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君……”
臂环大汉刚准备拒绝,被靛衣人盯了一眼,后者抢声点头应下:“是,公子。”
青衣公子只取了案上的茶碗,那醇香酒水丝毫未碰,向两人一祝,宽慰道:“你们不必担心,我自可应付,他虽风头盛,但也不过初出茅庐。”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中显出几分无奈,小啜了口茶才续上:“四十八庄的都哭到我跟前,自然要给个交代,此等恶贼,必除之而后快,就是不知道是他双剑厉害,还是我的鲸饮刀更胜一筹。”
臂环大汉颔首:“话是如此,但还是谨慎些好。”
靛衣人随即取出地图,平展在青衣公子身前,三人靠拢就坐,就着图上指指点点,声量渐被压下:“……按我们得到的消息,他若不停留,则会在子时左右过东湖。”
东子候在外间,透过竹帘起伏间的缝隙朝里偷看,座中那人垂眸沉思,时而顿首笑应,光线自窗外照来,照出那侧颜轮廓无比柔和,在配上那翠羽般的眉,璀璨的眸子,和那如雪的肌肤,教东子看丢了魂。
青衣公子似有所感,举眸瞥去,下巴微抬,只笑了笑回应,并没有苛责呵斥。
东子只觉得神思晕眩,心情大悦,赶紧去后厨帮工端菜。
“菜,菜来了。”
像是为显示自己,东子两手将盘碟全托了来,在桌案上整齐划一的摆放,辗转之中,兴奋又勤快地像只不知疲累蹦跳的兔子。
青衣公子见他常年操劳,手心手背皆有皲裂,便热心给了指点:“快入秋了,秋冬干燥,或可试试用鸡鸭油涂抹,我以前在海边……常见打渔人家以此护手。”
东子没想到还能得人关心,忽然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道谢,那青衣公子像是也给惊着了,老半天干晾在原地,最后约莫是以为他穷怕了,叹息着从怀里取了些钱,往他手里塞,又将人亲自搀扶起。
三人都在酒栈里写了房间住下,东子满怀喜悦,时不时敲门送个热水茶点。
往来跑了几趟,耳朵再不好使,也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去——
这一行既非玩乐,亦非省亲,听那口吻,好像是调查公干?莫不是府衙里的人,又或者侠肝义胆的豪客?会不会是来抓捕江洋大盗?此地近江淮三不管之地,倒是生了不少歹人,最是心狠手辣。
晚间掌勺师父煮了酒酿丸子,他见有余,便偷偷留了一盅,趁别的伙计都歇下时,悄悄给那青衣公子端去,不过,他脚慢了一程,刚走出庖屋,便见人披了件单衣,拿着那柄鲸饮刀出了门。
东子觉得可惜,扭头往回走,才走了两步,又见着白日那令他发怵的刀客也跟了出去,不知怎地,他心里闷堵发慌,恐惧有大事将要发生。
要不要去看看?
好在,他头脑还算清醒,犹豫再三先去左右两屋子拍门,想给他同伴知会一声,可无论他怎么叫,屋里都没人应。他放下食盘,悄悄给窗户支开一条缝,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显然油灯打天黑起便没点过。
东子握着托盘站在阶下,痴痴望着天际,天上有黑影一晃而过,他惊得缩到柱子后,等没动静时才从草木的阴影里探出头来。
鼻尖忽然发痒,他伸手一抹,抹下一夺五瓣梅花。
怪哉!
现今才八月,怎就有冬梅了?这是天有异象,大事将生啊。
东子将手头的物什一股脑全扔在地上,也跟着从那偏门溜出去,门槛后的青石板上落有一护身符,仔细想来,该是那公子边行边拢衣时,打袖口落下的。
自孝武帝广修伽蓝佛寺,请高僧东传佛教后,江左信徒日增,这庙宇里开过光的符箓最是灵验,落在此处可见此行不详,东子也深信那神佛之说,赶紧捡来,追上去想还与他,最好能将人挽留下。
以往那些远行的人,出门前碎了碗,落了筷子,多半都会将日子往后顺延一日。
当地人最大的方便全然体现在抄近路上,东子赶上去,人还未走远。
青衣公子初见他,脸色肃然,显是没料到而心生警惕,待人挑明来意后,这才松了口气,温言细语地感谢。
东子几度想开口,但凭着跑堂练来察言观色的本事,心知他手头的必是急事,作为外人,又不知该如何劝才妥帖,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出去老远。
他手足无措,最后干脆偷偷跟了上去。
还没跟出两条街,人就给丢了,东子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只心里窝气:人家那功夫登峰造极,你要能跟上就见鬼了,是瞎操的什么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想到这儿,他垂头丧气往回走,走岔了路,非但没抄近,反倒不小心绕远,他嘟囔一声,一脚尖踢在石墙上。
月光打在墙头,忽然晃过一道影子。
东子一抬头,飞甍上落了个白衣人,头戴幕离,身上挎着一柄薄刃长刀,双手后负,向着东湖的方向而立。
东子咽了咽口水,吓得就地伏倒装死,一动也不敢动。
“该我出手了。”
第211章
“该我出手了。”
他在对谁说话?
