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有钱法?”
“这样的马车,我造了二十辆,东西南北四处跑,还安排了一辆装上火雷子往宫城去,让那些秦狗看看,什么是钱的力量!”
钱小六爷唇角一扬,马夫再甩鞭,高声吆喝:“两位钱爷,可坐稳喽!”
铁马车一路往南,趟过灞水,直去汉中方向,似是也想学前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显然并不是最好走的路,也不是最万无一失的路。
钱胤洲追问:“救谁?”
钱小六爷还有闲心啜了口茶,呵呵打趣:“你的老仇人,噢不不不,我们的老仇人,看我这记性。”
钱胤洲黑脸:“芥子?”
“不错。”钱小六爷将茶盏重重一磕,“当年要不是咱将了他们一军,你怎会差点把命赔进去,毕竟你可是主张要救那小娃娃一命。”
“你还知道?”钱胤洲哼了一声,透过铁窗格往外看,树丛后退,飞鸟北返,他不由地有些烦躁,“那现下过去,岂不是……”
钱小六爷打断他的话:“自找死路,还是自投罗网?”
身边的人生闷气没接话,钱小六爷展开五指,拍他脸上,强行将视线揪扯回来,随后搓了搓汗掌,左掏右挠,最后从屁股底下摸出个带箜篌标志的物什,之所以是物什而非具体的物件,乃是那玩意已被他庞大的体型坐压得不成样。
“你看这个。”
钱胤洲离得远远,不情愿凑过去一眼,生怕他今天吃的蚕豆,偷偷放臭屁。好在最重要的钤记还在,只扫得一眼,抄着手很是嫌弃的钱胤洲立刻端正身子,神情肃穆:“这不是,帝师阁?”
“年前,师阁主特意来嘉兴见过我一面,他似乎和‘芥子尘网’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盼我能捞一把是一把,所以我的人一截到你转运的粮草,我便立刻动身长安……”钱小六爷故意从兜里抓了把豆子吃,咀嚼时脸上赘肉颠了又颠。
钱胤洲瞥去一眼,憋着嘴换了个姿势,把身子往门窗前靠。
瞧他那怂样,哪里有“不动尊”高高在上的威风,钱小六爷越发得意,干脆把豆子整把往嘴里倒。
这吃得多且急,就容易呛着气管,猛咳嗽两声,倒是把脑子给咳灵光喽,他兀自拍着光溜溜的脑袋,“哎呦”一声,痛心疾首:“这小子早就得到了消息,是算准了我会去长安!”
汉中城西有座佛寺,姚家人责令修筑,为许多东传佛教的苦行僧落脚之处,芥子藏匿此间,正应了最危险的地方即为最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些沙弥和尚,才会不站立场,一视同仁行慈悲方便。
至少,在去的路上,钱胤洲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他们走到青山脚下时,举目望去,却是烽烟四起,狼藉一片,事实远比想象残酷,乱世流离,世上绝无真正安全的地方。
钱胤洲毕竟在秦国土地上长大,熟悉地势的他,立刻指挥驾车绕道,往后山去。多年的恩怨纠葛让他了解曾经的对手,他们一定会守住最后的路——
“爷,快看!”
铁门外,车夫知会了一声,钱胤洲和钱小六爷各自占据半边窗,把脸贴上拦护的铁网,努力上抬视线。
断崖之上,山寺隐约显露于常青松柏之后,支在外的院墙下立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那日当着钱胤洲的面跑脱的初桐,至于那姑娘——
钱小六爷“哦哟”惊叹。
可不正是来他班子里跳燕濯的沈爰吗,当初他就觉得那拿钓竿的老头不简单,果不其然在长安有大靠山。
看样子要捞的就是这个人。
钱小六爷从衣领子里翻出只竹哨,横吹一声,随后将箜篌标记挑在树枝上,小心翼翼探出窗外:“下来!”看他那畏葸的样子,生怕手多送出去半截,就会给误伤,真是年纪越大越怕死。
初桐垂眸看来,盯着跑马行进的路线,飞快地计算。
两个人的负荷显然太重,左右又没有垫脚借力的点,除非能如仙人一般腾云蹈月,否则再好的轻功也脱不开身体的舒服。那样的话,即便不被摔死,只要敌人追来房间,在半空毫无还手之力的两人,还没落地便会被扎成筛子。
他没有更多的犹豫与考虑,当机立断朝侧面一指:“沈姑娘,你看!”沈爰果真偏头,随后被他一掌推了下去。
只要一个死守据点,另一个就能安全。
小六爷看着懵然坠落的女人,拍着车壁唤车夫:“张乙!”
