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展眉说,他会失控。
如果公羊月发疯杀人,如果他不再在乎生死,如果他真的变成了江湖传闻中的模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晁晨也不敢相信,原来眼见耳听的,都不一定就是真相。
轰隆——
“公羊月,我相信你心里,一定有答案。”晁晨小声地说。雷声落下,将他的嗓音盖住,旁观的众人只能瞧见他嘴唇翕张,却听不清两人的说词。
我相信……
公羊月眼前一亮,但很快坠入更深的黑暗与迷雾中,见不得光。他说:“不,我没有答案,把手放开,晁晨。”
“我不放手,那就等到你有答案为止!”
公羊月根本没有闲心去抠开他箍在胸前的手,而是直接用内力将他震开。被他剑指着的大耆老受到波及也一并倒下,手脚并用向后退逃,甚至几个站得近的年轻人都想搭把手,但那柄剑追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
“公羊月!”
晁晨爬起身,又扑了上去,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拽不住,于是腾出一只手指着身后的石碑,背水一战:“公羊月,你不可以,不可以失去你的剑心!”
“晁哥哥!”
“晁先生!”
双鲤等人异口同声地喊。
“谁告诉你的?我不想再听到这句话!”公羊月身子略有僵硬,但很快愤怒地甩开他,没有一丝温柔。
这一次,晁晨咬牙直接绕到他身前,挡住剑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好,那就换一句,你忘了你在滇南对我说过什么,在你明明可以从晏弈和孟婉之手中横抢圣物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他指天对地,一字一句道,“你说,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他们!”
他指着那些手忙脚乱,东歪西倒的耆老们。
“也不是她,他,他!”
他指着方婧三人。
“也不是你的敌人!”
他一跺脚,示意横尸的鬼剑人。
最后用大拇指戳着自己的心脏,认真道:“即便是我,也不能决定。”
“即便是你?”
“是,即便是我!我眼不瞎,耳不聋,我会看我会听我会想,公羊月,你这个人说不上多好,但也绝没有那么坏!”
晁晨喘了口气,慢慢展颜微笑,在人人自危或是疑惑的当场,显得有几分诡异:“在去敦煌的路上你说你行事叛逆,与世不容,但绝不会乱认祖宗,你是那么坦然,那么坦荡,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羞愧难当,曾几何时,我是那么地想要摆脱出身,为了证明自己不输任何人,稍有棋力,便不自量力修书给晏垂虹请他评赞,可我得到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一松:“我其实很羡慕你,能笑着说出‘出身草莽,天地为家’这种话,羡慕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否认过你姓公羊,你是公羊月!所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就这般,像这般,继续下去?”
“哗啦”,大雨倾盆而落。
公羊月眼波颤动,怔怔地看着这个他一直不怎么瞧得上的榆木疙瘩。其实晁晨固执,却并不死脑筋,迂腐却并不全是不知变通,就像他说的,他会看会听会想,甚至还会接受自己这样对他来说恨得牙痒痒的人说过的话。
慢慢地,公羊月将握持的剑垂下。
晁晨趁机把左手掖在衣袖后,对身后的老人做了个摆手的动作,示意先走,那些人倒是也上道,悉悉窣窣很快退出去五丈,回头嘴巴一瘪,想评头论足两句,但被身边识时务的给挡了下去。
公羊月歪头,目光落在他荡漾的袖摆上,面无表情:“嗯?”
情急之下,晁晨展开双臂,挥舞大袖,就差跳起来将他挡住。
公羊月倒是没有把他像拨杂草一样拨开,而是朝着他小步走,随后众目睽睽之下,俯身一把将他圈住,轻声说:“把我说过的话偷偷记得那么清楚,想做什么?”
“我……”晁晨烧红耳根,张口结舌,“我,我……”
“我什么?”
他的语气很温柔,像星夜下倒映月影的一泓教人沉醉的清泉。
“我,我有要事和你说,我怀疑……”晁晨厚着脸皮岔开话。
公羊月不满地瞥去一眼,将眉头压下,飞快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晁晨一旋身,在一众抽气声中将人扑倒,随后反手横剑在背,只听“叮咛”一声,飞来如流星般的长剑刺在剑身上,被弹了回去。
莽草丛中走来一人,戴着和葛大爷一样的鬼脸面具,正拍着手咋舌:“真感人!”
