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亦目有哀色:“听说宗平陆火烧天枢殿,坠九丈城阙而死。”
“是,‘羽将’大人回头,以命相搏,将钱氏的人困杀,最后无路可退,纵身一跃——”初桐崇敬地抬头,向宫城方向张望。
初桐又道:“剩下的人集中力量撤离,将公主带走。‘羽将’大人留有遗言,男不过二十,女不过十五,皆任由离去。但其实许多人心有不甘,都自发留了下来,依靠已转移的卷宗,继续维系,只不过元气大伤后,变得十分隐蔽,江湖上一度以为,我们都已经消失。”
这也能解释,为何在敦煌时繁兮对双鲤无条件的好,她替‘暗将’庾明真送信,想来就是解散后离去的那批人之一。
思及此,晁晨无奈摇头,但很快,他又从眼前人的口述中捉摸出蛛丝马迹:“你们救公主逃出生天,以‘芥子’过去的手段,未必不能寻得更好的出路,为何将她丢弃在了雀儿山?观阁下的行事风格,脾性风骨,晁某愚见,你们‘芥子’中人,是不大可能让她吃一丁点苦的。”
初桐苦笑:“逃?哪里那么容易,觊觎‘芥子’的人比比皆是,有能力追讨的更不在少数,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是被逼入雀儿山的……”他深深地盯了晁晨一眼,向冰库伸手一指,“里头那位姚苌的义子,不是第一个想寻求与我们合作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找上门过,这就是我曾以为的万无一失……”
“难道——”
晁晨瞪大眼睛,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是他!”
冰库内。
崔叹凤竖着耳朵听见门上闷响与门外珠碎的声音,猛然睁眼,一刀划去,公羊月持剑以应,迎面接招。
两人在内室里斗过二十招,崔叹凤终是不敌落败。
他挑开公羊月的剑,回落到棺木上,脸庞贴上冰面,隔着棺盖,手指细细抚摸那团模糊的影子,随后他笑着,引刀自刎。
“老凤凰!”
崔叹凤抬眸,脸上是温柔眉眼,嘴上却说着最刁钻刻薄的话:“公羊月,活着是不是很痛苦?你恨的人,还在逍遥法外;你爱的人,却已是刀下亡魂,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崔叹凤该死,可他真要死的时候,公羊月又想连拉带拽去砸门。
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公羊月托着他的头,用手死死按住裂开的血管,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崔叹凤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吐出四个字,最后无力垂下手臂,伏在聂光明的棺椁上含笑而终——
他说:“小心晁晨!”
————
长夜终有尽时,冬去总会春来,唯有人生,不再少,不复生,不重来。
双鲤伸出血掌,努力想要抚摸师昂的脸,伤口撕扯抽痛,痛楚钻心,痛到她无法说话,只剩那一双明眸,写满温柔与希冀——
原来我那么,那么想见你是有原因的,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啊,我只是太渴望重逢,重逢!
……
十五年前,雀儿山。
‘芥子尘网’遭遇内忧外患,内部因为夺权分势,内讧不断,在外,北方几大君主相继划分疆域,稳定国政,因此腾出手来追捕苻坚余党。初桐的师父带着他,小公主,还有一些仍忠贞不屈的“芥子”携物出走,却遭到自己人的背叛,差点被伏杀在石渠。
千钧一发之际,那位神仙似的武林第一人赶至,不仅将杀手摆平,且还设计助芥子暂时从江湖“消失”,但他有一个要求,便是要天枢殿残存密卷以及“芥子尘网”最精锐的羽部为他所用,成为帝师阁在外的眼睛。
如何能不答应呢?眼前的人要灭杀他们,宛如碾蚁,何况,他们还带着公主,带着先帝的血脉。
初桐的师父心有芥蒂,仍然犹豫。
初桐却大喊:“师父,小公主快没气了!”
从一出生就用最好的奶娘照料,喝最好的羊奶,穿最细的丝绸,连洗澡的水都是山泉露珠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住颠沛流离。
怀里沉沉睡去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
师昂一拂袖,将女娃夺了过来,以精纯的内力灌顶,拂去衰颓之气,又往山间寻药草,碾碎成汁喂予她。
“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可是金枝玉……”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
师昂本意找户人家相送,但左右相看,都没有寻见合适的。路过山神庙时,他稍作停留歇脚。刚将怀里的姑娘放下地,那小人儿突然醒了过来,伸展双臂往他脖子上挂,想亲昵地蹭蹭他的脸:“爹爹。”
师昂愕然,水囊摔在地上,溅了两人一脸。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跟来的“芥子”。师昂向后瞥看,没吭声,他们也不敢上前,尴尬僵立在庙宇外面,无声叹息。
怀里的奶娃娃瞪大眼睛:“噢,你不是。”突然瘪了瘪嘴,很委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见到神仙?”
