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狐疑地看着未挪分毫的公羊月,低声问:“你是在观人,还是在观物?”
“都不是,”公羊月目光流连在匠人的手上,“只是想起小时候,我爹也曾做过两三只挂在檐下,不过不是木铎,而是金铎,声音要更清丽些。”他一抬手,指腹轻轻碰触枝头的风铎外壳,久久不肯落下,“他跟我说,这叫占风铎,有了它就知风来……知风从何处来。”
叮呤叮咚——
公羊月少说废话,也不是个爱怀古忧今的人,这般说,定是话里有话,晁晨与他比肩听风,良久后启齿:“风?”
“我娘叫风如练。”
晁晨恍然,那本手札所载公羊启原配乃风氏,倒是不知其乳名,这以长风如练为名,倒是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潇洒。
想他是睹物思人,晁晨脱口向那摊主询问,光看面相,说不出来路,只能先拿汉话试探:“匠人师傅,金铎贩否?”
那人抬头,摆摆手,汉话说得有些磕巴,但表词达意还算完整:“没讷!这年头上哪去弄得粗铁,早叫官家收去嘞,也就这木头山里多,天赐的不值几个钱,你要就自个儿挑个,不要就算喽!”
公羊月略有些失望。
占风铎要么挂于伽蓝宝塔,要么悬于车马龙头,寻常采买的人,不是行僧沙弥,就是出塞商人,多半为鸣铃警示,或是讨个吉祥如意。晁晨往枝头晃过一眼,果真见花色雕刻半是佛文经典,半是富贵图纹。
“走吧。“
公羊月平复心情,虽有些怀念孩提之物,但脑子倒也清醒,他们五人五骑,这玩意买来根本没地方搁置,又不能挂人身上,便敦促晁晨离开。
晁晨有些个较真,执念留了两步,转身时却见那摊主手头雕篆的不同其他,正是贺兰青山,风吹流云之景。
“等等,匠人师傅,我要你手头这个!”
这时,另有一道声音插过来:“摊主,可否将你手雕风铎卖于在下?”
公羊月抱臂回身,见与晁晨异口同声问话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剑眉星目,疏朗有致又很是落落大方,光瞧着衣着打扮,不似游侠浪客,更像斯文人,但他历来眼光毒辣,稍稍偏头打望,便判断出那人腰上缠着一口品相极好的软剑,再观右手小指侧生茧,趁手兵器是不是剑难说,但至少应该会两手功夫。
摊主一听抢要,想来从前遇到过这等子糟心事,怕人动手脚伤钱又伤人,立时是苦不堪言:“你俩如此,我这又卖与谁好?”他瞪了眼,竟放下手头粗胚开始捣腾收拾,和寻常生意人还不一般,先发起脾气赶人,“走走走,都不卖,不卖了!”
“不卖?”那年轻男人有些急。
“我说不卖就是不卖,你们也别争,万一打个头破血流,岂不是赖我?”那摊主浑如惊弓之鸟。
晁晨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卖家,又气又好笑,正欲帮腔,却为一道软绵的声音抢先。说话的是同他争买风铎的男人的同伴,长得眉清目秀,就是一开口忧郁沧桑,活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赖我,其实都赖我……”
头回见不仅没动手,还有人抢着忏悔,那摊主也觉得新奇,反问:“怎地又赖你了?你说,你说清楚,我在这儿做了二十多年手艺,说不好,不是污我名声吗!倒像是我故意为难人似的!”
公羊月烦去一眼:“你可不就故意为难!”
“你闭嘴,”摊主脖子硬,硬生生怼了回去,指着那悲观行路客,“你说,你好好说!干你是个什么屁事……”
悲观客臊眉耷眼,自怨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我路上耽搁,便不必着急赶路,以燕兄的脾气,也就不会急求这一只,自然就不会与那位客人争要,老师傅你也就无需怕惹事而黄掉生意,像我这样的人,真是不应活在世上……”
先前还说得好好的,越往后越离谱,一只风铎即是要生要死,晁晨一听头大如斗,当即发话:“别,别别……这木风铎让与你们便是……”
“这位先生哪里话,君子自该成人美,在下怎能夺人好,方才,方才可是阁下先开口,东西自是阁下的,我这友人素来是这脾性,凡事都会‘悲从中来’,还请勿怪,”那名唤燕才的疏朗男子行了个礼,略有些窘迫,忙将同伴拉开,嗔道,“达观,拜托你别再搅和……”
常安打断他,温吞吞吐字:“燕兄,怎是搅和,我说的可有不对?物一只,人两双,自是谁都不会合意。你若让,令人家不好意思,你若得,你又岂好意思?推来让去,摊主卖予谁都不公道,摊主怎好意思?最后只会大家都没意思!还是我的错,早一点……”
“你可闭嘴吧!”
