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泛着冷光的剑器朝着面门招呼来,公羊月绞剑夺去他俩武器,脑中灵光一闪,顺嘴接道:“有了,待会打得你俩鬼都不认识,明儿就能换个朗朗上口的”
俩人齐声骂道:“什么?”
公羊月微微一笑:“鬼见愁。”
晁晨醉酒,终忍不住捧腹大笑,俩人左右觑看,才知公羊月是逗给先前那书生听的,顿时暴跳如雷:“你耍我们?”
只瞧那银剑一挽,将好完成这最后一手,尖端点在一人胸膛,剑刃则卡在一人脖间,公羊月心情舒畅,难得张口打趣:“我只会杀人和耍人,这么不满意,不如自己选?”二人忙摆手,口中叨念着:“不了,不了。”
“走吧走吧!”公羊月收剑,挥袖将两人扫出,又顺势卷起散落在草地上的随身兵刃,拍向他们离去的方向。
若是叫双鲤瞧见这一幕,只怕又得喋喋不休个好些天——
公羊月何曾有这般好说话的时候,从前对待道不同之人,除了铁腕就是铁腕,即便不计较,也是自恃武功,如同俯瞰蝼蚁,从小随之流浪的她,可是备受心灵和视觉的双重冲击。
但现在,他竟也能生出温柔,不计较不再是轻蔑,而如平心观众生。
此时笑声止,晁晨岔气,半跪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指着地上的残片,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打,碎,了。”
饮酒伤神,那语气怎么听怎么还有几分呆木和无辜。
公羊月正转身,那一脚欲落未落,尴尬地僵在半空,刚才只顾着武斗,早忘了手里还提着个瓷盅,看那碎裂的样子,怕不是给人往脑袋上拍去,就是当作垫脚之物顺势踹飞,汤汁四溢,眼瞧着是一滴不剩。
他可“辛辛苦苦”跑了二里来回,关键晁晨全然没喝上!
公羊月焦躁不安,反向攀着晁晨的胳膊,将他推着走,像是要眼不见心不烦。晁晨起初还身处懵懂,乖乖跟着走了两步,但酒后胆气壮可不是白话,也就跟了那两步,竟甩手挣扎起来。
就在公羊月大为恼火,欲转身质问时,醉醺醺的晁晨忽然反捏住他的衣袖,展臂将其拥抱,并同时将头上的幕离摔了出去。
“公羊月。”
他低声将那挂在嘴边的名字唤出,而后将额头磕在公羊月的锁骨上,整张脸隐没于阴影中,开口是少有的心里话:“你真的,很好。”
三月的建康,春风料峭,夜半尤其生寒,公羊月穿着薄衣,立于前湖侧畔,抬手拥着怀中人,不觉得凛冽刺骨,心窍里反是一片暖融融。
脑中绷着的一根弦,忽然断裂开,生出从未有过的滋味——
若是放在从前,他第一个念头必是想法子趁醉再撬一撬牙关,抠点醉话出来,再以此为趣,隔三岔五搬出来说道说道,将晁晨那个脸皮薄捉弄一番。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很是后悔,后悔不该灌酒,亦不该欺负他,相比之下,生出的是怜惜。
公羊月彻底认识到,晁晨和自己并不一样,甚至和过往遇到的一些莽夫、公子也有所不同,他就是这么个温吞吞的君子,不会时常把浑话、骚话、俏皮话挂在嘴边,也不会以捧哏逗趣为乐。
——他不是玩具,而是对自己来说重要如生命的人,所以,不应该时时抱着看笑话的态度。
公羊月踢了一脚破盅的碎片,揉了揉晁晨的头发,安静地任由他抱着,良久后才轻哼一声:“你醒着还是醉着?”
本以为等不来回答,但显然,身前的人早已形成固有的配合。
晁晨抬起头,露出少见的参杂着一丝慧黠的笑容,指了指夜空,随口提了个俩人都没有料想到的要求:“若你能数清天上的星星,我就告诉你。”
片刻后,公羊月揽着他,涉水而去,飞掠上渡头旁一座水榭长亭的顶上,俩人相扶,当真并坐数星子。
不远处打石头城方向来的官道上,有飞马跑过,带起烟尘一串。
那啼声极响,摇橹的蓑翁不由也停了半拍,王谧等人或起身或翘首,纷纷朝那头张望去,只于夜幕中依稀辨出浅青色的剪影。
“噢,风骑啊。”王泓并不意外。
骑士并未折转鸡笼山走广莫门入宫城,而是直接经由长堤北上,行色匆匆,教人想到八百里加急。
拓跋珪不由得好奇:“风骑?”
