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聪明人,该舍会舍。”公羊月疲惫地摇头,话是说给晁晨听,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魏展眉再无血色生机的脸。
这一句,该舍就舍,怕是已有所指。
晁晨不禁有些恶寒,这绵竹就像他公羊家的噩梦,在这里送走一个又一个友人。怕他想不开,晁晨躬身,把手伸过去,伸到公羊月眼前——
公羊月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长出一口气后,把手放了上去,任凭他将自己拽起。其实晁晨无话可讲,但他觉得这时候,实在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摸着鼻头,干瘪瘪地鼓励:“噩梦醒来,即是天明。”
“哄小孩呢?”公羊月拍开他的手,眼底却有了笑意。
目光躲闪时,晁晨正好瞧见丁桂的尸体,他快步扑上前去,将人摆正,面色如土地“哎”了一声,沉默着替人阖上眼睛。再看看周围那些个想上前帮忙,又不知怎帮,想后退回家,又不敢离去的一众耆老,晁晨心里觉得十分懊丧:“都怪我,可惜……”
公羊月走近:“你认识他?”
事已至此,别说惊喜,惊吓都绰绰有余,也就无所谓隐瞒,晁晨便将经过一五一十说来。
公羊月看着他,良久未语,过了好半天才开口:“你不想杀我了?”
“等你找到真相再说!”晁晨脱口而出,后知后觉窘迫,心里怨他不分场合时辰开玩笑,但嘴上却老实嘀咕,“……我,我是说我也想知道关于公羊家的真相,再说,你的剑不是还没有锻造好。”
“如果一辈子都不能重铸了呢?”
“什么?”晁晨顿时急眼,“你耍我?我告诉你,杀不杀的无所谓,但是公羊月,我想揍你很久了!”
“喂,那就别打打杀杀,你自己说的,杀不杀无所谓,君子要言而有信!”他挥起拳头,竟真是要动上手,公羊月赶忙偏头甩脑躲避,只是嘴上仍继续打趣,“左边,右边,欸,打不着!”
“咳咳!”
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只见裴塞负手而立,脸黑得像煤球,直到季慈一声沙哑的哭喊,他才拂袖,走到方婧身边,和崔叹凤一道,替她疗伤。
“他怎么不过来?”
双鲤把湿漉漉的伞扔给乔岷,自己跑了过去,看见不远处魏展眉的尸体,只觉得鼻头发酸。这话音不小,以裴塞的耳力想听见,不成问题,但他只是动了动耳朵,沉着一双黑目,却始终没有偏头。
公羊月叹道:“若真过来,那他就不是裴塞了。”
“可毕竟是师徒……”
“正是因为师徒,所以才不愿相见是阴阳两隔,”公羊月解释道,“何况,他们眼下已不仅仅是师徒,还是剑谷清流与作恶鬼剑。”说到底,裴塞有自己的信奉和坚持,他当初怎么憎恶抹黑剑谷的公羊迟,往后就会怎样憎恶杀害玄之的魏展眉,至于悲痛难过否,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剑谷来的不止他一个,梁昆玉提着个鸟笼跟在后,身着青白卦,蓄着一撮山羊胡,高冠上别着根翠玉簪子,精神头十足。遛鸟的老头自以为自己是众人目光之所在,孰料所有人都看向一旁搭手帮忙的女子。
女子眉宇显英气,与裴塞有几分相像。
裴姑娘若有所感,朝他们看来一眼,微微颔首,眼中略有神伤,但很快又投入到应付几家耆老,襄助处理残局的事务中。偶尔目光扫过地上死去的魏展眉,短暂停留后又飞快挪去,自始至终只有惋惜,不见爱情。
双鲤看不下去,嘟囔一声,说是也去帮忙。她背过身去,往前快走,走到一半忽然失声,嚎啕大哭。
——原来,真的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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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刹那,公羊月忽然明白,有攻必有受(笑哭
第104章
“他们怎么会来?”晁晨俶尔发问, 即便是看到“子规啼血”,也不该来得那么快。
“我去城里查剑谷联络点时,又传了一次信, ”公羊月答道, “直接传给裴塞, 或者说,替他收信的裴姑娘, 一是为了试探, 二也是为了防止信鸟再被射杀。”
那封以方婧名义写的信,无论是剑谷里的谁看到, 最后都会转交到谷雪或者梁昆玉的手上, 所以今夜即便没有晁晨,梁昆玉也会在最后关头出手, 只是他没有想到, 是晁晨拦住了他。
公羊月回头, 对晁晨微微一笑:“我很高兴,那时候拉住我的人, 是你。”
不说还好, 一说晁晨便觉得可气, 自己当时可是冒着被公羊月打死的危险, 哪里晓得他还有后手,而且自己还说了一堆掏心掏肺的话, 回头想想, 又窘又臊,登时是阴阳怪气讽刺道:“高兴什么, 不是还有梁老前辈?”