东子吃力地转动眼珠, 房顶上没有人,却有声传来,他打了寒噤, 心里害怕到盗汗恶心, 两指抠着嘴, 连吞咽口水也不敢。
另一个声音说:“他就等在湖边。哼,还是一样, 天真赤诚得可怕。”
白衣人反问:“天真不好吗?不是更利于你控制?”
“心思纯善不等于傻, 太过板直的人反而更不便操控,因为太有底线, 也太有原则, ”那声音明显带着几分不屑,“公羊月剑挑四十八使剑人家, 一凭本事, 二没杀人, 你看,只要那些人哭一哭, 他就出头了。”
白衣人微微一笑:“所以你要做的事, 他一定不会赞同, 与其揣着小心过日子, 不如……一劳永逸。”
空寂片刻,另一道声音才接上:“公羊月如何?”
白衣人低低吟笑, 看着天上的月亮, 音色格外舒缓:“很好,我希望能和他一直都是朋友, 永远没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
说完,那人裹上红衣, 将头戴的白幕离一掀,从瓦片中踢出藏着的长剑飘然而去。东子拉过衣角擦除手指上粘腻的唾沫,又屏息等了许久,久到夜鸦落在白衣人站过的飞甍上蹦跳也安然无恙时,他才蹑手蹑脚爬起来。
“看够了吗?”
声音从背后飞来,冷冷一道,不掺情绪。
东子只觉得整个身子都麻痹难挪,脑中嗡然空白,他甚至分不出心思考这声色是否曾听过,也无法想象等待他的命运,他提不起脚,唯一能做的便是僵硬地转动脖子。
人站在墙根下,那身靛蓝色的衣衫,几乎要让他与阴影融为一体。
东子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不是……”这人分明是白日跟在那青衣公子身边的人,内鬼反水,他们是想要那公子的命!
冲劲上头,东子浑生蛮力,拔腿就跑。
然而,那靛衣人只用了一招便将他制服,随后以手成爪,卡着他后脖子将人向前推,轻功纵掠,跟着那伪装的白衣人往东湖去。
二者落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台,高台正对平湖,两侧翠木掩荫,将好能望着官道渡头。亥正,月离于毕,乌云笼罩,闷人的湿气浸润衣袖,教人密汗如注,靛衣人狂放不羁侧卧石台,连伞也不撑,东子则被踩在他脚下,两眼对着前方。
只见一道红影自林中纵跃而出,很快顺官道而走,青衣公子回头叫住人,叫不住便跟了上去,跟到半途,那红影似是为他的举措恼怒,突然拔剑刺来。
再然后,两道影子都不知所踪。
“看出什么了吗?”
东子呜咽哭起来。
假的,那红影是方才白衣人假扮的,他虽不知那人为何要穿上红衣杀人,但心里一想到那青衣公子为人纯善,脾气那么温顺,还有人要害他,便觉得肝肠寸断!那前面等着他的,除了阴谋陷阱,还有死亡。
东子扭头,恶狠狠地瞪着靛衣人,后者却肆无忌惮仰天大笑。
只听“轰隆——”声嘶,滚地雷落在湖心,泛起惨白的寒光,照出人心中恶意的鬼,争先恐后涌向人间。
暴雨,如期而至。
落雨如幕,东子眼睁睁看着假扮的白衣人失踪,看着青衣公子去而复返,看着渡头前突然杀出的红影,剑起不回头之势,带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刺在那柄鲸饮刀上,随后趁势蓄力一掌偷袭,将那抹青衣打下深湖。
当白衣人归来时,靛衣人笑中略有不解:“何必如此麻烦,你一个人没准就能得手,莫不是怕自己武功上胜不过他?”
“‘四望山河’心法和鲸饮刀,我确实没有把握,当然最重要的一点——”白衣人戴上幕离,望着离去的公羊月,望着只剩雨打涟漪的平静湖水,自嘲一笑,“你知道的,我一般只救人,不杀人。”
不杀生!