刹那后,坐席前已无人,只瞧一抹黑影踩在马背上向前飞掠,伸手将人接来,随后车内人扣动机关,腾出中心的位置。车顶翻开,张乙抱着沈爰落下,伸手将人一推,自己卸力滚回驷马的位置,捡起鞭子扬手,丝毫没有停顿。
初桐了无遗憾,起手落了个定式,望着冲上来的人,将刀柄紧握,呢喃道:“师阁主,在下不负承诺,保下沈姑娘安全,万望君亦能守信,像当年一样,保证公主在南方的安全,不要让她落到姚家人手中——
因为姚苌没有得到的玉玺,真的在她身上,在他师父死后,他偷偷放到了她在雀儿山修筑的小金库里。
随车马远去地平线外,自此,钱氏撤离长安,盛极一时的长安公府彻底分崩离析。
————
昭明扑棱翅膀,落在晁晨的手臂上,亲昵的用鸟喙碰了碰他的手指,晁晨摘下绑缚的信件,随后甩出一把豆子,那白羽鸟儿伸手矫健,悉数叼来吞食,绕着他欢喜啼鸣。
见此场景,公羊月谑笑一声,心里有些不平。
晁晨展颜:“羡慕么?这就是你当甩手掌柜的结果。”
公羊月两手一抄,蹲坐在大石头上,恨恨说:“羡慕?我为何要羡慕,我才不跟一只鸟一般见识!”说着,他扫了枚石子打水漂,惊得正盘旋低落饮水的昭明冲他怪叫两声,他心里更窝气,小声骂了句,“白眼鸟!”
“你再骂他,他就更不与你亲近。”
“谁稀罕。”
公羊月缓了缓,没听见后话,抬头时瞧见晁晨正立在三步外撬开信筒,全神贯注,十分认真。打从离开建康后,时不三五便来一封,王谧、王泓甚至陈韶的都有过,也不知道他们文人哪有那么多话说。
“诶,谁的信?”
晁晨像没听到似的,公羊月心里忽然又闷又慌,不知怎地就想到崔叹凤死前遗言,那话分明有挑拨之嫌,可现在却教他心里没底。于是,他又追问一遍:“谁的?”
“玉夫人。”
公羊月没说话,逆光盯着他的下颔线,隔了许久,方才闷声开口:“我记得你那里有条疤痕。”
晁晨下意识摸了一把,随口道:“老凤凰的药是极好……”
想到那个温柔似水的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且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公羊月,然而后者已别开视线,紧盯着浅滩里两条相濡以沫的小鱼出神。
显然,公羊月并不在意什么疤痕,真真只是随意起兴。
晁晨嘴角轻抿,低头继续抠那蜡封的竹筒。事实上,公羊月并没有发呆,相反,他正反复揣测——
为何?为何要小心晁晨?
崔叹凤可不像有失风度的人,不必垂死还要反咬一口,莫非他这句话明里警告,暗里提醒?
要不要告诉晁晨?
公羊月眉头一蹙,又蓦地展平,续上了方才未完的谈话:“在江南,老凤凰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的人。”
身正之人,皆爱惜羽毛,能挺身而出,逆流而上,是莫大的勇气,如果这里头没参杂别有用心,该是人心之美。晁晨不忍往坏处想,人已逝,无论对错,停在初遇即可,于是,他笑着宽解:“你们该是一见如故。”
公羊月反道:“我觉得我们亦然。”
晁晨被他逗笑,脱口而出:“我倒也希望,可惜以前……”公羊月还竖着耳朵听后话,晁晨却在展开信纸后,不仅声停人怔,脸也变得十分僵硬。
纸条上两行簪花小字,头一行就叫人看得心惊肉跳——
“拏云台,苗隐,苗定武。”
第209章
苗定武这些年竟然藏在颍川拏云台!
晁晨双手颤抖, 公羊月敏锐捕捉异样,目光注视过来,他忙将捏着纸片的手往后藏——不能让他知道苗定武这些年藏在拏云台, 以夏侯真死对他产生的冲击以及他不肯妥协的犟脾气, 一定会迁怒颍川的人, 拏云台现有内鬼,绝不可为杀苗定武而打草惊蛇。
见他吞吐, 公羊月目光越发考究:“什么?”
晁晨没有底气, 小声呢喃:“没什么……”说完,自发下到溪涧去灌水囊, 顺便将掖在袖里的纸又重新抹开。
在苗定武的下方, 还有一串字——
“鸥鹭飞不落,东海见机心。”
晁晨沉吟片刻, 心知这句诗乃玉参差答他玉振山庄托请一事, 只是言辞乍看毫不相关, 他暂时还无法参透其中所指。
“东海,东海?”