“哪比得上你。”公羊月小声说。
晁晨那句“什么”还没脱口,就见公羊月转过身, 忽然展臂一把抱住自己,把下巴搁在肩窝上,平静地呼吸。
紧接着,他身子向前撞来,晁晨脚步一跌,就听见背后有骂声传来,而梁昆玉扔来的石子儿,将好骨碌碌滚到鞋边:“小兔崽子,这么久都不回剑谷,心眼怎地这般小?”两人分开,那遛鸟的大爷冲公羊月招手,把提着的笼子递过去:“来,这是给你的。”
“我?”
被他打扰,公羊月心中很是不快,这会子似有些耍脾气,没去接,只烦过去一眼,不过晁晨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只木鸟笼上停留许久。
里头是只鸟崽子,通体雪白,就鸟喙上一指宽处一撮竖起的毛色如红豆。
梁昆玉上手,蛮横地把人揪扯过去:“看,长得像不像?”
“哪里像,”公羊月倒是没反抗,就是有些不耐烦,拿手指在笼子前戳点两下,“喏,这撮毛就不是。”
梁昆玉火冒三丈:“老夫故意染的,怎么着?”
“你染它作甚?”
“人有不同,鸟亦不同,你个小兔崽子听好喽,过去总归是过去,人是活在未来的,”梁昆玉把鸟笼往他手里一塞,挥挥手,去帮忙善后,“剑谷不想回就不必回,等我老死时,就叫人抬到绵竹候着,等你来给我送终。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带着你想要的真相。”
梁昆玉走后,那些耆老在裴姑娘的牵线搭桥下,过来道歉。
开口的是方才被公羊月用剑指着的大耆老,此人虽有些蒙昧,但该有的气度亦有,只瞧他拱手道:“之前是我等误会,特来致歉,鬼剑捉拿一事,还要多谢两位。”
人说话时,余光明显落在裴姑娘身上,老古董能低头,晁晨想她功劳不浅,于是微笑着颔首致意。裴姑娘自是瞧见,与他回礼,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似乎并不在意,像是天生没有感情。
“你是公羊月,对吧?我记得你,六年前,也是在绵竹。”另有一老人步出,紧紧盯着公羊月,晁晨挪步,想不动声色把人遮挡,就怕一言不合起冲突,然而公羊月却一步不动将他杠开,昂起头直视那人,没有点头亦未摇头。
老人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道:“裴姑娘已将你的事如数告之,想来你与我等,无话可说,就这样吧,若你下此再来绵竹,万望不再是这等场景……”他伸出手,想在年轻人手臂上拍一拍,却被公羊月甩开。
其实公羊月心里有一点高兴,但他拉不下脸来,也无法毫无芥蒂的接受,最后一如老样子,故意唱反调膈应人,还当着几人面,把手往晁晨肩上一搭,推着人头也不回往另一处去。
几位耆老面色难看,想斥责又憋过去,只嘀咕一声:“不成体统!”
晁晨想劝,觉得不妥;想安慰,觉得不妥,在半推半就中几度张口,都哑然无声。公羊月像是看出了他的纠结,淡淡开口:“我不恨,但我也不想,就这样原谅。”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晁晨,这里不是终结。”
这里不是终结,所以还要继续走下去。
晁晨明白,对现在的公羊月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世人的恶意,而是人间残存的善念。他抬起头,心照不宣,回了个“我已了然”的眼神。
“欸,你取个名字吧。”公羊月把鸟笼推过去。
晁晨纳罕:“为什么是我,这明明是你……”
公羊月不耐烦:“就你读书多。”
“行,”晁晨应下,低头看着那条鲜活的生命,正仰头张开鸟喙嗷嗷待哺,顿时觉得浑身充满力量,最后,他认真想了又想,笑道:“劫后重生,愿前路并非万古长夜,归来时自有黎明破晓。就叫昭明吧,昭明昭明,如光如明。”
————
讯烟燃烧后,在泼墨似的夜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天明之后,便会了无印记,就如人死入土,再无可言。那三枚“子规啼血”,并非给剑谷的人看,实乃示意江木奴,告诉他,魏展眉并没有失信。
“不用再去。”江木奴示意黑魁停下,拨开树影,极目长天之外,风雨散去,万里明月当头。
叶子刀背上武器:“主子,我去。”
江木奴将其拦住,抬手抓来假鬼剑现身前送出的鸽子,取下纸条展开细读后,搓成碎片:“册子很有可能真的不在公羊月身上,去信代国,联络南边那位,好好查查,千里一路,是否有漏掉的地方,”他很清楚,玄之即便遭到追杀仓惶狼狈,但就他的功夫,就算是魏展眉也不可能盯得寸步不落,“至于公羊月,留着吧……哼,我既盼着他步我后尘,又盼着他活出我没有活过的样子,留着看看吧。”
没有活过的样子?