塞外多骑兵,听名字,他还以为是江左新组建的一支军队,但说实在的,没有莽原与草场,他并不看好江南的骑士,那感觉就像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非要同二百斤的九尺壮汉比谁健硕,只有形式,缺了内核。
刘裕替他解惑:“是东武君的风骑,应该是信使传信回颍川拏云台。至于这东武君,传闻曾继承武林至尊庾麟州衣钵,武功极高,于太元十三年为皇室招安,敕封东武,长居拏云台。”
双鲤也不由插了句嘴,要论江湖势力,可没谁比她清楚:“听说东武君麾下有左右二将,还有四馆四客,更有不远万里慕名投奔者,拥趸众多,出行都是八抬大轿、白鹿灵牛车,吃喝是灵芝仙草、玉液琼浆,五谷都看不上呢,说威风八面也不为过……”
闻言,公羊月冷不丁接了一句:“东武,不就是先秦时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的封地?看来这位东武君是要自比赵胜,也来个门下食客三千?”
晁晨正偏头往他肩上枕,忽地扭了脖子,托着半张脸以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望着公羊月,而双鲤则“呀”了一声,循声往上瞧:“哟,老月,你何时爬到屋顶上的,吓死个人,我还以为鬼在说话!”
崔叹凤亦帮腔:“你不是找醒酒汤去了吗?难不成也醉了,误作了谁家梁上?”
公羊月睨了一眼:“你说说,我偷什么喽,怎就成了梁上君子?”
“喏,”崔叹凤捏着酒壶口,贴着唇浅笑,已有了些醺醺醉态,竟亦说起趣话,“你身边的不是?趁人家酒醉,把整个人都掳掠了去。”
公羊月心里偷着乐,但面上却摆出一副“懒得同他分说”的模样,转头指着双鲤,让她续上方才的话:“关于那个东武君,还有什么杂谈轶闻,一并说来。”
东武君成名较公羊月早,如他这般的亡命之徒,初入江湖时与人家犹如云泥别,等博得名声后,又不大看得上这种挂着宗室牌面的所谓“武林人士”,从前那帝师阁,虽也曾有一分支在大汉朝时入仕,但及晋国立,却与朝廷没有正儿八经的纠葛,看在双鲤的面儿上,听了一耳朵为人乐道的过去,但这个拏云台本质截然,他可是一点兴趣也提不起。
不过既然说到此处,搭个话倒是不成问题。
双鲤想了想,娓娓道来:“所谓二将,乃是说襄助东武君打理拏云台的左膀右臂,一为‘玉夫人’玉参差,二为号曰‘雪友居士’的苏无。”
王谧接口道:“此二者可都是大忙人,只闻其名,想见一面却需机缘,尤其是那位雪友居士,听说此人有个怪癖,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有说是吃饭一碗半,多一粒少一粒都不行,三小菜一汤,必须吃干净;又有说是他居所,上到柜中之物,下到桌案摆放,都必须分寸不差,稍有挪位,便不得舒服。”
公羊月不屑道:“他应该叫规矩居士或是方圆客,叫什么雪友!”
晁晨听来,微微摇头:“苏无此人虽举止瞧着令人费解,但却不是个庸人怪人,恰恰相反,是个大能人,正因为那些规矩,拏云台上下事务处理才能井然有序,因此他很受众人敬重。至于雪友,是梅花雅称,这与他个人喜好有关。”
“从前苏无与人打赌,连植三冬春,终于种出名品骨里红,待那赤枝白梅开遍山头,引得百鸟啼鸣时,因这意象才得了这么个名号。雪友居士沉迷莳花而被笑痴人,这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传闻。”
公羊月不以为意,尤其夸赞从晁晨嘴里吐露出来,只小心眼地想,他不知道的,就是不够新奇:“哟,知道得这么清楚?”
晁晨面上一白,讪笑着垂下眉眼:“都是听来的。”
公羊月越细思越吃味,顿时又开始发痴:“为何你总听得他人的好,搁我这儿却是一箩筐的糟糕事?”
晁晨机灵地接上:“说明好事在后头。”
话说得公羊月舒服满意,又点了双鲤问:“那四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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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四客?”双鲤为他“有事钟无艳, 无事夏迎春”的偏心眼不满,扮了个鬼脸,等人手里那柳条枝抽落下来时, 她这才在东躲西蹿中开口, “四馆四客乃是东武君麾下四奇人, 分别是‘青萍馆’曹始音,擅使软剑, 名为‘缠风’;‘玉英馆’阚如, 成名暗器‘天女散花’,‘琼芳馆’裴拒霜, 玄寒之功, 内家高手;而后是‘跳珠馆’秦喻……”
公羊月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秦喻, 这我知道, 成名音波技‘妃子笑’, 当初在南五岭撞见,他与我过招不敌, 只会掉头找师父撑腰, 不晓得这么些年过去, 可有长进。”
双鲤脸色并不好看, 那一次公羊月重伤,还是她去富贵堂找裴子常求的药。
“不过, 他也确实是个奇人。”公羊月那时亦少年, 血气方刚很是不吃这等“打不过还兴搬救兵”的懦夫行为,不过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了, 气性搁下,回头来看, 对手却也有值得肯定之处,“秦喻天生残废,全靠玉口一张,能走到这个地步,定力和韧性非常人可比拟。”
晁晨嘘声一叹,在他的记忆里,秦喻却奇在怜爱生命,不仅将积蓄倾囊以付收养孤儿,便是路上遇着残蝶伤鸟,也会命人捡回悉心照料。
大概这样的人,不畏生,更怕死,公羊月的骨气要求确实严苛了些。
拓跋珪和崔浩听得津津有味,不耐吊胃口,便促声叫那小女子继续说道说道:“还有三人,又奇在何处?”
