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深也好,乌仁其也好,他们本质上都对生活有深沉的爱,感性又敏锐,对生命有慈悲和敬畏,声音是他们宣泄热爱的通道,画面上梁海深采集舂米的声音,秧苗喝水的声音,满面都是孩子气的笑,插秧的休歇间隙坐在雾气茫茫的山间田埂上唱歌,附近的农人和牛都自顾自的忙活,画面看起来冲突又无比融合。
沉默寡言的乌仁其一个人住在森林,不去猎民点的时候只会偶尔跟他养的驯鹿讲话,语言功能都在年复一年的寡居中渐渐丧失,他跟放弃信仰的族人咆哮嘶吼,怀着坚冰一样的绝望最后一次走入森林腹地……看片子的时候童瞳突然有种感觉,如果不是他们去跟拍,乌仁其应该没想过要再从森林里出来,他是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孤绝走进森林的,然而摄制组去了,又天降神迹般地遇见了犴达罕,他的心结最终解开,一边唱起了扎恩达勒格一边泪流满面,这是他的神,来告诉他你可以放下了,回头了,回家了。
这条片子所有人都看哭了,蓝荧荧的屏幕映着每个人无声动容的脸,他们本意只是做一条有关声音和民族世界音乐的片子,最后却意料之外呈现了生命的广博和赤诚。
沈沉手上的烟忘了抽已经灭了,他重新点燃一支,说了句:“槽,这片子不火,我把头发剃光。”
工作室一屋子人都笑了,气氛瞬间活跃起来,玩笑归玩笑,看到成片童瞳有一种养孩子般的满足和骄傲,不管会不会火,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心里的目标。
还剩一些旁白和背景音乐要补充调整,童瞳打算留下来和两个剪辑师一鼓作气弄完,沈沉却说:“别弄了,离咱们走还有好几天,来得及,最近太累了,咱们晚上一起去半坡喝点小酒放松下?人也不能老绷着,绷太紧出不了好活儿。”
根本就是一个月没回他的半坡老家心痒了,还找这么多说辞,童瞳点头:“行啊。”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也有点想念半坡。
今晚的天气特别闷热,夏天已经到了尾梢,但仍憋着一股劲,南京的夏格外漫长,童瞳来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习惯不了这么又湿又热的夏天。
半坡竟然很安静,两人走到半掩的门口,探头发现里头正在放电影,程见在里头见到沈沉和童瞳进来,起身打招呼,三个人在另一头的角落里小声聊了几句。
沈沉瞄了一眼那群挤在一起看片子的人,没一个认识的,他问程见:“这都什么人,看着像学生啊?”
程见说:“就是学生,南艺实验艺术系的,弄了几个实验短片,在我这儿弄个小型放映会。”
“哦——”沈沉来了点兴致:“我说呢,拍的东西云里雾里的。”
程见打趣他:“您那云里雾里的片子还少?我这儿电脑里可都存着呢,这会儿开始摆谱了都。”
童瞳看着投影画面,放的什么的确看不明白,没什么剧情,就两个人在一个空房间里聊天,聊的话也都不着四六,东一句西一句,上一句是外太空和人类生命,下一句是你这鞋不错哪儿买的,童瞳没怎么接触过实验艺术,觉得好玩儿。
沈沉回怼程见:“那些都是我最有想象力时期的见证,你可得存好了,那种片子现在叫我拍都不一定拍得出来。”他也盯着投影画面,虽然虚头巴脑地,但是自然有股旁若无人只管自我表达的投入,挺好。
程见给他俩拿了酒,三人窝在酒吧这一头一起看片,那段空房间的虚无对话总算结束了,学生们鼓掌,一个类似主持人角色的人起身说:“谢谢方立青同学给我们带来的分享,现在我们有十分钟的自由讨论时间,大家可以发表下自己的观感。”
说完这话,学生群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然后有人爆笑了出来:“方立青,你这片让人说不出什么,真的,只能强硬分析,所有意义都是强加赋予,这片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底下引起一阵哄笑,那个叫方立青的学生导演跳起来:“虚无!虚无才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这头沈沉说:“看吧,还是学生,只有学生才会对这种话题这么兴致勃勃。”
童瞳说:“我看你也挺兴致勃勃。”
沈沉一愣,程见笑了:“童瞳你可真毒,一下就看穿老沈的老底,他这人到什么年纪都是个愣头青,改不了。”
“瞎说,我都为了艺术献过多少回身,还愣头青呢,早被社会洗涤重新做人了。”沈沉一边说一边笑。
那头乱七八糟的讨论结束,跟着主持人又上场:“我们看下一部片吧,是一部情感类剧情片,导演是大三的许凇。”
听到情感片仨字,底下学生怪叫:“爱情片啊。”
一个女生站起来回怼:“对啊,就是爱情片,咋了你不谈恋爱啊?”
