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清犯怯:“能成吗?”
丁二一巴掌玩他脑勺招呼:“刘哥出手,能有问题?”
来赌场的,都是找生不找熟,看见生脸,很快有人过来坐下,也不客气,抓起五木往杯里投,机制如同骰子。
几局下来,赢回来五成。
三人见有好兆头,心里都隐隐发喜,五成时候想赢回老本,够本时候又想着翻倍,总之不可轻易收手。眼看着时辰渐晚,来的人少,很多老赌鬼眼睛毒,谁今天顺风顺水,谁眼下背债累累,看得一清二楚。
势头旺,便无人肯上桌。
赌钱总得有对赌的人,说不好听得有冤大头,但常往场子钻的,心里头算得精,哪肯白白掏钱,一来二去无开张,丁二便叫着走。但刘裕没应,还想再等等,胡不清心里头痒痒,也抱着侥幸,反跟着劝。
丁二无奈,只能跟着候。
候到胡不清两眼一闭就上瞌睡时,刘裕放开嗓子,朝赌场里招呼:“还有人来否?”就在众人以为无应声时,赌坊门前的布帘给人打起,两道影子并肩走来,当先的高拔男子扫过一眼,看空桌摆的正是樗蒲,忙朗声接话:“我来!”
刘裕回头相望,拓跋珪瞧清他的模样,忍不住道:“是你!”
刘裕并不记得他,只看他面相是关外人,想狠狠掏空他的腰包,哪怕崔浩和拓跋珪搬出双鲤解释,换来的不过漠不关心。
本以为是个热肝胆的豪侠,还想着能交个朋友,哪晓得人家并不在乎,拓跋珪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受了轻视,登时有些怫然,斗气般想给人个下马威。
他本不会玩樗蒲,只来此路上听崔浩说过规则,和排兵布阵、攻伐征战很是相似,引得他兴致勃勃,也想跟着逗乐子。乍一看刘裕狂热的眼神和俩跟班的期待,拓跋珪吃准人想赢钱,于是起身,上下扫视一通,指着他手旁的钱袋子道:“我赌全部。”
说完,放下一块金子。
“如果我不赌呢?”刘裕捏着钱袋,说实在心里馋,但手头上还有几分犹豫。
胡不清笑得下巴快合不上,丁二亦是目瞪口呆,两人站在刘裕身后,以手推了推背,嘟囔着:“刘哥,金子,那可是真金子!”
“我来咬咬看。”胡不清上手,咬得狠,差点把牙给崩坏,放下后还依依不舍,小声说了句“真的”。拓跋珪趁势从席子上退出,看样子仿若在说,赌不起便不赌,抻手要拿回自己的赌资。
刘裕默了一晌,按住他的手:“赌。”
两人上桌摆棋,各自投掷五木,排卒布马,整列有序。一盏茶的功夫后,棋子厮杀焦灼,又半炷香后,战事进入终局。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既非平局,总归有输有赢,胡不清拿手指在旁点,严格算来,拓跋珪险胜一子。
“刘哥……”他小声嘟囔,似是难以置信。
刘裕心里意气,不想投子,咬牙坚持到盘点,未能改变结局。这一输,今夜算是颗粒无收,想到这儿胸臆憋闷,两手撑着额头,坐在席间沉默不语。
拓跋珪给崔浩递了个眼神,后者上前,将桌边的钱袋子拎上,两人又在赌场里转了圈,无甚兴致,打算往外去,找公羊月几人汇合。
走时看刘裕还在那儿发痴,他便随口激励道:“樗蒲形如战,但却并非真正的战场,你很强,只是输在今夜气运不够。”
胡不清急眼,但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来,只能闷着头发狠,冲到门前将拓跋珪俩人堵住。
刘裕喊住他:“让开!”
胡不清抿着唇,脸憋得青紫,固执摇头:“刘哥,可是……”他说不下去,亦没有勇气挪脚,只两臂展开死死抠住门框。
丁二凑过去,大臂绕着他脖子,提臀将他挤出:“你个死心眼,刘哥可生气喽!”说着还给拓跋珪和崔浩赔了个笑脸。
胡不清很是委屈,偷偷拿眼向刘裕瞧过去,松了手,低头乖乖上前。
见他暂时将刘裕缠住,丁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起了念头,快步追出门去,摆出一副赧然样:“等等,且等等!两位,那什么,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谁没个难处是不,我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欠了外债,走投无路之下才来此碰运气,瞧公子这身行头,也不差这点闲钱,您看能不能……”
拓跋珪听懂了他的话外音,不知是刘裕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登时有些不悦,质问道:“出了赌场钱人不认的道理不懂?敢赌就要敢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输不起?”一听那外债,且当是个惫懒无用的家伙,有些本事的人,何必来赌坊讨钱,拓跋珪顿了顿,复又谑笑道,“你们欠债,与我何干?”
