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不得不眯起眼睛:“儿啊,你在下面好好过,不用给娘省钱,好好和媳妇儿过日子,娘买了很多金宝银宝,都给你,别像以前一样,烧热水的薪柴都舍不得多用。”棺材铺里卖的纸金元宝和纸银元宝,仿佛不要钱般,被她往火里烧,焰色越腾越旺,烘亮了脸上两行老泪。
隔着山岗,闻得哭声飘淼,悲风瑟瑟,纸钱的灰扬漫了天。林稚水伸出手,灰烬飞近白掌,黏得满手斑驳,“五年了,她至今不知道她儿媳妇就是那个凶手,只看今年,便能瞧出她往年也不例外,希翼意外身亡的儿子儿媳能在地下过得好。年年岁岁,皆是如此,倘若她儿子不曾投胎,年年听家人的殷殷关切,该多难受,多心塞啊。”
死者何其无辜,他的家人,又何其无辜?
王轻指尖一颤,远远看着老妇佝偻的身形,心绪复杂。
纸钱烧完了,老妇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话,才颤巍巍起身,呼唤着黄犬将鸡崽子们赶回家。
约莫等了一盏茶,确定老妇不会去而复返后,林稚水与王轻才出现在猎户的坟前,酒水尚沃着土地,残留湿气。
林稚水拿出小册子,吐字清晰地将关于猎户的案件记载在他埋骨之地念了一遍,包括杀人者已死,死法勉强也能说是受到律法制裁的消息,也一并告诉了他。
飒飒风厉,拍打着碑石,似凄似怆。
念完后,少年语气郑重,似是承诺:“你放心,很快,杀害你的人就不能够继续留着清清白白的名声在阳间了。”
没有人能剥夺别人的知情权,也没有人在犯了罪之后,还能完好地避过谴责目光。
如果王姑娘依然固执她的做法,那就由他来,将所有的,不论是藏污纳垢,还是阳春白雪,都揭露在日光之下,是好是坏,都该由人来决定,而不是直接抹掉他们知晓真相的权力。
——他能理解她的做法,他能尊重她的做法,却无法认同她的做法,所以,他会有他自己的做法。
在少年好听的嗓音中,风也慢了下来。王轻静默着,好像自己是一块木桩子。
只在林稚水说完之后,看着他明亮清澈的双眼,将唇角一抿,转头对着墓碑,微微垂首,“我很抱歉。”
这些歉意,在她心中囤积了五年,说出口后,也并没有觉得心情放松,认为可以释然了,她仅仅是从林稚水的行动中,领悟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总该说出口,或许你不觉得需要那么做,但是,总有人会需要。
少年眼角微微翘起,黑亮的眸子似乎流溢着欣然:“咱们走吧,去下一个。”
“好。”
他们往岗下走时,大风起,刮起的粗砂大石磨着墓碑,吱哇声极像人语。
一个状若石头的东西在岗上翻滚而下,被风推着,往林稚水脚上一撞。
少年及时收脚,那黑乎乎的东西便停在了他鞋尖前。
“这是什么?”林稚水弯腰捡起来,借着不太明朗的月光看清了它,“馒头?”
他记得猎户的坟前就摆有三个大馒头做祭品,这是被狂风吹滚下来了?
林稚水侧头看向王轻:“你等我一下。”
王轻的视线往他手上一瞥,“你要放回?”
林稚水:“还得去找山泉冲一冲。”
王轻点点头:“同去吧。”
两人找到了一片结冰的泉道,用剑撬开厚厚的冰层,将馒头伸进那刺骨寒泉中刷洗,再放回墓前。
然后,在快要走下山岗时,那馒头再一次滚到了林稚水脚边,锲而不舍。
林稚水:“……”
王轻:“……”
他们纷纷按住了剑柄,瞧望四周。
包公轻轻一叹:“主家,收下吧。”
林稚水发愕,电光石火间回过神:“包待制,您是不是……”
“是啊,我看到了。”包公想到自己的阴阳眼看见的场景,脸上微微动容。
他看到了,少年在素不相识的人坟前,告知对方,他死去的真相,以及凶手死亡的真相。那重若千钧的承诺后,是猎户的魂灵幽幽从地府升回,向少年隆重一拜。
风是猎户的心意,馒头是猎户的感激。
——要不是吹三个实在做不到,他还想将三个馒头都送过来。
林稚水:“他还在吗?”