那个怪叫的男生秒怂:“谈谈谈,天天都想谈。”
一群人爆笑:“许导,别理丫的,丫就是欠揍。”
童瞳有些意外,许凇这么刚的名字,竟然是个女孩。
投影画布上有了影像,人群很快安静下来,一场夜景,一男一女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女孩在后座,长长的头发从头盔里飘出来,他们一路骑过隧道,穿过梧桐树浓密的林荫道,骑到一个夜宵摊边,看起来跟摊主是老熟人了,快速点了一堆东西坐下来开吃,一直到吃完起身离开,两人都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这时音乐渐渐铺起,画面中间打出片名大字——《末梢》。
“末梢。”童瞳念了念这名字,是要讲个什么故事?
没想到竟然是个长片,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放的都是关于两个人生活的琐碎,他们是情侣,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彼此的棱角都已经磨平了,哪怕闭着眼在屋子里生活都不会撞到对方,言语不会冲撞,肢体也不会,一开始童瞳看出两个人相恋相处久了之后的默契。
只是这默契里也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漠然,他们始终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仿佛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存在,他们也说话,偶尔聊天,但就像一杯5摄氏度的水,喝起来无滋无味。
才看了十分钟童瞳就觉得有些心惊,这是相爱了多少年之后的景象?突然他就懂了为什么片子叫《末梢》。
一场爱情到了末梢,没有出轨没有狗血,自然而然地到了结局,感情也跟人的寿命一样,将要无疾而终。
可是没有人做错什么,他们是这世上对彼此最熟悉的人,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归知道,却毫不关心,他们连分手的理由都找不到,无比和谐的面具下,是无比的沉闷,就像这个城市的夏天,被人糊了一头一脸的猪油,透不过气。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中间有一段两个人心里明知感情已经是一团死水,却又像要抢救绝症病人一般地想要再努力一下,刻意地对对方好,制造浪漫,然而所有的努力最后都只剩下一种力有不逮的难堪和尴尬。
片子简直闷到不行,半坡的空调很足,头顶还有风扇在转,但童瞳觉得堵在心里。
终于放完了,有种半辈子都过去了的感觉,前面的学生们如释重负地大叹气,有人往后走去卫生间,认出躲在角落里的沈沉,一通咋咋呼呼之后沈沉被拱到了前排人群中,都让他来说说片子的观后感。
童瞳没听沈沉怎么说,跟程见打了个招呼,推门出去透个气,小院里一堆植物长得生机勃勃,童瞳拎着啤酒瓶坐在藤椅上,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感受。
所有到末梢的爱,曾经都有一个热烈绚烂的开场,人人都知道却不愿承认,爱是消耗品,片子里的两个人到底在一起了多久,三年?五年?如果还跟边城在一起……童瞳算了算,差不多也是五年,他们也会走到末梢吗?
黑暗逼仄的楼梯里,边城曾说:“小瞳你记好,我对你,永远不会变。”
童瞳突然很想知道,已经五年了,那些爱是消逝了,还是仍旧在?
他想知道,但已经没有勇气去寻找答案。
院子里喝完一支酒,童瞳起身推开酒吧的门,里头一改方才看片子的沉闷寂静,沈沉又在朗诵诗,豪情万丈地深情着: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童瞳倚在门口,看着慷慨激昂的沈沉,突然头顶一声炸雷惊天般震响,一瞬间,夏末最后一场暴雨倾盆而下,童瞳转身,突如其来的瓢泼雨幕落在眼前,高压和闷热瞬间就散了。
第一场秋凉。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64章 超脱
摄制组又出发了,童瞳终于还是知道沈沉卖房的消息,木已成舟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沈沉总算请了个制片人,也是以前的老搭档江辉,江辉进组之前就已经把剩下的钱怎么花好好计划了下,他的任务就是花钱以及省钱,也因为他的到来,童瞳终于乐得从兼任的半吊子制片人身份摆脱了出来。
这一趟出门要很久才会再回来,江辉做了足有5个多月的行程计划,一条线顺下来把剩下的片子都拍完,这样省时间也省费用,只是前期筹备要做得很充足,江辉根据童瞳的方案已经把沿途的地接资源对接好,有了制片人以后,整个组的工作节奏都顺利了很多。
行程计划是从南京直飞新疆,而后一路南下,青海,甘南,川西,云南,最后在冬季补拍完雷州半岛的部分后便可以收工。
飞机上沈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童瞳摘下耳机,心知肚明这人肯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他也不说话,静静看着沈沉。
果然,沈老板眉眼带笑,悄声说:“其实最近平台一直在联系我,自从上次他们对接过来的赞助商半路鸽了以后,就一直像找补似地在示好。”
童瞳问:“都怎么说?”
