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之所以坚持,是因为孙儿发现,阿月虽有些叛逆,但他几乎很少一句话不说上来便与同门或是师长动手,大多时候,他只是在维护和坚持自己的道,虽然他的道和别人不一样,但也不一定就错吧?而且,他看起来桀骜凶狠,但实际上心怀柔软,上一回张述师弟几个抓了鸟雀和野兔练习剑刺的准头,阿月以比试为由,使计让他们悉数放归山林,还有一次……”
夏侯真张口就来,讲起公羊月的故事,那是滔滔不绝。夏侯锦眯眼从头听到尾,最后抚着他的头赞道:“真儿,你天生有一双发现善的眼睛。”
“偏见会教人管中窥豹、缝里瞧人,评判时,好坏皆有,不能择其视作不见。”夏侯真温柔地微笑,“在我眼里,阿月就像孩子般发脾气,还不至于无药可救。”他顿了顿,仰起头,极目长天,振振有声,“祖父,我希望我能成为老子笔下的上德上仁之人,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夏侯锦捻着胡须,不置可否,只道:“那按你觉得对的去做。”
一番畅谈后,夏侯真释怀,又恢复那太阳般的朝气,兴冲冲往公羊月住的笔架梁去。刚至三岔口,远远便瞧见梁昆玉叩门,公羊月并没有请他进去小坐,两人站在柴扉前说了两三句话,随后,梁昆玉从袖里递出一封信。
接过信后,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公羊月,立刻肃正容颜,眼波颤抖,少去锐利,添了几分弱气。
夏侯真没有上前叨扰,一直候到梁昆玉离开,这才上前叩门。院内无人应,他有些紧张,看柴扉未闭,便悄声缓步走了进去。
只见公羊月并膝乖坐在阶上,将信纸展平与膝头,反反复复读了五遍。
信,来自于“玉城雪岭”的前剑主,经由他挂名师父李舟阳的手,辗转送至剑谷。
公羊月接信时,面上是难掩的惊喜,心里却是紧张与忐忑,他与寄信人已数月未有联系,想起那夜在鞘中发现的秘籍,只怕突来的讯息是为讨要功法。
然而展信读来,那人却说将秘籍相赠于他,并多加告诫,若要当日在淮水渡口前立下为公羊家平反的誓言能有得成之日,目下人微言轻,暂需雌伏,直到有朝一日雄飞于天,方才有机会找出真相,相告世人。
读后,公羊月心中激荡,不禁为这全心全意的信任而落泪,等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练功后,一抬头,就见夏侯真像根木头一般杵在篱笆前。他用袖子匆匆抹过眼泪,转身进屋,凶狠地把门阖上。
许久后,才掀开一丝缝,拿眼往外头瞧,夏侯真非但没走,反倒顺手帮他劈完柴。
“喂,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公羊月索性拉开门。
突如其来的邀请显然教夏侯真始料未及,他忙展颜,欢喜上前。公羊月心里头别扭,啧了一声,下意识关门,差点夹着人鼻头。
不过,夏侯真毫无介意,反倒一个劲儿傻笑。
“没茶,只能请你喝一壶山泉。”公羊月一通翻找,最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陶壶,准备去坎下的小溪旁接。
夏侯真在窗前入座,竹帘遮挡,以至于他看不见公羊月的动作,在听得“一壶山泉”后,瞥见矮柜上的青瓷壶,便径自提拎过来,自斟自饮,还推说着:“不必这般客气。庄周有言,所谓贤者之交谊,本就平淡如水,不尚虚华(注)。”
“喂,别喝!”
夏侯真受惊,捏着空杯,和他大眼瞪小眼。
公羊月觉得好笑,憋了几次都没憋住,最后抓着他手臂把人往外推,生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吐在屋子里:“你晓得你喝的什么吗?是……是……洗脚的水,哈哈哈!你这个人怎地这般蠢,那本来是要留给张述的!”
夏侯真立即扶着檐下的木廊柱干呕,待听见笑声回头时,却看呆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公羊月笑,肆意不羁,双目流盼,不仅是人间绝色,而是美中添好,教人奢盼。
若能活得开怀,谁又愿意愁苦?
