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水转头一看:“咦,你不用上去排阵吗?”
兵马俑小哥笑道:“我是上一批的, 已经排过了。”
林稚水从他身边走过,口中道:“是你们太谦虚了,那妖族太子再厉害,被你们乱入方阵中,九条尾巴亦难敌四面八方的剑势。”
尤其,这不是普通的用铜戈铜剑去乱刺,而是群对单,气势连在了一起,被包裹在阵中的敌人,和一个人的剑尖对上,相当于和一群人的剑尖对抗,而对方身周的同袍,亦会趁此机会攻击。
见兵马俑小哥仍是不太相信的表情,林稚水也理解:“确实是我夸张了,或许妖族太子有别的方法逃离呢。”
兵马俑小哥依然不见自豪的神色,甚至有些纠结,“要不,你看看?”
他也拿出了一张缣帛,还是动图的。
帛上,是一条巨鱼,自尾至头,按照秦朝的度量,有约莫八百里长。
自水里往上冒,水从它身下往四周涌,被水刷得莹润的躯体在阳光照射下,银灿灿恍若另外一个太阳。它吐息鼓鰭,则天昏地暗,它扬尾拍水,则惊涛骇浪。
人族的民居在巨鱼阴影的遮盖下,宛若蚂蚁面对阴沉得快要塌下来的天。
林稚水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甚至觉得呼吸都是很大的声音,会惊动巨大鱼妖,令它尾巴一剪,从缣帛中游出,一口将他吞吃入腹。
却有一须发飘飘的老者行出,站在民居最前面,人们自窗户中偷偷掀开缝看他,脸上只有好奇,不见害怕。
老者手持玉笔,两片袍袖于风中翻飞,令他似要乘风飞去。
巨鱼哈哈大笑:“庄周,你要如何阻我?”
老者眸光镇静,提笔,以天地为纸,一枚枚墨字自笔下书出,围着他飞扑。
隐约听天道传音——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墨字从容遁入海水中,钻出千里之鱼,扬鳍动日月,与鱼怪相斗。
看不出来胜负,只能看到风云搅动,海浪翻涌,吞噬千山。
林稚水下意识“呀”了一声,“山里没人吧!”
兵马俑小哥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六国之民早有经验,寻常还好,见巨妖时,绝不会离开名士大儒的庇护范围。”
林稚水定睛看民居,便知他为何如此说。
海浪可不认人,一涌一伏间,数百里波峰翻滚着白浪,一层接一层拍下,老者屹然不动,有蝴蝶振翅,好奇地绕着老者飞,小心翼翼停在他鼻尖。老者肃穆的眉眼一软,“小蝴蝶,莫怕。”
怀中缣帛驾了轻风飞出,静静漂浮空中,排列的黑字一个接一个亮起。
林稚水没看出来上边写了什么文章,只知平地而起的一座座山峰,定然是文章所为。而新造的崇山峻岭成为最坚固的屏障,海浪无法淹没,拍打其上,黯然退去。
不伤一人一物,只惊动了栖息的蝴蝶,一道道阳光自云里投射,为它拍动的翅膀镀一层金面。
老者凝视着蝴蝶,又往下书——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鲲鱼击水,辄跃而去,向明背暗。
日光亮了鲲首,如同为它披挂透明薄壳,自脑袋慢慢印下,抚过鱼身,拂过薄鳍,待尾巴迎风一曳,光滑的鱼身化为鸟背,柔软的羽毛于微风中轻荡波纹,薄而透明的鱼鳍挺立,伸成坚实有力的双翼,刹那间,携它飞至九天。
林稚水看得入了迷。
魔幻,绮丽,一帧一格,皆是画。
“这是史官记载的场景。”兵马俑小哥说,“妖族皆会法天象地,天为首,腹如地。若那妖族太子把身子一变,方阵奈何不了他。”
林稚水恍然回神,“不对啊,如果妖族太子能变得几百丈高,他早就变了。”
比如被卡住尾巴那儿,他摇身一变,别说利用压强坑他了,整块地都能被他的尾巴撑破。
兵马俑小哥听罢,也有些疑惑:“或许是……以妖族年纪来说,他还小,没长成,变不了那么大?是了,他肯定还是妖族的幼崽!”
林稚水摇摇头:“既然如此,其他妖族总能变吧,但是,我放火烧了妖城时,没一个变大,冲出火海的。”
总不至于整个溟海城都没有成年的妖怪?
兵马俑小哥细细听完林稚水的描述,脱口而出:“不可能!这样的妖族,怎么会引发人族的大灾难!任何一位名士,都能够全灭他们!”
