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方才。”
“方才?”魏展眉显然有些吃惊,他见公羊月镇定自若,甚至都已经怀疑是他顺水推舟,故意和晁晨演了一出戏要引自己现身。
公羊月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在墓碑上——
无论是夏侯真还是魏展眉,其实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们在心里早已埋下悲观的种子,所以一个在过去,总是担心他会丧失自我,担心他会与剑谷,与旁人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和矛盾,而一个则在现下,想当然地以为他与裴塞水火不容,且裴塞在授剑典上扬言要将他逐出剑谷,并下杀令,那么以裴塞作替罪羊,自然天衣无缝。
但事实,恰恰并非如此。
“裴塞与玄之乃旧识,邀他见面,趁其不备杀人,没有问题;被方婧三人怀疑,想要杀人灭口,也没有问题;你在盗信时故意扯谎说裴塞不在谷中,所以他拿不到信件,诱我来此,也没有问题……”公羊月如是道。
魏展眉大声打断他的话:“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裴塞不是那种人。”
“你说什么?”
“他不是。”
讽刺的是,裴塞不相信公羊月,但公羊月一直对裴塞的为人坚信不疑。
那个一对招风耳,两腮垂肉,肿泡眼,目如蔑视时常不怒自威的剑客,说他拘泥古板,骂他不近人情的人不少,但要论他对剑谷的忠心,没人敢评一句不是。那时候,裴塞无比厌恶公羊月,痛恨公羊迟,哪里是因为枉念旧情,只是情谊和剑谷的名声比起来,他更在乎后者!
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做出有伤剑谷之事的!
公羊月继续说道:“对裴塞的怀疑来自哪儿?来自他是玄之的旧友?来自他武功高强剑法了得,杀人必能来去自如不被察觉?还来自他与我从来不对付,从前百般刁难,所以我应该恨他、厌他、用脚趾头想都应该是他?”他无力地笑了一声,目光依次扫过双鲤、乔岷和崔叹凤,“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不是吗?或许方婧拿到过能指认裴塞身份的所谓‘物证’,但她没有告诉我,所以一切于我而言只是猜测。不然你问问他们,她,他,他……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字未透露,他们有几个想到过这一点,或者怀疑过剑谷的人?”
魏展眉怔怔地站在原地,听他如此清醒的分析,既觉得无奈,又有些由衷的欣慰。
“没有,根本没有!”公羊月把那两字咬得很重,最后他看向晁晨,轻声道,“我不希望‘先入为主’的观念落在任何人头上,任何人,不仅是我。”
晁晨猝然回头,眼眶竟微微发热。
他想起在晋阳时,公羊月来到书馆,和小七、小五、阿陆讲的故事,龟与蛇比长短,可又有谁说过,是什么龟,什么蛇?
如果公羊月不信,那么便是错漏百出,可一旦他深信不疑,这一场连环局便坚如铁桶,在他脑海中会自成闭环——
裴塞身为玄之旧友,邀人一聚,趁其不备动手杀人,却并未搜获书信,在离去时不甚落下某一随身物,叫方婧几人误打误撞发现。偶然得知书信已被送回谷中,于是他火急火燎回赶,却又发现已为人盗走,正好路上截取了方婧的传书,得知自己或已暴露,于是擒下三人作为人质,交换书信,围杀公羊月,以作嫁祸。
公羊月看着魏展眉,如是道:“能够以裴塞设局的人,必然是他的亲信,裴姑娘可能,他的儿子可能,那么他曾经的关门弟子也可能。”
但毕竟只是猜测,所以公羊月如约而至来到这里,要一个答案。
当鬼剑向他索要的不是书信而是册子时,当这些大家族的耆老蜂拥而至时,当方婧三人平安无恙到来时,当丁桂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告诉他自己知道公羊迟开城投敌的内情时,他就全明白了。
真正的布局应该有两条线——
鬼剑最初的目的其实是借公羊迟冤魂作祟,引出譬如丁桂这样的知情者,风声起于月余前,早在公羊月一行离开滇南之前,因为消息的传播需要时日,魏展眉背后的操控者,或者说盯着“开阳”不放的人,有意想从公羊迟身上撬出点线索。
当玄之和公羊月合作,双双从竹海脱身后,事情朝向新发展。
或许是那两日山中相处,公羊月的与众不同,教玄之回忆起当年五人合创“开阳”时候的壮志豪情,因此心生怅然,在道听途说鬼剑乃公羊迟化魂后,决意调查一番,魏展眉怕他坏事,同时为了夺物,于是借裴塞的身份将其引出杀害,但却阴差阳错并未得到想要的册子,于是他将目光瞄准曾有过短暂羁绊的公羊月。
公羊月问道:“为什么放了方婧她们?”