为这一笑,夏侯真更坚信自己的坚持是对的,他口中连连道“无妨“,转身时却没留意,笨拙地磕在桩子上,尴尬而拘束地跑跳开,甚至连武功也忘记,只像个邻家偷吃柰果,又怕被捉住的温吞少年。
他这个师兄,其实比公羊月也大不了几岁。
“那个……”夏侯真本想问来信者,可想起他亲故皆已亡,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措辞开口。公羊月顺着他目光看去,只随口说了句“长辈”,神色黯淡下来,当即翻脸下了逐客令,把他关在屋外。
思而不见,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
夏侯真观他前后情绪变化,猜测他十分渴望同谷外联络,便去梁昆玉处,讨要今年“八宝茶”产下的幼崽,这种白羽鸟儿通灵性,经过训练,能送信千里。
放在往常,梁昆玉定是卖他个面子,可惜今年老鸟只下了两只崽子,老头舍不得不肯送,开口拒绝。夏侯真是想尽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终于讨得一只,最后转手送给公羊月,还拟了一大堆宽慰人的措辞——
什么人生路还长,不要意气用事。
什么过去所有的厄运都是为了换得未来的好运。
公羊月本就为被他猜中心事而烦躁,又听他一通假大空的自言自语,开门狠狠骂了句闭嘴。
“再说一句,最后一句,”夏侯真伸出一根手指,笑得干净又毫无畏惧,“人生就像吃饭,今天吃到一个好菜,喜上眉梢,明朝菜烧糊了,悲从中来。但不论是好菜还是糊菜,那都仅仅只是菜,每日不一,而坚持吃一生的是白米饭,既不好吃,也不难吃。”
“阿月,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学会放过自己。”
“你再说,再说我就把它烤了吃!”公羊月不耐烦,遂威胁道。
夏侯真忙摆手:“你讨厌我就行,不要讨厌它,等长大了,我再去问问梁师公,怎么训练送信。”说完,他放下鸟篮子,快速退了出去。
幼鸟叽叽喳喳张口讨食吃,公羊月在廊下独坐好一会,频频抬眸,最后妥协般把鸟篮子提至跟前,又回屋抓了把绿豆喂进鸟喙里,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小鸟的脑袋,微微一笑道:“喂,你是‘八宝茶’的儿子,那叫你‘红豆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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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与鸡汤哥的日常之一
注:引用自《庄子·山木》原话是“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
第090章
自那以后, 公羊月过上了晨起遛鸟练剑,白日乐此不疲与人作对,晚间偷练“思无邪”的愉快生活。
寒来暑往, 在被夏侯真精神安慰、奋斗激励的“人间心语”折磨一春秋后, 公羊月迎来第二个烦人精——
这人叫魏展眉。
此人仅用了短短一日的功夫, 便教谷中上下晓得其大名,原因无他, 便是他身为一小小外门记名弟子, 扬言要在考核后反超内门,成为七老亲传。当然, 话一放出来, 没过两个时辰,人已经被师兄们“问候”成猪头。
公羊月路过时, 正面撞见那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 而那张脸上挂着的香肠嘴上下一碰, 叽里咕噜说这些含糊不清的话。
在思索好一阵后,公羊月挤出一句干瘪瘪的“没钱”。
猪头魏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 心想我可不是卖惨要钱的, 后头一帮子人追, 我是叫你让路啊!
看他不走, 行为怪异,公羊月顶着异样的目光, 从袖子里抠出一枚铜板施舍过去, 沉重道:“我知道你惨,但是说真的, 你这张脸真没好看到让我花钱的地步,意思一下, 不要得寸进尺。”
魏展眉怒了,他大言不惭被教训也就认了,居然有人敢公然嘲讽他长相,他当即把铜板往地上一摔。
公羊月蹙眉,霍然拔剑。
这时,身后乌压压碾过来一群人,嘴里嚷着“魏展眉”三字,将好撞见公羊月手中的剑,一个个登时畏惧得犹如乖巧的鹌鹑。公羊月后知后觉想起这个名字,觉得敢于向剑谷权威挑战的,都值得力挺——
他依稀记得,外门弟子都是俗称天资不足之人。
于是,他剑锋一转,顺势保下这个姓魏的。没想到无心之举,这家伙竟然因此赖上他,又是夸他仗义执言,又是夸说洁身清流,隔天还专门堵人,吵着要拜把子。公羊月自是不搭理,但事实证明,脸皮厚的人总能交到朋友——
魏展眉单方面宣布,和公羊月结为八拜之交。
公羊月一概无视,头回正眼相看,还是在三个月后的外门弟子的考核上。
按理说这种比试,内门甚少插手,但今年却爆冷,魏展眉不仅名列前茅,甚而不输一些尾部贪玩好耍,心性不定的内门弟子,这些人在师父跟前遭了骂,被拎出来数落比较,自是不服气,统统涌去,把场子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直嚷着人作弊。
公羊月为了甩开夏侯真,无意间撞进来,瞧见那一幕,想起自己初到时曾遭到的偏见,心里有些触动,偷摸按剑,准备仗义一次。
然而,魏展眉却抢先一步放话,一呼满山闻,只说凡不信他者,都可亲自来战。
车轮战轮番打,他咬牙,愣是一直战到长老前来才收场。
赢来一片赞誉的同时,换得的是比猪头还惨痛的下场,公羊月蹲在屋顶上看望他时,人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只剩下双眼能眨,一张嘴能讲。即便这等糟糕,但历来倔强不屈的人都身带光芒,即便是自认不俗的公羊月,也忍不住为之侧目。
好容易迎来人生的一次高光,姓魏的自是忍不住得瑟:“是不是想问小爷我为何能做到这般?”