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对死亡竟有如此清晰的概念。
师昂忽然觉得心中一揪,别过脸:“没有。”
“神仙,这里是你家吗?你都住在庙里?是不是只要在庙里都能见到你?”约莫是觉着“死亡”并不痛苦,没有恐惧,那小丫头反生欢喜,奶声奶气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好开心,我……”
师昂将手落在她的发顶,轻拍她的头:“我保证,你会一直无忧快乐。”
小丫头想抱着他的袖子,转身到跟前瞅他的模样,师昂却已转头,不动声色避开,朝外冷声道:“她会留在这座山上,吃百家饭长大,你们可以分派人手暗中保护她,但记住一点,你们永远不能相认。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谁,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说话间,小丫头锲而不舍抓他袖口,像山间扑棱蝴蝶的小鹿。
师昂顿了顿,这才续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另做选择,只是那样的话,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就不好说了。”
他是天下正道之首,帝师阁的阁主,世代拥立汉人朝廷,可还没好心到要救敌国公主,甚至收养在侧,养虎为患。
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好好活着。”
只见那云纹大袖一笼,手指落在昏睡穴上,小丫头扒着他的腿慢慢坐下。睡意袭来,她似有不甘,奈何无力相抗,只能嘟嘟囔囔闭上眼睛:“神仙,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必记得我,也不必再见我。”
师昂将她平放在干草上,挪步朝外。忽然,那丫头两手撑着眼皮,硬挺了片刻,任性耍赖似的接上了他的话:“不,我会好好活着,活到再见到你。”
那时的师昂根本无法理解,小小的她执念来自何处,只有双鲤自己知道,当“芥子”带着她离开长安,亡命天涯时,她理解了生死,知道爹娘再不会归来,以至于颠沛流离中发恶疾,她对死只有惊慌,对活着只有痛感。
但那错误的相逢,却给了她一丝希望,原来“死”了会见到神仙,“死”也没那么痛苦,神仙还让她好好活着……
那就好好活着吧。
本已随时间模糊不清的东西,突然从记忆的夹缝中挤了出来,还以为是臆想的梦,原来确有其事。
只是啊,对少女怀春的她来说,这重逢也并没有比当初好太多。
手伸在下巴前一寸处,堪堪停住,她怕,她怕会将他弄脏,她觉得自己“不干净”,她假冒了沈家小姐,像个骗吃骗喝的混子被扫地出门,这不是她曾设想的美好相遇,她设想的明明是刀光剑影中风姿非凡的英雄儿女。
心里藏了满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教她急得眼泪直掉——
她想说:
我没有食言……
我……
我很快乐,会一直快乐!你看我在船上时说得多准,即便知道了真相,我也还是很快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啊!
怀中的人儿痛到一声也发不出,师昂捧着她的手,眼尾发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双鲤将他的掌心翻开,用浸染鲜血的手指,试图去划点横撇捺,但指腹刚落下,她的动作却顿住。
——“我给自己许诺,十八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上一次有琼京,若十八之后还是无成,我便放手,规规矩矩嫁人。”
那年在阆中的姻缘庙许愿,老月还百般不情愿,真想告诉他,这许诺可灵验了,你看,她今岁可不就一十八么?
嗓子肿痛,如鲠如刺,千言万语堆在喉咙,却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想说,只拼命去够那根她在敦煌城中相中的桃花游鱼簪。
师昂静默须臾,话音一转:“你有什么想告诉公羊月的?”