————
北巴西郡往绵竹的路上,叶子刀受令而来接应,却意外发现江木奴亲临。那个断腿的男人被托在一个足有九尺高的黑面莽汉肩头,尽管他依旧衣冠整洁,一丝不苟,但那双疲惫的眼睛,已暴露过去的星夜兼程。
“黑魁,再快些。”
江木奴开口敦促,三条影子起落穿行,快速奔走于林间。
叶子刀频频回头,发现一双腿载两人的黑影丝毫不落其后,甚至还有隐隐反超的迹象,方才涌起的一丝骄傲,瞬间被碾压得稀烂。
“还有多久?”
“啊?”
“子刀,你在想什么?”江木奴敏锐地察觉他的小心思,但并没有点破,只是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诱使他自己说。
叶子刀回过神来,看了看左右环境,如实回答:“至少还需几个时辰,我在想,子时之前定然来不及。”即便黑魁双腿如飞,可毕竟是人,不是夸父在世,他不禁有一丝泄气,“只是徒劳。”
“我知道。”
“您知道?”叶子刀吃惊,但又觉得身侧的人神机妙算,一切自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用意,“……那为什么?”
江木奴抿唇,解释说:“打从我离开洛阳我就晓得,仍执着来此,不过是因为竭力而行,才不会后悔,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你们每一个人。”说着,他叹了口气,很是遗憾,“今夜,我们将要失去一位得力的同伴。”
同伴?
这个词对于叶子刀来说太过于陌生,从他投靠的第一位主子开始,要么是怕手下的走狗拉帮结派,反噬自己而放任狗咬狗;要么是多疑寡恩,恐他武功大成,反而带来威胁,叫亲信盯死;要么只是单纯互相利用。
强者毫无怜悯,根本不会在乎生命的贵贱。
只有江木奴例外,他收服人并非依仗武功,他从容而自信,坚定而温柔,不怕他反水,不怕他结党,不怕他有一天投靠比自己更强的人,江湖中无人认同他的做法,只有这个人反倒鼓励他,去追求自己所想,即便他要走,这个人也能笑着说出,离合乃人生之常。
叶子刀哼了一声,想不通那个同伴为何不听命令:“您说,鬼剑他一定会现身,那他为什么要违背您的指示?只要假鬼剑一死,公羊月动手杀人……”
“不,公羊月不会杀人,我们都小瞧了那个剑客。”江木奴打断他的话,一时间目光沉沉如两柄利刃,狠狠刺入黑夜。本想以重现当年事为局,拖垮他心智,重挫他精神,教他走火入魔,再逐个击破随行的大夫、丫头、书生,从而窃取玄之留下的册子,但现在显然棋差一招,要输个光腚——
这场局不是没有破绽,只要公羊月回过神来,就能把所有的一切串联,那时,真正的鬼剑也就失去价值,不仅拿不回东西,还会打草惊蛇。
当然,对鬼剑来说,或者不只如此,要赌上的更多。
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中,但江木奴打心眼里并不相信真的会发生,或者说用他前半生的阅历和经验来分析,他更倾向于公羊月的堕落,倾向于他无法挣脱心魔,所以一开始,他没有给鬼剑下强硬的指令。
直到来的路上,才知事不可挽回。
江木奴攥着白鹤灯的灯杆,重重一叹:“我其实不怕鬼剑他失败,只是我没想过会失败,当我在洛阳连发三道指令都被他无视后,我就知道,他只剩下一条路——正面击败公羊月,从他手中拿回册子,完成欠我的承诺。“
叶子刀这个大老粗脑袋一向不太灵光,跟不上他的思路,揣测了片刻后选择放弃,耿直地问道:“有输有赢,谈何不败?这样的道理属下还是晓得的,我一直以为您是做了两手准备,要不是……”他顿住,猛然咳嗽两声。
“为什么没想过失败?呵,因为我在公羊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时候,没有得到任何救赎的我,走向了这样一条路,所以我以为,这不过是轮回,”江木奴扯出一抹揪心的笑容,温和的目光渐渐隐去,泛起少见的怨恨,那种恨意刺骨又清晰,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弭,“呵呵,救赎?谁都不配,他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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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了一星期,我仿佛能预见到积累下来的工作(///▽///)
第102章 (倒v结束)
骤雨里, 鬼剑发力狂奔,近前时朝插在草皮上的长剑探足,想就地勾起, 同一时间, 公羊月推开晁晨, 飞身持剑向他脚踝削去:“扔出来的东西,就不要再拿回去了吧?知不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
“我偏要呢?”鬼剑压腿, 一式扫腿横荡千军, 就地将草叶黄泥撩起,踩着公羊月手中的“玉城雪岭”剑上掠。
公羊月紧追, 拨开杂物, 凌空出掌,冷笑道:“找死!”