“回地府去了。据猜测,无冤屈的魂魄无法在阳间久留。”
林稚水垂眸,凝视着靴前沾了泥土的馒头,眼中烁闪着触动。
他往坟墓的方向拱了拱手:“一路珍重。”蹲下身,散发热气的手掌包裹着有些梆硬的馒头,一颗心在滚烫的胸膛跳动,几乎要顺着那一弯腰,从喉咙里滚出去。
在王轻眼里,林稚水的动作无头无脑,但她看懂了,“是……猎户送你的?”
“嗯!”少年咧出洁白的牙齿。
尽管他不是为了一声感谢去做,得到别人的感激时,他总是高兴的。
王轻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是突然地别开了目光,不想让涌起热气的眼睛被少年发现,亦无法去直视少年清澈透亮的双瞳。
和少年比起来,她的世界是多么充满了脏污啊。
王轻压着声音里的异样:“……我们继续吧。”去继续做你想做的。
“好!”林稚水翻开册子,“我看看,第二位,长工刁奸雇主妻子,其雇主骗杀长工,开水浇淋创口,掩盖血荫,假作中风而死。明面上判定:受妖族惊吓过度,中风而亡。暗中以刑法所判:虽情有可原,终是杀人,斩,已执行。”
刁奸,也就是诱|奸。
“我记得,刁奸被陛……”林稚水顿了顿,“当今视为有伤风化,判凌迟。而被奸妇人,不至于死罪。”
王轻冷笑一声:“那员外怕被张扬出去,使自己丢人。而他妻子,自提希望员外另娶一妻,降她为妾,员外亦答应了。”
“案中记载了长工以私事威胁妇人与他通奸。”她看着林稚水:“你待如何?”
林稚水不假思索:“他死有余辜。”又道:“跳过这个,去下一个。”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论如何,他是死在他人手里的,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也没那么正直——逼|奸犯不配。”
王轻露出了一个笑容。
林稚水:“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得到王姑娘的同意。”
“什么事?”
“如果这些案件记录日后会公之于众,能不能将这件案子扣下来,单独告知那员外的妻子?这样子她就不会受到二次伤害了。”
王轻定定看着他。
可以说她以前接触得狭窄,也可以说她不怎么习惯到处交友,但是,艳如骄阳,又温柔似水的少年,是她二十六年的时光中,罕见的亮色。
他来之前,考虑到是上坟,甚至还特意换下常穿的红袍,素白的长衫映着皎洁的月光,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滔滔江汉,既能承载着清水,亦能包容浊泥。
“好。”王轻此时也不想说什么‘你就那么有信心我会打消想法’之类调侃的话,只是坚定地,凝重地:“我答应你。”
王姑娘手抚着长剑剑柄,闭了闭眼。
这是一个可怕的预感,也许,她真的会有所动摇。
“林稚水。”月光打在她面上,隔着黑纱,眼眸中的那一丝动容被藏了起来,只有一声看似冷冰冰的不悦:“你真狡猾。”
首领不会轻易动摇想法,清醒的人不觉得自己需要做出改变,但是,狡猾的小狼用他的耐心,慢慢磨软保护心脏的胸骨。
王轻总归还是个人,是人,就能有恻隐之心。比起冷漠的话术,这一回,少年选择了用感情化为楔子,宛若木工伐树,用一件件事冲击王轻的心神,直到楔子的尖端插入心口,慢慢张开心房。
一个阳谋。
林稚水侧头看她:“但是,它已经被你识破了。”
王轻:“所以,你要怎么做?”
林稚水摇了摇手里的册子,似是不解她为什么会这么问,“继续做。”
王轻:“若是我说,我不去了呢?”