林稚水回头望了一眼缣帛中凌虚的巨鸟,深以为然:“我也觉得。”
那,问题肯定是出在世界上了。
林稚水把此前的赌气全抛到脑后,又跑回了始皇帝面前,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如果妖族那么厉害,人族早就被吞并了。”
嬴政将空了的茶壶不着痕迹地往后推了推,“人族也变了。”
“人族?”林稚水喃喃,“对,现在人族没人能写出名著……”
“朕指的不是这个。”始皇帝抬手,一柄铭刻山河日月,浑身透露古朴的剑温顺地臣服于他掌中,“此为人道圣剑,人皇皆可掌控,然而朕之前一使才发现,它已有数千年没能被人皇召出了。”
嬴政又道:“还有幻境,你是否以为它是朕成为英魂后,才通晓的能力?”
林稚水诧异:“难道不是吗?”
始皇帝抬了抬眼皮,说得云淡风轻:“那是阴阳家的本事。”
那瞬间,林稚水想过了很多。
黄帝的镜子,就能让他轻而易举制住一直压制他的妖族太子。
邹子吹律,可引六月飞霜。
庄子书写,无需铺纸,凌空一写就是文章。
阴阳家随手可塑幻境。
人族似乎,不,不是似乎,人族变弱了!
林稚水心跳漏了一拍,总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哪头巨兽的牙齿上,随时会有阴影一合,将他吞吃入腹。
始皇帝淡淡道:“妖皇也变弱了。”
林稚水注意力被转移:“咦,陛下您认识现任妖皇?”
“嗯,朕与他是同辈,也斗过几场,朕胜他一筹,他负伤而去,自那以后,妖族分裂。到不曾想,还能活到现在,再次当上妖皇。”
林稚水:“啊,我刚才就在想,如果有一个妖皇,之前妖族还出现的三个妖皇是怎么回事——他们可是用自殒的手段,把咱们的图腾给毁了。”
始皇帝瞥他一眼,意味深长:“九盖——你们现在碰到的妖皇,重伤蛰伏起来后,可不会任由自己成为别的妖物的臣子。”
林稚水毛骨悚然:“您是说,他们都是被暗算去对付凤凰的?”
嬴政没有给他准确的答案,似是随口一说:“也或许是真心的,为了妖族万世基业。”
林稚水:“……”
那也不冲突啊,被算计着,以为自己是为妖族去死,是自己的主观的想法,然而暗地里却有推手,算计着一切,引导他们的思维……
林稚水晃了晃脑袋,“不想这些了,都是猜测。”转了话题,眼瞳崇拜地望着嬴政:“陛下好厉害,几千年前给妖皇留的伤都能影响他到现在。”
这题他会,妖皇变弱了,肯定就是受伤了!
“不是朕。”始皇帝眼眸微垂,“朕给他造成的伤势只能令他伤筋动骨数十年,他如今的伤,伤及本源,甚至令他没办法奔跑,持剑都费力,稍微走两步,便会心悸。倘若不是他底子足够厚实,此刻已躺在尸骨堆里,做具死尸了。”
林稚水听到这话,却是眸光一闪,夜明珠降下幽光晃动,随意往案面搭的手,甲盖仿若钩刀发亮。
嬴政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打算,毫不客气地训他:“收起你那幼稚的想法。”
少年很是不服气:“哪里幼稚了,此前是人族不知此事,如今知道妖皇已是强弩之末,还不趁他病要他命?绑走了他,将妖族精锐诱到陷阱里,再以‘大闹天宫’战文坑杀,人族便可无忧矣!”
嬴政讽他:“谁去绑?你去?连区区一小儿都能压得你抬不起头,没等你走近妖皇宫,就会被近卫拿下了。”
“我可以潜伏,可以当卧底,妖族太子不是想要我给他为奴为仆吗,如果因为这个有机会接近妖皇,我愿意!”
“你以为九盖那么好解决?会那么轻易被粗陋的手段拿下?”
林稚水据理力争:“我知道有很多谋略是精妙的,可现在的情况是,妖皇不清楚我们已经知道他底细了,就该以最简单的雷霆手段,打他个措手不及。”
嬴政反问:“以奇胜者,天时地利人和,人心把控,耐性比拼,智谋一环扣一环,哪有你这般用赌的?”