双鲤唇瓣微微张开,用另一只手绞住脖子上的红绳,憋足气拽下,笑着将那小金库钥匙轻放在师昂手掌心,最后落下两个字——
“哥哥。”
手臂无力垂下,簪子上嵌着的芙蓉石全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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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是去年打的,写作过程中基本没有大变动,最可惜的要数十七和双鲤了,这俩人在一开始我并没有凑CP的打算,没想到在写作过程中,竟然异常有CP感,以至于在不少读者留言提到时,让我觉得十分可惜(因为我提前存稿,基本无法改动),有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双鲤和十七在一起,是不是两个人的结局都能改写呢……
越向人间求圆满,则越不圆满吧。
第208章
长安生变, 崔叹凤的死讯传来,姚兴撤兵,以雷霆之势, 四处抓捕“芥子尘网”中人, 不再怀柔招安, 以格杀勿论处。
秦陇大地上阴云惨布,冬月里一反常态, 连下了七日雨。
晁晨和公羊月窝在客栈, 支开小窗,看外头人来人去, 都是差役军士拿着画像比对。崔叹凤藏得那么深, 可不是什么善茬,留有后手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芥子”能否保下命来, 实在难说, 即便侥幸存货,如此一来, 曾经在长安发家的他们, 恐怕此后会在长安彻底绝迹。
晁晨凝视着雨滴落在窗台上溅起的飞珠, 心绪不安:“救么?”
“不救, ”公羊月果断拒绝,“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他心里自有一柄秤, 若二人推测为真, “芥子尘网”早为帝师阁控制,那么师昂铁了心要救人, 根本不必轮到他俩,当然, 他还有一点私心——
他要彻底斩断双鲤和秦国,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收拾妥当细软,二人盘算日子离去,离开长安的那日,风云乱起,天色再变,看着滚滚逝水,晁晨回望那巍峨宫城,忽然明白长安公府那位“不动尊”钱胤洲,为何要收一整春秋冬的鱼。
先秦以前的齐国有位相国叫管仲,他曾以买鹿之法,助齐伐楚国,钱胤洲不过仿效,只是这当中并未全搬,而是借其精髓。
时人都去钓鱼捉鱼,还往山里寻,关中好容易休养起的农桑,再度荒废,若他所料不差,此人必已暗中囤积粮食,至于这些粮食是要坐地起价,还是另予他方,便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为秦国好。
事实正如晁晨所料,粮食早积,且已转移。
不过,这苦心孤诣的谋划,却打屠三隐入京开始,骤然发生偏移,时不待人,钱胤洲只差一点便能功成身退,偏偏崔叹凤死了,追捕“芥子”的人无差别严令搜查,将他也给牵连带累进去。
事情败露,依靠商人的直觉,钱胤洲让张甲带人将最后一批货物想法子押运走,若走不得,便销毁彻底,即便姚兴怀疑,没有证据,他也只敢走暗路子,不敢明暗夹击。至于他本人,就得辛苦点,亲自调虎离山。
谁让他是族长,无数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站得太高,想跑可就真跑不了了。
身边的护卫次第倒下,钱胤洲仗着当年跋山涉水练出的体力,弃马车而逃,他一边跑,还一边苦中作乐骂骂咧咧:“就这样,不动尊的位子还年年被人惦记,年年有人想抢,抢屁,抢着去死么!”
没留心,脚跟在凸石块上绊了一下。
等跑出够远,喘不上气,这才悻悻闭嘴,转念又开始腹诽:“公羊月啊公羊月,你怎么就食言喽,本尊可不想做生不如死的阶下囚。”
这时,马蹄急响,眼看追捕的官兵要撵上,只见一辆铁马车打斜地里冲出,周身兵器暗箭齐发,将人杀落马下——
“走!”
铁门轰然推开,伸出一只胖手,钱胤洲回头看了一眼,踩着车板跃起,滚入马车内。
除了全副武装的车夫,车厢正中还坐着个人,肥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一张脸笑眯眼,很有福相,正是那百戏班子的班主。
钱胤洲盯着他手头的文玩核桃,松了口气:“接下来如何?”
“还要再救一个人。”
说完,胖班主在车厢内壁拍了一把,驾车人扬鞭,加速的冲劲将钱胤洲这个瘦干猴掀翻,一屁股撞到身后人曲起的膝盖上,很是尴尬。
钱胤洲低头叹息:“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说什么呢,毕竟都姓钱,你管我爹叫一声六叔,我管你老子叫二伯,虽然老家伙们都死了,但小辈子没说非要记仇。”钱小六爷冲他后脑上呼了一巴掌,哈哈大笑,“何况,你那些粮食不经我手,能运到晋国的北府兵手头才见鬼!”
“经你手能送到才见鬼!”都几十岁的人,还跟大小伙一样跟人勾肩搭背,还挨了一掌,钱胤洲面子没处搁,忿忿顶了回去,“自从六叔分家出去,你们南派钱氏可是诨号‘横生财’,此时不耍横截拦路,如何能生财。”
钱小六爷大拇指一竖:“不稀罕,咱有的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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