哪料鬼剑不仅不怒, 反倒畅快地大笑三声, 扔下一句“谁说不是”, 随即回身对掌。地上的长剑嗡鸣一声,被乱走的劲力震出, 向上直冲, 回到他的手里:“公羊月, 如果你输了, 把册子交出来,如果我输了, 命留给你。”
“好, 这才像鬼剑真正的水平!”公羊月大赞一声,将剑舞出银光阵阵。婆娑树影间, 只瞧那两剑携风带雨,飒飒舞于空中, 而底下的人顾不得遮蔽,为那气势所惑,皆探头探脑瞧去。
晁晨向东追了两步,人又斗到南,向南去,人又往西,最后跟摇头晃脑的季慈撞在一起。后者怪叫一声,逮着公羊月说的话,连呼方婧:“鬼剑?方师姐,公羊师兄说那个人就是鬼剑!”
“闭嘴!”方婧狠狠瞪了他一眼。
周碧海走到横陈的尸体中,捡起压在葛大爷身下那枚,被公羊月踢开的面具,抬头上望,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向方婧,而后,他别开脸,对着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正准备悄然离开的五家八宗的耆老们,想也没想冲上去,喊道:“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
“等鬼剑落网,等……水落石出!”说着,周碧海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他们挡雨,又将人稍稍一引,往附近高大如伞的老树下去。
双鲤拿出随身携带的油纸伞,喊了晁晨两声不应后,示意崔叹凤和乔岷凑近些,随即撑伞排排站。
“叫你们不带伞!”
她人矮小,即便踮脚,也没法把人都拢住,于是气鼓鼓地松手,把伞柄扔给两个大男人。崔叹凤先接,但乔岷不好意思让人家给他撑伞,于是也一同握住。
双鲤仰头看着头顶的两只手,夹在中心,活像左右拥着两大护法。
她贼兮兮地笑了一声,等那群老东西散开后,便看向雨中寻人,可不论怎么点,都少了一个,皱着眉头不得解:“老魏那家伙又跑哪儿去喽?关键时刻不出力,要是被我逮着,耳朵都要给他揪下来,哼!”
就在她嘀咕时,场中战局骤变。
鬼剑虚掩一招,从公羊月剑下脱身后,往夏侯真的坟茔扑去。公羊月的剑紧而密,他求不到良机,竟开始动起歪脑筋,在掠过坟头时猝然折身,长剑一横,微笑着竟要斩下正前方的墓碑。
公羊月追来,喝道:“你动手试试!”
“哦,你叫我试的。”
鬼剑以挑衅地口吻回道,只要公羊月心急来救,占得先手的他便有杀人之机,但折返的那一瞬,没有人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哀伤,还有慢慢减速的出招——他并没有真正想要斩碑动土,他只是想将人杀退。
“小心!”
跟着公羊月如车轱辘到处转的晁晨发出一声惊呼,随着他声音的牵引,所有人都向那抹红影投去目光。
没有人注意到,另有一道影子冲上前,展臂抱住石碑。
“我不许任何人,任何人,扰他安宁!”
鬼剑看清那道纤弱的身影时,收剑已来不及,上头风声霍霍,他知道公羊月已至,只能硬着头皮刺过去。方婧用背硬吃了一剑,来不及止血,咬牙推了随后而来的公羊月一掌,助他截杀。
她并非有心相帮,只是痛恨所有打夏侯真主意的人。
公羊月垂眸看了眼她背上渗血的伤,还有另一只紧紧扣着墓碑不放的手,在鬼剑补刀前,伸手反拽了一把,瞬间换位,将人甩了出去:“季慈!”
季慈随叫随到,将人接住。
方婧倒向季慈怀间时,漠然透过雨幕,看公羊月在她的配合下连追三招,不仅将鬼剑杀退,甚至将他脸上的鬼面具一斩为二。
面具碎裂在地。
痛感袭来,大雨里,方婧头脑发昏,任凭季慈摇晃,听不清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合眼前,死死盯着那张似哭似笑的脸。
她没来由忆起那年公羊月偷跑出谷,夏侯真去追,她紧跟其后被威胁同往的情景——
他们策马穿过原野,一路爬到西蜀的雪顶,去看玄冰瀑布,守着日出金光。那是唯一一次,他们四人平和共处,没有谩骂,没有打杀,原来过去的时光里,也不仅仅只有痛苦的回忆,反倒是如今,一点不好,死的死,散的散,伤的伤,离的离。
“老魏!”
“魏坊主!”
只有公羊月望着那张脸,没有丝毫的意外,淡淡地说道:“魏展眉,我一直在等你出手,又盼你永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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