丁二倒是没像胡不清一样堵着道,而是在旁跟了五六步,苦苦解释:“刘哥不是那种人,我们真是有苦衷!公子听我……”
“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输得起!”刘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丁二回头,只见他掀开幕布,立在墙边,唇瓣紧抿铁青着一张脸,目光如电,神情有几分桀骜。胡不清连忙摇头示意,却迟了一步,刘裕已大步流星走了上去。
丁二打了个哆嗦,知道犯了他的忌讳:“刘哥我……”
刘裕一掌将他掀翻,走到拓跋珪跟前,面子上有些抹不开,生硬道:“添麻烦,对不住,法子我会自个想,人,”他撇了一眼那小瘦子,“我会自己管。”说罢,拱手抱拳,侧身从旁边过。
擦肩时他又忽地止步,垂首默立片刻,对拓跋珪道:“你适才不是说,天输我一口气?气运盛衰,周而往复,他日定会还回来!”
拓跋珪余光一瞥,略微动容,就冲着这句话,挥手让崔浩把赢得的财物奉上。
“不必!”
刘裕冷着脸,浑身皆是骨气,还不屑这施舍,将塞过来的钱袋向后一抛,固执地扔还回去:“输人不输志,该赢回来时自会赢回来!”丁二和胡不清被震慑在原地,他一手一个,不由分说将人拖走。
拓跋珪望着那道倔强的背影,心中竟有些激荡,忙朗声说与他:“我等着,有机会再决高下!”
第161章
拓跋珪认为, 要断定一个国家的好坏,不应见其最好的部分,而应视其最差而定, 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只是遮掩, 阴暗贫穷的底层生活, 才是真实的反应,所以, 打一入夜, 他便拉着崔浩往九坊去。
公羊月无心于此,便领着自己人夜游花街。
此花街非彼花街, 乃是为迎花朝节而铺陈的大道, 从朱雀门往清溪,沿路两旁都摆着各色花卉, 多是春日莳花, 色泽斑斓, 争奇斗艳。
身着薄衫的游人三三两两聚拢,在灯笼下闲谈, 不知是谁起了头, 采撷娇花一朵, 别在髻端、腰带或是前襟上, 引得旁人纷纷效仿。晁晨瞧见此情此景,瞥过一眼, 见公羊月正在贩子摊上随意看, 他佯装被挤出去,悄无声息溜开。
“方才还在这儿的……”晁晨一口气跑回盐市附近, 左右搜寻。
先前打朱雀门过,曾在一众芳菲里偶然瞥见一抹赤红, 若是没相错,该是巴蜀山中独有的野山茶,且还是名品照殿红,倒是与公羊月那披霞似的一身很是般配。
建康城中名士众,且这附近又临近乌衣巷,保不准有识货的人,若是被采了去,倒是可惜得很,他只能寄希望夜色浓如墨,花又生于不起眼的角落旮旯,游赏之人为那彩灯与热闹吸引,皆未注意。
凭着记忆在附近转了两圈,终是叫他在一处二层小楼前石板路后,寻到那一株花。
晁晨撷来在手,护在袖中,防着左右,怕磕了碰了,而后急匆匆穿过逆行的人,往清溪桥去。打清溪再往北边数,过了东府城便是皇亲国戚的贵墅,黎庶规避,行人渐少很是清净,屏住呼吸只能听见水波微漾。
早先与拓跋珪约定碰头便在此,后来双鲤和崔叹凤去西口市看吞刀吐火的杂耍时,又再度约好时地,公羊月找不见他,早该来此,可眼下半个人也没有。
在原处小候片刻,气还没喘匀,乍一听桥对头传来清浅的脚步声,晁晨心有所动,携花而奔,一口气跑到拱桥顶。
明月当空悬,月心正倒落在拱桥下,泛起波光粼粼。
河上无船,远处清歌起,桥下有美微微抬头,向他看去。晁晨不由一笑,失了仪态,跑去的每一步都是欢喜。
公羊月负手侧身,望一眼他额前碎发和渗出的细汗,打趣着:“跑这么急作甚,我又不会凭空消失。”
“只怕你乘风而去!”晁晨顺着话接。
“能归去何处?”公羊月低声一笑,轻叹息,“我甚是眷恋这红尘人间。”他垂下眸子,从袖中取来一朵白玉兰,替他别在前襟,语气十分亲昵温柔,“……因为人间有你。”
晁晨抬头,眼波颤抖。
公羊月顺势用指腹替他抹去鬓角的汗水。
那一瞬间,柔情填满心怀,晁晨只觉得四肢发软,好似自己漾在水中,快要沉溺,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们……其他人呢?只有……只有你……”
公羊月装装样子,放眼四望。
趁他环顾周围,晁晨抑住砰砰直跳的心,踮起脚尖,手臂绕过他的脖子,将那朵照殿红插在他发带上。
但公羊月是何等人物,稍有风吹草动,便能警惕捕捉,更别说晁晨心不在焉,露出“马脚”甚多。他迅速回头,捉着那青衣书生的手,急步将他往后推,直推到石桥阑干前,微微倾身,从鼻子里懒洋洋哼出一个音:“嗯?”