公羊月冷冷喝止,挑眉看去,拔出长剑,将那只已近乎成品的风铎从摊主手中挑来,扔到常安手中。
还是头回见这阵仗,摊主只觉糊里糊涂:“那,那这怎么算?”
“怎么能叫达观呢,达观是豁达开朗,不考虑改名叫悲观么?”公羊月随即自腰带中摸出两枚江南的沈郎钱,扔到大钵中,把晁晨拨开,似笑非笑对那人道,“至于这个嘛,按你的话说,叫意思意思!”
愁眉苦脸的常安“啊”了一声,惊恐地避到燕才身后,燕才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抚,随后拔足追上两人,把钱如数补上:“少侠且慢,怎好破费,还请收回!挚友天性如此,并无恶意,还望少侠海涵,不过他确有一句话没错,我俩着急赶路,耽搁不得,所以两位肯割爱,燕某实在感激!”
说着,他顿首一拜。
“言重。”晁晨将他扶起,心细改口:“其实我们所求乃金铎,只是没有,才退而求其次,公子不必挂怀,萍水相逢,就当赠与缘分……”
公羊月二话不说过来把人拽走。
“我话还没说完,实在失礼!”晁晨抗辩,不明白这厮哪根筋搭错,只小声嘟囔了两句“喜怒无常”。哪晓得公羊月耳朵灵便,给听了去,不满道:“你已与他说了三十七字,都够作诗一首,还想怎样?难不成还要起篇赋论?”
晁晨狐疑一眼:“我觉得你今日古古怪怪。”
“是你多疑。”
“公羊月,难道你……”晁晨学着他平日调侃人的模样,拖长尾音,等人绷不住脸略有局促时,这才道出后半截,“难道你发现了不妥?”
公羊月又高兴又不高兴,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大步流星往前行。等远去再不见贩子和那两人,他才忽地站定脚跟,一把揪着晁晨的手腕:“没了?”
晁晨那榆木疙瘩没开窍,只反问:“你真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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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因为文中提及的地理位置多是古地名,所以这里说一下按现今版图来说:秦国:主要在陕西,燕国主要在山西+河南+河北+山东部分+辽宁,代国(也就是北魏前身)主要在今内蒙古。
北典农城就是现在的甘肃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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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公羊月反复琢磨晁晨的脸色, 而后很是泄气地将他手翻转过来,把从燕才手里接来的钱放在他掌心,连问话的心情亦没有, 干瘪瘪道:“代国远去中原, 并无铸币, 多以物易物,除了金玉彩宝, 寻常时粟帛可替钱财。”
那姓燕的公子不像富户, 以那风铎的市价,即便再感谢, 也不可能拿宝玉来换, 更不可能随身带着粮食布匹,晁晨便将那钱币仔细瞧了又看, 恍然大悟:“这……这是曹魏时候的旧钱。”
曹魏距今也该有两百年。
“早个一二十年, 旧钱混用在代国还很风行, 后来苻坚发兵云中,历经离乱、劫掠、充公, 这种钱不说贵比金子, 但绝对稀有, 是用一个少一个, 如今能手持的,绝非富这么简单, 何况这贯钱的绳子是绳子么?”公羊月把串联的钱币提起来甩了甩, 碰得当啷响,“这是搓捻后的羊尾毛, 这附近爱这么干的,据我所知只有贺兰部的人。他们在贺兰山附近逐草而居, 那里麻桑少产。”
晁晨蹙眉:“但我瞧他俩不像牧民。”
“他们是外来的。”
“外来?”晁晨惊疑,他虽没去过游牧部落,但也听说这些地方的人守旧得很,若说北方几国朝廷还算接纳汉民汉官,这些地方则恰恰相反,是大棒子轰撵,不少都很排外。但他也不傻,很快联想到其中深刻关联,委婉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来自国都?”
公羊月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故作深沉地推测道:“这俩人一定因某一缘故去过贺兰部,但他们不知为何,却脱离大队单独行进,那位姓燕的公子打模样气度来看,世家子弟没得跑,这类人出行多带仆从,随身一般没个闲钱,所以走时要了些碎钱。他腰缠软剑十分隐蔽,带着散钱不便,所以取了羊毛串成串,而这一串个数非整,说明是随性而为。”
“听说贺兰部乃当今代国之君的母族,他们回程脱队而行,只怕大有文章。”晁晨也沉下脸来,还顺手在公羊月胳膊上推搡一把,而今他们别的不怕,就怕卷入他国内政,惹上荤腥,因而再看这钱币,只觉得是烫手山芋,“你说得对,既是点头之交,则该点头为止,方才燕公子追来时,我便不该回头。”
看他还自我检讨上,公羊月满意一笑:“这还差不多。”
“嗯?”