东子听来,心里觉得实在讽刺。
但很快,东子连觉得也不再有,靛衣人转身,一刀将他钉在树上。他死后,很快就会被山里的野兽分食。
“邀君一观,是君荣幸。”
在靛衣人那森然的笑声中,那枚护身符落在泥泞里——那公子感念他的热心,又将那符箓反赠于他。
————
染血的木槿花被音刃斩落,就落在段赞脚边,他双臂虚垂,穿刺的伤口正滴答往下淌血。
慕容宝薨后,燕国陷入内乱,慕容盛异星崛起,包揽大权登基称帝,其生母段妃出于段氏,一时间鸡犬升天,在三大家里被垫底打压的段族,终于扬眉吐气,族人纷纷往新都投奔,拼着想第一个露脸。
段赞便是其中之一,他设想过路上秦国刺客阻击,想过会被魏王拓跋珪暗杀,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江湖高手盯上。
他奶奶的公羊月!
他在肚子里暗骂一声,也不知是哪里冒出的红衣人,紧跟自己,按理说结怨的人里头爱做这副打扮的只有那一个,可画像他见过,这分明不是!
他奶奶的公羊月!
段赞烦躁地想,难不成那穷得杀人捞钱的小子还养起了影子杀手?只是这杀手也太强了,自己的童子门可是打老爹段思那辈便开始组建,集中所有资源堆出来的萦怀也绝没这般功力!
莫不是有人要嫁祸公羊月?亦或者公羊月惹了事故意祸水东引,想让自己给他顶锅才将这尊大佛给招了来?
段赞气得手抖,终于骂出了声:“他奶奶的公羊月!”
对方没来由接了一句:“有道理。”
段赞傻眼,心里犯嘀咕,嘴上小心试探:“阁下是哪家人?”万一是前一缘由,兴许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对方又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盯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
直到,来客摇头,缓缓举起剑——
没有废话的杀手,最教人害怕,段赞绝望,心知再无机会,放任怯懦的自己脱口大喊:“萦怀!萦怀!萦……”自去刺杀拓跋珪后,萦怀就再也没回来,也许现在已是烂泥白骨,原来,生死关头自己最离不开的人,竟然是他。
段赞无力闭眼,想起萦怀那年在菊园他问的话。
——“如果我被擒,你会拿什么来换?”
他抓起草根,狠狠往前一甩,无能而暴躁:“你不是说,只要我希望燕国好好的,你便替我护燕帝护燕国,现在新帝登基,我们段家就要熬出头了!”
“……你为何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段赞不顾仪姿,拼着一口气连滚带爬转身逃,犹如丧家犬。
“所谓童子门,也不过如此,六星陨落后,北方竟无一高手能战!”
师昂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文武步靠着他不放,手里的剑花翻了翻,朝人心口刺去,心里惋惜地想:公羊月,对不住,帝师阁阁主不便现身北方对燕国官吏出手,只能顶你的名了。
被逼入死路的段赞跌在地上,放弃垂死挣扎,他并不是个气节高尚的英雄,一心为燕国也只是偿私欲,但凡现在有人能做挡箭牌,他绝不会心软,可真到了两手空空只剩贱命一条时,他也可以像先祖一样,扬起高傲的头颅,迎着剑锋而上:“狂徒,凭你也敢大放厥词,你当你是哪根…”
剑光闪烁。
忽然,一条长鞭抽来,将宝剑锋刃卷住,向后拉停,随之而至的还有一道娇俏的女声,打断段赞的口不择言:“区区小子,怎敢劳烦阁主亲自动手。”
段赞闻声回头,不可置信看着那身穿轻甲的女人,连喘了两口气缓过神,恭敬地唤道:“慕容将军……”
有救了,有救了…
已故太原王、鲜卑族中“战神”慕容恪的女儿,功夫自是在自己之上,段赞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刹那间脑子里又回忆起她方才的话,惊悚得根根汗毛倒立——能称阁主的,天下只有一个人。
……师昂。
师昂望着慕容琇,略有惊诧:“别来无恙。”
“多年不见,可安好?”慕容琇颔首致意,干脆直接地指了指地上的人:“我欠段家一个人情,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他一命。”
师昂扫了一眼,没松口:“不好办。”
“我会约束他。”慕容琇以名誉为保证,挽起鞭子,把手贴在胸口,向他行了个慕容鲜卑族的大礼,“阁主若还是不放心,大可随我一道北上龙城看看,燕国自于魏王手底下吃过败仗后,日渐衰颓,气数大不如前,如此自顾不暇,是无力染指南方的。”
听她毫无顾忌把老底儿漏出,段赞急眼,几次想要插话,但都被慕容琇瞪了回去。这位慕容女将军的辈份地位之高,别说现今的慕容盛,就是老燕帝慕容垂在世,也对她多有垂怜。听说当年慕容垂还是吴王时,便与其父慕容恪要好,淝水一战复立燕国后,对太原王一脉更是优待。
段赞泄气,垂头耷脑听着。
师昂默然片刻,收起兵器,嘘声一叹:“当年你和大师毕竟曾于帝师阁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这个人你领走吧!”
慕容琇抱拳:“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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