“越复杂的计谋,环节越多,其中变数就越多!”林稚水直言:“譬如二桃杀三士,假若晏子做此事前,先让小人去挑拨那三位猛将的兄弟情,煽风点火后再赐下二桃,难保中间会不会有意外,让他们发现有人捣鬼。”
嬴政皱眉:“个例……”
林稚水:“郑国和胡国是姻亲关系,郑武公想要夺下胡国,问大臣们,哪个国家可以讨伐,他最宠幸的谋士直言胡国,郑武公毫不犹豫把那谋士的头颅砍下来,送去胡国,胡国自此对郑国不设防,后来,被郑国占领。”
嬴政:“此为算计人心。”
林稚水反问:“这是算计人心,我杀妖皇一个猝不及防,为何不是算计人心?”
嬴政倏而站起,袖子一拂,装饰用的青铜烛台跌落,砰然碎裂。
林稚水不怕他,少年黑眸执拗地盯着秦始皇看:“为什么不能做?这确实不能称之为精妙谋略,可是它未必不能成功。”
始皇帝怒而失言:“人族大劫若如此容易被化解,朕何至于活祭十万兵马俑!”
作者有话要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逍遥游》
第41章 徒费心力
此言一出, 万籁俱寂。
林稚水沉默看着始皇帝,始皇帝却是沉默地望着门扉,黑瞳里压抑着乌云。
“活……祭?”林稚水干哑着嗓音, “十万人?”
始皇帝不言不语。
林稚水:“活祭十万人?!”
轩窗轻掩,壁砌明珠, 通往殿中的路途, 雕着白玉小桥。桥下水银流动,周朝苍松翠竹点映幽静,凑近一看,方知苍松是木雕, 翠竹为翡翠。
天上有明珠作星辰,地上有水银代河流, 秦始皇陵修建得富丽堂皇,兵马俑们个个雕塑得栩栩如生, 秦朝能工巧匠确实有一双妙手。
可现在得知兵马俑是活祭而来, 林稚水只觉得汗毛倒竖, 彻骨寒意自窗缝门隙中钻来。
“是什么原因?”林稚水咬了一口下唇, 强迫自己和始皇帝黑沉沉的双眸对视, “您不是会搞活祭的性格, 一定有缘由, 才令您不得已做了这个行为!”
少年从案后探出来, 双手撑着桌案, 半个身子前倾,认真地看着秦始皇:“我不是秦民,您如果不想提,请告诉我,或者, 您可以直说,您不想说,我不会再逼问。但是,您不开口,我只当您默认我问了。”
始皇帝仍是静默。
“好。”林稚水说:“按照您的说法,兵马俑的存在必定是作用于现在,而作为受益者,我有知情权,我需要知道具体缘由,再来作出属于我自己的判断。”
嬴政眼中淤着冰冷的戾意,几乎能让人看到他为了止谤陨石上的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将陨石周围的住户全杀了——时的暴戾。
让人丝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了林稚水。
——他是千古一帝,同样也是暴君,二者并不冲突。
少年仰着脑袋与始皇帝对视,万斛珠光落入眸中,腾而化作蜡烛的灯火,点亮天衢。“您非要我自己去猜,随便我误会您,或者产生别的想法吗?”
秦始皇剑已出鞘,又一松拇指,任由剑落回去,甩袖离去。
林稚水低声:“傲娇毁一生。”
走到殿门口的嬴政:“……”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却并不妨碍文韬武略都很优秀的始皇帝猜出来词语的意思。
他脚步顿了顿,而后,一步踏出,“砰”地摔上门。
动作之用力,声音之大,震得林稚水揉了揉耳朵。
好吧,好吧,哄。
毕竟,如果始皇帝真的生他的气了,根本不会那么情绪流于表面。
林稚水追了出去。
兵马俑小哥作为护卫守在门口,目不斜视。林稚水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嘴唇动了动,语速极快:“我们都是自愿的。”
林稚水停住,“你是不是知道原因?”
兵马俑小哥点头,却只是闷声说:“如果陛下不说,我也不能说。”
林稚水:“……你怎么只会这一句?”
小哥眼睛弯了弯:“伍长说我笨,容易说漏嘴,如果有人问起,就让我只说这个。”
林稚水拍拍他的肩膀,“我去追陛下了。”
少年撒开腿就跑,长长的影子缓慢缩短,消失在廊的尽头。
兵马俑小哥听着陵中唯一会出现奔跑声,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昔日秦皇宫,谁也不被允许大声跑走,至今,只有公子得此殊荣。
也难怪,这个墓室已经沉寂得够久了,充斥着岁月的腐朽,少年的存在好像把美好的日光掬一捧进来,鲜活,明媚,陛下会把他当自家子侄看待,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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