纸条被他搓捻在手中, 晁晨反复琢磨。
——东海是他的家, 他曾经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此地的机遇, 而他和江南的故人们也是在东海边初遇, 难道玉夫人言下之意,是说那时便可见居心不良?但居心不良总该有原因, 他那会子一贫如洗, 两袖清风,又有什么可为人图谋的?
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背靠着坐在石头上, 心底都搁着事,又不想让对方担心, 当两日后晁晨勇敢提出玉夫人托付自己去东海办些私事,沿途已有安排,届时会有接应,请君大可放心之时,公羊月顺势答应,表示自己先去江陵找双鲤。
公羊月单人快马下荆州。
人刚踏入云梦泽地界,便给帝师阁的弟子请到了三山四湖,水路行舟过时,他还在想,瞧这帮子假清高如此客气,莫不是双鲤美梦成真,真包下了芦苇海,独霸云门祭祀,那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几月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脸上也起了几分自豪,不由正了正衣冠。
心性差的弟子频频转头来看,看得公羊月转念又觉得,以那丫头的疯性,捅娄子的可能性要大上不少,保不准是让自己去善后擦屁股的。
船停靠在渡头,往山中拾阶而上,沿路相逢子弟,尽着飘飘欲仙的苎麻白衣。公羊月起初没在意,毕竟服白常见,帝师阁阁主师昂不就白衣博冠,玉镶金带,可过眼次数多,又为那庄重肃穆的氛围侵染,便不由得警觉起来。
白花。
不论男女,每个人都戴着白花,男佩袖,女簪鬓。
领路的没有直上有琼京,而是给人请到了小楼连苑,在待客的太簇堂相候。
吃茶的时候,公羊月隐隐听见哀乐,心中更是发疑。帝师阁自言以乐入道,门人既是江湖武夫,也是天下最懂音律的乐师,那曲乐忽轻忽响,如泣如诉,引人伤怀,不能自拔。公羊月眉心精气一冲,忽然清明过来——
他转头问:“谁死了?”
奉茶的人低头看着靴子面,放下杯盏,行了个礼,就是不说话。
公羊月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眼中又惊又怒又慌:“我问你,究竟谁死了?谁死了!”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像被小刀一点一点剜割,那种钝痛是他过去中剧毒痛百骸,亦或者重伤穿几个窟窿都不曾有的。
那种痛,忍不下,也扛不住。
约莫得了指令,不敢乱讲话,那弟子还同个哑巴一样杵在原地,公羊月“嘿”了一声,大力将人扔开,往小楼连苑深处横冲直撞。
这里头不是帝师阁寝居卧榻日常公办的地方么,那就找一个能说话,会说话的人!
他抓了一个人:“你们阁主在哪里?”
摇头。
扔开,又抓了一个:“师昂在哪里?”
晁晨说,那个叫初桐的“芥子”在冰库外提到过,双鲤和师昂在一起,请自己到这儿来,那么问题肯定出在这两人身上。帝师阁阁主若身死,天下不会是现今的沉默无声,那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奔走传话,有人无声叹息,有人列阵,有人阻拦。
竹林尽处,有人微微摆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阁主在南吕堂。”说话的是个霁月光风的“聋子”,之所以言之耳背,乃是他人说话时他总会下意识紧盯嘴唇读语,而不是依靠耳朵。公羊月冲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的武功不弱,极可能更胜一筹。
既然没有动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南吕堂在小楼连苑的最深处,庭中植满栀子与白玉兰,栀子未开,公羊月冲进去时,只见白玉兰树下白衣胜雪。
满目尽是缟素——
白幔,白纱帐,白花,还有白衣人。
听说这里是阁主寝卧之地,师昂再喜白,也不必把自己的地方搞得跟丧居一般,可他现在不但亲自服丧,甚至在里外挂白,令上下奏挽歌……
是他心中有愧啊!
“她在哪里?”
公羊月红了眼睛,他多希望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那丫头从屋顶上跳下来,摔个屁股墩儿,然后窘迫地招呼,笑问他惊不惊喜,或是好不好玩。
但招呼他的只有师昂冷冷清清的声音:“跟我来——”
两人离开南吕堂,穿过回廊小池石桥,向乐声飞来的地方行进,对公羊月来说,每一步都很沉重,连带呼吸都似拴着万钧。他尽力握拳,却克制不住,一拳砸在柱子上,手下登时现出个窝坑。
师昂停下脚步,轻声说::“对不起。”
公羊月一字一句问:“她是怎么死的?”
“为了保我。”师昂抬起头,目光定定,毫无躲闪,将前因后果悉数道来,坦诚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和回避。
公羊月心里好受两分,双鲤救的人,越清正忠直越好,总比是个百般推诿的伪君子要强上许多,否则,心里会再累上几分不值。
他问:“凶手是谁?”
师昂面无表情吐出那个名字:“苗定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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