“曹始音奇在‘盲风斗’,说是他为练成缠风剑法,一个人在黄山莲花峰的云海中,盲眼与长风斗了整九百天;而阚如则奇在人如幼童,永远长不大;至于裴拒霜,便有些玄奇了,说是他名虽为拒霜,但因为修习的内功之故,所行过处草叶皆会结霜。”
听双鲤说完,众人表情各异,不得不感叹天下奇人怪事多,是各有各的奇妙之处。公羊月当个乐子听来,正在兴头上,便又呼唤她往下讲:“别说,这拏云台还真是妙处,那说说那个劳什子东武君呢,他可有什么异人之处?”
“老月,你问到了点子上。”
双鲤摸着下巴沉吟,好半天像才组织好措辞:“这个东武君大概奇在神秘百般上,他似乎很少出面,只有逢上大事才会离开拏云台。武功不必说,传自庾麟州且能得宗室青睐,想来不差,前些年不还有说法,说其全盛时仅次于师昂阁主,大有追势的劲头。相貌江湖中倒是不曾提及,有说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也有说是永葆姝容的翩翩少年郎,我想,大概也只有拏云台中人才有幸亲眼见过。”
这时,王泓忽地插了句嘴:“世间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帝师阁。”此言一处,满座惊愕,竟是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连双鲤亦张了张口,忘却下文,不知该如何相接。
公羊月挑眉望去,晁晨惊去半身酒气,摆正身姿,一脸严肃。
“看着我作甚?我可不是打胡乱说。”王泓脖子一昂,为此有些不悦,他生在世家,父辈又近身权力漩涡之中,打小便听过不少秘辛,即便从前没放在心上,但并不代表他一双拙目,看得毫不透彻。
“于江湖言,谁不尊帝师而抑东武,诸君可还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冲方才你们提的问题看,谁曾将其放在心上过?至于朝廷……”王泓呵声一笑,“东武君根基浅,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朝廷给的,说句不好听的,朝廷要动刀帝师阁,起码还得问一问士族民心,毕竟当年南渡和北伐之时,其门人皆奔走出力,又因九百年底蕴,深受士大夫追捧,但若是哪天瞧颍川那位不顺眼,褫夺事小,只怕想置身事外,干干净净脱身江湖都并非易事。”
崔浩摩挲着右手指头上的茧子,兀自沉思,王谧则盯着潺潺水波出神,双鲤藏不住喜色,但凡夸一嘴帝师阁的,皆正中下怀,至于刘裕和拓跋珪,一个漠不关心,一个略显迷糊,还剩崔叹凤独一人侧坐在船头,心头沉甸甸,只觉厚重——
王泓还有许多没有点破的东西,譬如最初的扶植,并非来自宝座上的帝王,而是会稽王想趁打压谢氏的同时,另立新势力统帅江湖,彻底斩断谢氏在外的依靠。
当初淝水大捷,依靠的流民军中很有些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可控制又武力出众,行为散漫又不服朝廷管教,若能将他们视为泰山北斗的帝师阁拔除,自能断其依仗,再慢慢招安怀柔,将力量收入自己囊中。
这些东西崔叹凤原也不懂,但这些年云游天下,因治病结识不少形色各异的人,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亦不乏武林前辈,从他们的经验推论中总结而来。他不知道那位年少有为的东武君是否明白这些道理,他只晓得,从踏入拏云台开始,那些所谓的奇人奇士与江湖间已隔天堑。
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凭拳头说话,靠刀子血肉挣脸面,可以暴力不堪,可以阴谋团弄,唯有一点恒久不变——
江湖事江湖了,庙堂两不干。
有朝一日,若东武君当真将偌大武林攥于鼓掌间,会不会成为众人最不愿见的朝廷走狗;若东武君失势,或者说那位大靠山倒台,崔叹凤不敢想象,届时等他的绝非接纳,而是来自江湖的重重一拳。
那下场,只怕凄凉。
晁晨望着浩浩苍穹,只觉得人如蜉蝣,天地间身不由己,偏偏时尽须臾,同漫长的岁月相比,根本无力抗衡亦无力改变。
公羊月正仰头数星星,漫不经心将小指磕在瓦片上,悄然靠过去勾晁晨的指头。
一次,两次,每次指腹贴近,都叫晁晨不经意躲开,公羊月性子发急,余光扫来,察觉他面色有异,疑惑道:“叹什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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