“我……”晁晨脑中嗡然,大半个身子悬在桥外,局促得动弹不得。
公羊月低头瞧人,又瞥了一眼还捏在他右手中的花,竟似愣住。被他发现,晁晨则心中慌张,如个犯错的孩童,下意识挣扎想将手往身后藏。
脸烧得滚烫,热辣辣像被火灼过,就在晁晨觉得自个要从脸烧到脚时,公羊月竟毫无征兆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忽地半跪下来,一手撑剑,一手搭在膝头,微微偏首将发带正对于他。
……他,这是方便插花?
晁晨两手摸过去,轻轻将红如赤阳,色浓如血的茶花插在他发上。都说古来君子常佩杜若,近有公子宛若芝兰玉树,公羊月配花,却是与两者气质都不似,在这凄风长夜里,生出股触目惊心的美丽。
他下意识伸手,小心翼翼去碰触。
然而,公羊月恰在此时起身回转,晁晨探出去的手指没摸到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反倒顺下落时抓到他的衣襟。三月天,公羊月懒着中衣,而最外的红袍又本就穿得松垮,收手不及被重重一拽,差点拉得个袒胸露乳。
公羊月知他无意,却偏要调侃,立时调笑道:“哟,这么心急?”
晁晨连连摆手,胡言乱语:“我,我……”他一紧张,脚跟向后撞在石头上,整个人向后一翻,翻入河心。公羊月忙挥手去捞,只捞到空荡荡衣袖一只,干脆撑手一跃,跟着跳下去。
这时,桥洞下飘出一只空木船,晁晨摔进船舱,侧身一滚,给公羊月腾出位置来。舟子被砸得摇摆不定,公羊月耍赖,也跟着一滚,偏要压在他身上。
晁晨急忙去推,没推动,公羊月把头埋下,食指点在他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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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珪和崔浩离开赌坊后,又在九坊附近转了转,往约定的清溪桥去。人刚离开盐市口,丁二便打墙角露头,他跟刘裕扯谎,说拉稀肚子痛,偷偷溜了出来,从小巷东拐西拐岔到必经之路上候着,就等这一时。
丁小二是市井出身,行事不讲道理,全凭喜好,是敬重的人百般捧着,厌恶的人纵使没大错,也是眼中难揉沙子。想到方才在拓跋珪跟前吃瘪,他肚里窝火,恶向胆边生,欲要来个顺手牵羊,给人一个教训。
拓跋珪口气冷,架子大,瞧来有江湖儿女的豪爽,但骨子里又透着几分矜贵,让人一眼看不出深浅底细,但崔浩却不一样,从谈吐到举止,不是公子哥儿,绝对养不出那谦恭谨慎的风姿气度。
初来乍到,建康城里的贵人都没认全,更别说附近拱卫的石头城、西州城、白下城以及吴郡四姓并些古老小姓,丁二下意识把人给归到士族里,想随便讨个钤记印章玩玩,叫他们也尝尝慌神的滋味,过一阵再还回去。
讨谁的好?
崔浩侧身,露出腰间玉牌,丁二暗喜,这公子柔柔弱弱,心头道:就它!
怎么偷,是个技术活儿,难倒旁人却难不倒丁二,他打小偷鸡摸狗没少干,也算个熟手,因而蹑手蹑脚跟边上摸过去,顺带活动手指,四下踩点,防着误打误撞的人,当然,也防着刘哥,自己污名恶臭是不怕,就怕坏别人名声,他可不想像不清不楚俩兄弟那样。
正赶上花朝节,赏花夜游不宵禁,夜市里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不到子时是喧阗不散。这一热闹,来往行客就备多,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车马,在道上来回,丁二一直没找着机会近身,好容易准备下手,却瞧见街对头的穷巷里,依稀落下不寻常的影子。
起初他以为是野猫狗,但走了几步来,脑中灵光一闪——
是人!
之所以畸形,是因为人伏在瓦顶,或是缩在暗巷的凹憋处,因而走了样。寻常人可不会这般鬼祟,放着大路不走,专捡着避人的地儿躲,丁二心里犯嘀咕,想着莫不是这俩小子身边跟着暗卫护院,自己已教人发现,只等着瓮中捉鳖。
当适时,他吓得冷汗如注,不敢进退,屏住呼吸来了个敌不动我不动。
俶尔,对头的影子打晃,很快跑出几个黑衣,像上梁的猫儿,飞快跑过,手里都拿着家伙,看着不好惹。那杀气浸盛,如此露骨,稍微上道的一眼就能分出家养和外来,这来的可不是什么好货!
不是冲着自己来?
丁二探头,左右觑看,瘪嘴咋舌,心里头有几分得意:既然不是对付自个,多半是那俩公子哥儿得罪了人,给人记恨上,派了些人来□□拳。
本来他心中还有几分不忍和忐忑,这么一看,是个有污点名声的纨绔,拿来开刀倒是再无心理负担。
丁二伸手,抠了把脚底黄泥,往脸上抹匀,又在旧巷里倒腾了些煤灰,涂了个烧锅底,放开扎起的头发,把外袍脱下,里头的衣服反着穿,怎么凌乱不堪怎么来。待改装好,他捡了半块瓦片,埋头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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