“那不是我的想法。”
魏展眉耸肩,放不放方婧三人,要视最后结果做决定,如果自己没有暴露,也会有一念之仁,也有可能在拿到东西后为了脱罪,杀之灭口,彻底嫁祸裴塞。凡事都有可能,没有绝对的计划,这也是他为何只能被人当枪使,耍得团团转的原因。
“其实我想要的,一直只有那个册子,至于其他,不过是顺便而为,”想到这儿,很多细节,魏展眉也明白过来,露出一丝愧疚,“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借我的手,想要废掉你,可惜我太蠢,才明白,什么叫杀人诛心。”
公羊月一针见血:“因为太蠢,所以没离开?”
魏展眉懵了一瞬,发现他一语双关,方才哈哈大笑起来,多说了两句:“因为太蠢,所以不想离开。”
“我没有册子。”公羊月摊开手。
魏展眉笑了一声。
“不信?”
“信。不过,其实信不信,结果都不会改变。”魏展眉拉开仆步,摆出定式,向他作了个邀请的手势,朗声道,“上次比试未曾尽兴,今日继续否?一直没有机会见识你的决云式,希望还有这个荣幸能领教!”
“锵啷——”
两剑相击,旁人自觉退开,将战场留于他二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明天入v,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原谅我实在很馋千字收益榜(俗称夹子),这可能是文章在连载期曝光度最大的榜单啦,作为创作者,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看到自己的作品(づ ̄ 3 ̄)づ
(看过没看过的老可爱们快缓存啊,听说缓存只要不清能一直保留2333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作为回馈,现在开始日更完结~(鞠躬
第103章
公羊月道:“原来你也会藏拙?”
“我不藏拙, 怎能在一众人马中杀出重围,惊艳得叫裴塞一眼相中呢?不过没有你会,你那内家功夫才是真的厉害!”魏展眉一甩碎发上的水珠, 扬头大笑, 随即步如虎扑, 快进快退,向前刺击。
公羊月架开, 学那鹞子翻身, 向上一挺,借他回手剑用力掠开, 又翻身回刺, 一招搅剑穿云,将那剑势破开, 竟在分身时, 将剑气一化为二。剑往膝下刺, 魏展眉腾身反向躲避向肩外,未曾想二剑气也互为相反, 躲过其一, 未躲过其二, 将将割破他左臂。
“这一招叫参商别, 是我当年谷中不复故人书信时悲切中所悟。”
魏展眉捂着伤口连退,应道:“好, 好剑!剑分如参商, 生死不复见!”说完,他手拂大穴止血, 随后再撩剑攻去。公羊月的剑法如他人一般,并不端庄势整, 反是尖锐凌厉,不等人喘息,第二招已杀来。
“这一招叫一人归。”
随他话止,剑落骤快,一时间如群星坠天,纷繁下落,魏展眉次第相接,穿梭其间,稍有吃力,但他不敢退,稍有迟疑,便见生死,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全招,随着丁零当啷一通乱想,从西杀到东,从北杀到南。
一众旁观者只见剑光如雪,根本捉不住那红影,待再见公羊月时,场中已是细草拔地,枝头叶落,疾风狂来,连乔岷也忍不住挥袖挡脸。
“这一招,是夏侯真死后,我为他报仇,在绵竹城外所悟。”公羊月掠过枝头,环树而走,将魏展眉围在中间,“至于第三招,其实你见过,在授剑典上,我破褚文正‘大巧不工’剑时所使的最后一招——不回头!”
剑如其名。
公羊月从树梢俯身下冲,提剑点腕,逼落魏展眉的剑,随后与他斗过几招腿法,在魏展眉换手接剑时将自己的佩剑“玉城雪岭”脱手,抢夺他的剑反手横拉,刺进右胸。一气呵成,快得连魏展眉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钝器入体,呆呆看着胸前血流。
“剑如其人,果真是不回头的狠劲。”魏展眉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不停喘息,右手没有去捂伤口,而是悄悄探向后背,“没了?五年多快六年,不会还没有地纪式吧,那样真是好不甘……”
公羊月抽出剑,截断他的话:“不,有了。”
“嗯?”