“……我是说你小心些,那么好骗。”钱是真,但羊尾毛是假,塞上牧草丰茂的地方,都可能用羊毛搓捻成绳,即便没有,狗尾巴芦苇叶子还是能找着的,拿细茎打个结,可比羊毛好找,可见是真好骗。
被他埋汰不是一日两日,晁晨懒得争,顺顺当当被糊弄过去,等回到古渡头和双鲤三人碰头后,随即乘船过黄河,继续向东。
又走了一日,走到一处牧民聚集的部落。
部落沿河而居,水草丰茂,因族类复杂,反倒热情好客,五人便在此落脚。到晚间,太阳落山后,村落里的人往西高地上搭篝火架子,围着一棵高大的桦树祈福。
晁晨以为是什么特有风俗,想大开眼界,可一问才知,只是部落习惯。原是这些人本都居无定所,机缘巧合到此共同生活,但牧民向来秋走春归,于是,不知哪一年开始,祖辈便约定每年冬迁,入夏后必归来树下,数十年,年年一户不少,大家都因树结缘,以树为路途标志,因而奉树为神灵。
“信女双鲤,在此许愿,愿树灵庇佑,我五人永不分开!”双鲤跟在结队而行的男女之后,学着他们伸展双臂,跪地呼求。
虽听不懂他们的唱祝,但亦虔心跟着调子哼哼。
看身后的男人纹丝不动,遇着好事趣事从不落了身边人的双鲤立即招手示意,叫上四个大老爷们一道。
崔叹凤回绝,作为救死扶伤的大夫,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向来不信神佛,只说没什么愿望;乔岷则是婉拒,思前想后表示愿望太多,贪念太盛,不敢玷污。
只有晁晨一个人捧场。
“晁哥哥,你许了什么愿?”双鲤在旁巴望,哪是拉人许愿,分明是心有好奇,变着法子套问谈资。
晁晨笑而不语。
双鲤撒娇,偷偷向公羊月递上眼色。放在从前,公羊月才不会放任她胡闹,而今他也有些想知,竟不自觉随她附和。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草原生豪气,儿女多放言,憋在心里,神树可是听不见的。”
晁晨想了想,虔诚道:“一愿四海升平。”
公羊月咋舌:“啧,像你会许的愿。”
“二愿诸君安康。”
“那是自然。”
“三愿,”晁晨偏头,深深看了公羊月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三愿此去云中,公羊月能顺利找到想要之真相,且了无遗憾。”
看戏的公羊月忽地没声。
倒是一旁驻足偷看他们几个外来客的姑娘,远远插了句嘴:“还不够!我们这儿还有一种说法,树灵聚风,要依托风将愿望上达苍天,所以还需要一样东西——”说着,她们指了指树上挂着的风铎。
五双眼睛齐齐转向,朝她们手中看去,另一热情的姑娘摆动手中的木铎,用鲜卑话回道:“这不能借,要早早备妥。”
晁晨听不懂,只能询问公羊月:“她说什么?”
“她说……”
晁晨倒也机敏,忽然意会,激动地抢白他的话:“我们也去打一只吧!”
公羊月没动,神色复杂地望着被他握住的手腕。
晁晨意识到失态,立即松开手,频频四望后,指着部落外围架着炉子打马蹄钉的铁匠解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日在贺兰山下错失机缘,如今时机当好,为何不去打一只风铎,打一只你记忆中的占风铎?”
“记忆中的……风铎?”公羊月呢喃。
那群漂亮的女孩子正围在树下,热议着如何才能将风铎挂在最高的枝桠上,诚挚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公羊月似被感染,也觉得心情大好。
“挂高点!”
“歪了歪了!”
“把它挂在那儿,那儿,就能听见风的归来!”
——“父亲,是不是若我也打出一只同从前一模一样的占风铎,就能听见风的指示?”
“也许你是对的。”公羊月嘴角牵起微笑,反手抓住晁晨的手臂,快步向前走到铁匠的毛毡房前,以燕才赠予的旧币作为交换,借用打铁工具和火炉。
年轻铁匠本不想收钱,可见他俩坚持,便也从之,只是在听说他们要打一只占风铎后,赠了几块巴掌大的矿石。贺兰山附近贺兰部兵强马壮,想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挖矿自是艰难,但这一处草场荒原却无主,这些老牧民熟门熟路,却是要容易挖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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