“说一直在联系别的赞助商,有几家还挺有兴趣的,要不要坐下来聊聊。”沈沉说。
“你去聊了吗?”
沈沉不屑一顾:“聊毛线,我跟他们说,如果你们不是十足有把握能拿下,对方不是特别有诚意,就别坐下来瞎几把聊了,没什么好聊的。”
童瞳忍不住笑,这回答,十分沈沉,但是钱啊,哪会自个飞到你跟前,嘴上那么硬,落到实地还不都得弯下膝盖去求爹爹告奶奶,要不也不会特意空出一个多月来拍广告片了,他说:“别啊,该软还得软。”
沈沉却说:“咳,关键时刻咱们还是得有态度,咱们是缺钱,但也不能被人遛着玩儿,明明没什么意向,非要一堆人坐下来扯七扯八,他是缺人陪吗?外边陪聊也都按小时收费呢吧。”
童瞳觉得沈沉其实也是嘴硬心软那一挂,原则都在嘴上,为了这项目完全可以骨头暂时软一软,他追问:“看你样子肯定还有下文,说吧,别卖关子了。”
沈沉摸了摸下巴:“咳,谈不上多好的下文,就平台自己给了我一个定心丸,说是他们上头批了一个纪录片扶持计划,接下来好几年都会重点扶持纪录片频道,要做成中国的discovery,凡是平台评级是S级的,都可以拿到扶持基金。”
童瞳反应过来:“咱们不早就是S级了么?”
“对。”沈沉笑嘻嘻的:“所以咱们铁定会拿到一笔扶持基金,外加平台定下来的采买,我算了下,不光能保本,还能小赚一笔。”
童瞳也很高兴:“那你的房子可以赎回来了。”
沈沉一愣,他倒完全没想到过这个,跟着一笑:“那房子卖都卖了,不重要,我跟你说,只要开播,一集爆了之后,平台还可以卖贴片广告,到时候的收入都可以跟咱们对分,所以啊,还有得赚,关键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有了这一次,咱们下一季的吟唱者,以后更多的项目,都不会再这么捉襟见肘了。”
童瞳想到更多:“对,这是一个可以持续生产的IP,我们可以围绕它做更多,线上是节目,线下可以撺一个世界音乐演出,不光是咱们的吟唱者音乐人,还可以跨界跟艺术家,各种音乐人合作,到时候视频平台、音乐平台、线下演出、艺术圈全都可以联动起来。”
两个人越聊越兴奋,四只眼睛都冒着星星,真的太好了,孤注一掷地开始,兜兜转转,总算不算是白忙活一场。
沈沉又说:“小瞳,你还记得樊昱吗?他是真的想一起做部电影,有空你也一起想想咱们可以做个什么故事?我想好了,做电影也是咱们铁三角,你做编剧,阮飞做主摄,咱们几个人可以做所有想做的影视项目,你说呢?”
童瞳点头,从樊昱拍那条广告片的效果来看,他倒也不是没有从偶像转型成演员的可能性,写一个电影故事,童瞳有那么点兴趣。
沈沉看起来很上心,没有导演对做电影不感兴趣,何况现在算是时机不错,童瞳突然想八卦一下沈沉和樊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算了,八卦不是他风格。
这趟看起来如此漫长的拍摄,然而真正投入进去之后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旅行和拍纪录片有个共同点,一路会看到无数人的人生,看到这世间的生活方式千千万万种,尽管童瞳一再告诫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记录者,去投入自己的感情是不专业的表现,但就是没办法,他就是控制不住地会被他人的命运和生活打动。
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当外物被祛除,人心里,精神里的一切都会被放大,这些吟唱者,他们是牧马人也好,摔跤手也好,避世的隐士或是入世的俗子,他们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走出生养的地方,但在他们心里却有个不设限的世界,高远辽阔,生生不息。
语言归语言,吟唱归吟唱,语言可以互不相通,但吟唱者天下大同,唱天葬的僧人和唱婚嫁的阿嬷,他们的歌声可以互为交融,如此矛盾却又仿佛合该就是一体,生,老,病,死,喜,乐,悲,欢,生命存于世间,逃不开七情六欲,却可以直面它,用歌声赞颂它或是消融它。
超脱,有一天童瞳突然想到这个词,那一天同一个家族里婴儿的新生与残年老人的去世几乎发生在同一刻,生与死仿佛互为交替,一个生命消逝了,另一个生命才刚刚启程,“轮回”两个字如此鲜明地在眼前上演,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
过去也好,此前也好,边城说过沈沉也说过,小瞳你什么时候可以往前看?
他不愿,只让时间拖着一具皮囊往前,心却固执地留在了原地,而此刻他明白了何为真正的前行,生命的轮回是前行,不必强迫自己放弃执念,本身就已经算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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