该在下周,具体几号没说,要先去上海公司报道,办入职。”
他撒了谎,几乎脱口而出,来不及思考地撒了谎。
哗哗的水流声断了,边城关了水龙头:“这么快。”
他把洗好的碗筷放进沥干槽,转身靠在水槽边,缓缓地擦着手,脸上神情有些严肃。
童瞳很想走过去抱着他,像以前一样没骨头一样吊在他身上,头靠着肩软软糯糯地撒娇:“我去一下就好,一年很快很快很快就过去了。”但他动不了,他僵在原地如一尊化石,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不,你不能这样,你要离得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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