“就在今夜。”确切的说,是在晁晨抱住他时,那一刹那,公羊月忽然明白,所谓剑术一绝,自是攻守兼备,有攻必有守,就如有剑必有鞘。
公羊月旋身,居然不再如方才只攻不守,或是以攻为守,而是切切实实虚步后退,拾来“玉城雪岭”剑,挡住了魏展眉拔出后腰短剑,暴起全力一击的杀招。
“哈——”
魏展眉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能见到公羊月掩去张扬又夺目的风华,甘愿化作璞玉的样子,原来时间会走,人人会变。
“噗哧”一声,长剑刺穿魏展眉的腹部。
“这一招,叫守心魄。”
公羊月昂头,向着晁晨的方向,收剑。
魏展眉倒在雨中,四肢抽搐两下,鲜血汨汨而出,同雨水和泥泞混在一起,有人奔了过来,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有人用手推搡摇晃,但他都不见不觉不听。
记忆在一瞬间被拉回过去,是从未与人提起的过去。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他的父母是北方的土农民,长年战乱,关中寸草不生,遇到荒年只能啃食树皮草根度日,为了得些赏钱养活家中而变节,偷送情报,在一次任务中败露,被几个练家子捉住,这当中便有公羊迟。
公羊迟与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知道这瞧着憨厚老实的夫妻,会趁人不备,将纸条吃下肚去,又服毒自尽。
多傻的人,只是因为占据北方的恶人许诺,任务失败若他们不暴露,至少也给两斗米。两斗米,能吃许久。
那以后,他成了孤儿,和兄长背井离乡苟活,又在战乱中离散。再后来,他被江木奴所救,这个人很怪,不像别的人家豢养奴隶,他从不限制他自由,也不要他卖命,只说救命之恩,要他日后为自己做一件事来抵。
他要走,去寻兄,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江木奴来送他,还捎来盘缠,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如何成长便如何成长。
这一走,在终南山山麓遇上盗匪,被路过的裴姑娘所救,得由指点,去往平宁和乐的巴蜀,最后机缘巧合成为剑谷的外门弟子。
江木奴一直没找过他,他在剑谷一住便是好些年。
直到那一年魏揭飞兵败,苗定武带着残兵逃到绵竹,公羊月和夏侯真出谷试炼,噩耗传来。收到消息那天,他不惜违逆裴塞的指令,驰马出谷,赶赴现场。他万万没想到,会在义庄的人搬运的尸体里,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被公羊月杀掉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亲兄弟,他无意间看到滚落的信物,才认出。但他不敢说,不敢接受,甚至不敢去认亲。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公羊月,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过去。
公羊月离开剑谷后,他偶尔会去笔架梁小坐,想起曾经几人谈笑时说《庄子》的情景,越发孤寂。绵竹那一夜是公羊月的梦魇,也是他的梦魇,他害怕,害怕那个承诺会找上门来,他不知道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才能报答救命之恩。
当裴姑娘再一次拒绝他后,当裴塞再一次盛赞他会继承自己的衣钵后,他发现冥冥之中,自己已经离剑谷核心那么近,不,他不能这么下去,站得越高,威胁就会越大,如果有一天,他的恩人要他对剑谷动刀,他该如何?
他想起了“不材之木”的故事,也许他应该成为那样“没用的人”,人家不会看上他的力量,而他,也可以安然无恙地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还是接到了睽违已久的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杀人,只需要他配合“鬼剑”们,从玄之道长身上,取得一本册子。
那天,他假扮裴塞约他上鹿头山,对于裴塞,他太清楚不过,对于自己的伪装,很有自信。只要骗到册子,他就可以收工,可是玄之比他想象之中还要老道和警觉,竟差点识破,无路之下,他只能先一步动手。
原来陷在漩涡里的人不是公羊月,一直是他。
“公羊月,我真的很高兴和你成为朋友,这一点,我从未后悔过。”魏展眉抓着公羊月的袖子,努力想支撑起身体,可几次都背摔在地,最后还是公羊月看不下去,伸手在他后心托了一把,将他托住。
“那时我到剑谷不久,发誓要成为裴塞的亲传弟子,发誓这辈子定要娶裴姑娘为妻,所有人都嘲笑我,只有你,我知道只有你,私下看见那些人时,什么都不说,上去就是一拳,我当场就被你深深折服。”
魏展眉慢慢松开红袖,用尽全部力气,将手臂向天空甩,甩出三枚讯烟,而挣脱倒地,苦笑着闭上眼睛,轻声道:“帮我告诉裴姑娘,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了。”
“快看,是子规啼!”季慈喊了一声。
阵雨不知在何时停,众人仰头,只见云散月明的天空中,燃起石榴红般的光芒,那样的烟火六年前也曾燃过,也在绵竹。
晁晨不禁蹙眉,终于明白当年的公羊月望见烟火时,是怎样的心情。
————
公羊月拄剑在地,还维持着托撑的姿势,但他右手掌上已经空无一物,所有人都保持仰望的姿势,唯有他,视而不见。
晁晨一边拧干衣服上的水,一边朝他走,可靠近后,却又不知如何起那话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后,才抬起手臂朝附近指了指,小心翼翼开口:“需……需不需要排查周围?也许那个人知道魏坊主他,他会下不了手,所以才调他中途离去,等你中计,再派其他人来善后,对,叶子刀!会不会是叶子刀?我去叫十七……”
89/189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