叶子刀偷看两眼,心有好奇,但没敢瞎问,只有些不情不愿道:“那我们这次不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白费?知道公羊迟当年乃受胁迫,并非叛敌不是很好吗?我现在巴不得他们把公羊启远奔代国的内情也一并找出,若他真是受冤而离开故国,至少说明,非是有心,实则无奈,那样的话,真被逼迫还是顺水推舟,就难以得知。”
江木奴那张瘢痕累累的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他抖开魏展眉带回的条子,那是他从截取的信件中誊抄的话,直指公羊启未死。
——李舟阳说人未死,保不准就当真没死。
而后,他续道:“玄之那个老杂毛一直在南面,手头上有,多半也只有记载关于蛰伏南方的细作暗探及背叛者的《阴卷》,子刀,你说,《阳卷》会不会在公羊启身上,正好借此混淆视听,得以潜藏?和他那个殉城的老爹比起来,公羊启才是狠角色。”
“可公羊月瞧着不像是知道或是拿到《开阳纪略》的样子……”叶子刀略有迟疑。
江木奴瞥去一眼:“他没拿,但公羊启在代国接触的人可不少,这些人里,会否有知情者?令丁百川着手调查,告诉他,不仅是晋人,连鲜卑人也不能落下一个!”
命令是下给一直跟随的影子,叶子刀没再接话,而是望着江木奴脸上的伤疤,若有所思。这个人寻常温柔时如父辈般怜爱,可指点江山时,却有一股子狠劲儿,那种狠不张扬,不夺目,不是少年人楞头往前冲的无畏,却很是癫狂,一旦被他拖住,就再也无法挣脱。
但叶子刀就是心甘情愿,他从那笑容里,感觉到沸腾的热血。
————
累了一夜,回到魏家院子后,几人倒头便睡,只有公羊月换洗后,在房顶上对着剑谷的方向,一直坐到天明。
鸡鸣后,人未起。
公羊月买酒出城,走着走着,便走到夏侯真的墓前,本该一片狼藉的现场,却被收整的紧紧有条。杂乱的碎草落叶被堆到坟茔的左侧,墓穴顶上摆满刚采的鲜花,碑前点着香烛,方婧正拿着抹布,仔细擦去昨晚大风大雨飞溅到碑面上的泥水。
她后心的伤裂开,血水透红衣衫,人却似未察,继续手中的活计。公羊月放轻手脚走过去,替她点摁几处大穴止血。
方婧显然是偷跑出门,被吓住,匆促回首,等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是你。”
公羊月和她素来无话可说,默然退开,解下腰间挂着的两坛酒,一坛自饮,一坛浇地敬魂灵。等方婧收拾好后,他已饮完,准备离开。
“公羊月!”
方婧把他叫住,指了指一旁的新坟,道:“他这种情况,不被鞭尸都算好,安然入葬想都不要想。听周碧海说,裴老奔走一夜,几番恳求后才在这儿挖了个坑,只是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子立碑。”
这个他,自然是魏展眉,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帮凶跑不脱。
“我出来的时候,裴老和梁师公已经上山去,说是给玄之道长收尸,毕竟还要给‘北落玄府’一个交代。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剑谷不纵容包庇,人虽死,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绵竹县丞会落实。”
说完此事,方婧深吸了口气,几经思考后,将鹿头山那夜别后所发生的事告之于他:“……那天你们走后,我和季慈在山间断崖上发现了一道可疑断口。”
“断口?”
公羊月终于刹住脚步,册子若当真被玄之所携,那么既不在自己身上,也未被魏展眉拾取,那么必然是中途为他人所获。
方婧颔首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凶手,但现在水落石出,可想不该,魏展眉要扮作裴塞,自可以光明正大来去。”
玄之本身警觉,不走寻常路偷袭,更容易叫他发现,越是坦然,反倒越不容易露出马脚。
公羊月追问:“是什么样的断口?”
“木面切口平整,不像绳子所为,倒像是很细的线斫出,当时我推断是有人从崖底借力飞上,这才有所磋磨,所以我和季慈跳下去追查,可惜并无所获,倒是满山乱走时,发现了一包裴老爱食的槟榔。”
如果是线,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坚韧如刀的绕梁丝,但若是那样,恐怕稍一用力,人还没飞上山崖,树就被切断。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此物并不锐利,来者武功高强,所以运劲登顶时,才会卸力断木。
“我明白。”公羊月记下,走入远处的油菜地,挥手道了一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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