林稚水茫然:“可是,我做这事,也不是单单为了改变你的想法啊。”
青莲剑挂在他腰间,好似捧了一缕月白,凝成剑鞘,守护着刚直的长剑——淡蓝之下,剑身无邪。“你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去就好了,还有一百三十七个案子的死者等着真相,我做完就回府里找你。”
王轻与林稚水对视片刻,“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她想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第一第二个案件出自《疑狱集》和《皇明诸司公案》,后面的都是顺手打的。
第90章 璀璨未来
第三个案子, 独身男性被勒死在家中,钱财不见。
林稚水在邻里好心替他挖的坟外,将匪徒伏诛的后续娓娓道来。
第四个案子, 男主人连带一对双胞胎女儿被打破脑袋,藏尸山洞,只有恰好回娘家的女主人逃过一劫。犯人是暗恨男主人拆穿他偷鸡摸狗的街坊。
将杀人者并没有逃脱制裁这个消息带给死者后,林稚水又转道去了他们家中,为将双眼哭瞎的女主人,留下了一袋碎银。
第五个案子, 学子因私试名次, 认为书院先生们徇私, 使他屈居第二, 引弓射杀两位先生, 一位副院长,后拔剑自刎。官府对外将他的愤恨之情,说是被妖族引诱。
林稚水挨个走遍惨死的先生及副院长的墓地,不厌其烦地表明, 纵然过了四五年,也一定要让那学子将该有的罪名背好。
第六个案子……
第七个案子……
一百三十七个案子, 一百三十七道承诺。
王轻无法从林稚水的眼里看出虚伪,亦无法从他话语中辨出假意。从黑夜走到白天, 从清爽走到汗湿衣衫,每一次都说得真诚,每一句都并非敷衍,王轻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奕奕的精神,令他一丝不苟地去完成这分明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
待到最后一桩案子时, 鬼使神差地,王轻退后数步,去看林稚水背影,想看一看他会不会疲倦。
红日照下,子午之时,金黄光辉浮烟般拢在少年身周。
那绝不是正午阳光灿烂带来的错觉!
王轻瞳孔一缩。
所以,那是什么?竟使他粲然若神人!
*
“那是什么?!”
城中人纷纷抬头,瞧向天际。
一道黑影自青霄掠过,金色波纹华靡,如排云扩散。似要直延伸到苍穹尽头。
“好像是从府官大人的府邸飞出来的!”
破风之声迅疾,却并不尖锐,黑光泱泱,金光峨峨,挟天火降世之威,坠向城郊。
林稚水听得声响,侧头看去,只远望得一道黑光划破云天而来,轰然落于他身前,气浪掀起发丝,漆黑的瞳仁映着金圈,好似玄奥隐微其中。
那是一柄巨大无比的钝剑,直插入土中,通体幽暗。外有金光周流,合着少年一呼一吸,光如日晕。
王轻认出了它:“这是巨阙,那柄‘废剑’?!”
林稚水:“废剑?”
巨阙似乎听得懂这话,不满地嗡嗡震动,地面顿生裂缝。
怎么看都不像废剑。
王轻:“巨阙被称为废剑,并非是说它钝而无用,而是指,寻常人没法子用它。”
所谓“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巨阙为十大名剑之一,钝而厚重,一旦挥舞,可开山裂石。然而正因如此,非九牛二虎之力不可驱使的局限,令它不似普通剑刃,上手就能用。想要用它,得先打熬力气,平常人学剑,三五年内就能有小成。学巨阙,三五年恐怕人还在搬砖练气力!
这便是众人称其为‘废剑’的缘由。
李韬把巨阙送给林稚水时,他还未拜师青莲剑仙,巨阙予他,正好可以打磨心性以及力气,万一兵刃被夺,凭一身巨力,说不得也能化险为夷。
林稚水看着巨阙,巨阙也好似在看着林稚水,金光闪烁,如同人脸上的骄傲之意,仿佛在说:我可不是随便的剑,绝不会是个人都能拿起来!
林稚水若有所思,不知道哪来的冲动驱使他,令他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巨阙的剑柄。
“小心闪到腰!”王轻记得,林稚水并没有怪力。
然而,林稚水握着巨阙,轻轻松松就将它从土里拔了出来,不比拿一支笔困难多少。
王轻好似看到了铁树开花,雄鸡生卵。
李家的剑道天才不少,可在不经过特意的力气训练,想拿起巨阙的人,无一不是铩羽而归。他们那么做,皆是因为传言十大名剑有灵,列如巨阙,倘若能得其认可,无需巨力也可以挥动它。
对了……认主!!!
王轻猛然发现,林稚水身上的金光,与巨阙的金光如出一辙,她有预感,这金光才是巨阙认主的关键,只不过,平日里宝剑自晦,从未有人见过巨阙放光罢了。
巨阙有金光,王轻知道,典籍中记载“一朝欧冶鼓洪炉,跃跃祥金成巨阙”,但是她一直以为这话里的“祥金”是虚指,一种描写手法,谁能想到,居然是写实?!
林稚水:“王姑娘?王姑娘?”
王轻回了神,“怎么了?”
林稚水:“我们该去牢里了。”
“牢里?去牢里做什么?”
“还有最后一位。”
“嗯?不是完了吗?”
“还有陈大夫!”少年眸若星辰,“他对恨妖的事情非常生气,反正都要死了,至少在死之前让他知道,这座城邑,会有将来的。”
王轻扯了扯嘴角,嘴硬道:“我可没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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