“不想。”公羊月反其道而行。
魏展眉一噎,眉头扭成蚯蚓状:“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说话?喏——”手动不得,他就撅起嘴弹舌,朝公羊月示意,“欸,你手里拿的东西是给我的吧?”
“喂猪的,”公羊月跳下屋顶,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好吧,为什么?”
魏展眉眼中露出星光,神神秘秘地说:“爱的力量。”
公羊月对此嗤之以鼻。
“看你这愣头青的样子就知道不懂,怎么样,可有心悦之人?喜欢什么样的?”魏展眉厚着脸皮问。
他眼神太猥琐,公羊月缄默,不想回答。
养伤的日子,魏展眉都快闲出病来,总算有人陪聊,哪肯轻易放过,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也得说下去,于是,他端详公羊月的面相姿态,两眼翻白,佯装神棍样,碎碎念着:“你这种口是心非死要脸皮的人我最懂,掐指一算,什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统统不重要,你上心的定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爱恨喜怒,无论所作所为,皆系于你之人。”
看公羊月板着脸,怕他听不懂,魏展眉又解释着:“换句话说,就是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冲着你而不是旁骛私念。”
“鬼扯!”
“你别不信,有的人是博爱,有的人则是私欲,爱天下和爱一人是不同的,我们都是俗人,生在俗世,当然为自己多一点。”魏展眉嘻哈笑着,“喏,你别不信,看看后面跟着的那位,显然就不是,那典型是一脸无差别善良。”
公羊月回头一瞥,轻咳道:“他是夏侯锦的孙子,如果你还想拜裴塞为师,奉劝你少说一句。”
“他就是夏侯师兄?”魏展眉立刻跟返魂一样,脸上堆满牡丹花般的富贵笑,口中连篇溢美之词,“师兄好!好师兄!魏某与你一见,惊为天人,三生有幸,只盼如故,噢,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们方才在闲聊何事?刚才公羊师兄夸你渊渟岳峙,如琨玉秋霜;人善心美,如沂水春风;雅人深致,似霞姿月韵……”
“见鬼。”
从此后,公羊月的生活里又挤进一个爱说屁话的魏展眉,还莫名其妙附赠了个不识人间爱恨的裴姑娘。
————
日子稀里糊涂过,公羊月慢慢接受剑谷的生活,谷中并非每年都收纳新弟子,从前那些欺负人的家伙,也在岁月的沉积里渐渐稳重,纵然依旧避如洪水猛兽,也不会再如当初一般像个愣头青一样,当众挑衅又刻薄。
随着“红豆糕”的长大,夏侯真果真依约找梁昆玉讨来训练的法子,可是鸟儿展翅后,公羊月写过许多信,却从没带回过回信,而他也再没有通过其他途径,得到过任何关于那人的真切消息。
江湖上有人说他已经死去,也有人说他封楼隐世。
虽然情绪从不写在脸上,但夏侯真知道,公羊月并不快活,趁着这两年关系有所缓和,他想了个法子带他出谷。
“如果你想见你师父,我们就去蜀南竹海,看万顷碧箐。”
“如果不想,我们就往蜀郡惠陵拜祭蜀汉的昭烈皇帝,我记得成汉开国皇帝李雄,曾在旁修建了一座武侯祠,是你吧,是你说过十分崇敬诸葛武侯?还可以顺路上鹤鸣山去拜会天师道张天师的传人……”
公羊月讪笑一声:“我看是你自己想去,不过拿我作借口。”
“那你可愿并辔同行?”夏侯真下意识接口。
“去,怎么不去!”
山中景貌看了两轮四季,早已腻得乏味,就算夏侯真说去看农人舂米插秧,他也会觉得十分有趣。他虽对天师道不感兴趣,但听说其门人武功高强,正好他近日习练“思无邪”至瓶颈,不得突破又不敢在剑谷与人动手,怕暴露秘籍,眼下出外,正好可以找机会切磋。
只是,公羊月没想到自己会答得如此干脆,就像他还未开口,自己话已备在嘴边。
不得不说,夏侯真这些年的努力,总还有些潜移默化的作用,再加上魏展眉这个活宝从中调味,连他也觉得人生渐渐充满希望。
但事情并非如二人设想那般完美,别说至蜀郡,还没走到绵竹,便出了些岔子。
当时傍晚,有山贼劫道,两人自是挺身而出将其击溃,夏侯真听说最近频频有歹徒骚扰,便趁胜追击,跟人去老巢,而公羊月则留在原处,保护那些茶马帮的贩子和几个走亲戚的老妪妇孺孩童,等着官府的人来收场。
当中有个老妇感恩,瞧是拿剑的游侠儿,猜是剑谷义士,便讨问姓名。当初遭到羞辱和谩骂时,他也没有改从母姓或是隐瞒家世来躲避,如今行侠仗义做好事,更是并无避讳,直言自己复姓公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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