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里怔怔地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他在法斯特居住的客房。
床头柜放着一盆三色堇,小巧玲珑的花朵簇拥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讨喜。维里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窗外。花园中的鲜花开了大半,两位花匠正在修建花枝,背影忙忙碌碌。
琴盒就放在窗边,并没有盖上,缝隙中透出些许银色。
维里眨眨眼,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客房的门没有关,只是轻轻地掩着,几秒钟后,房门被推开,肖恩吹着口哨,出现在房间里。
他一进门,就看见维里半坐在床上,侧脸看着窗外盛开的花朵,一言不发。
“你醒了?”肖恩吓了一跳,很快,他又高兴起来,“我还以为你会继续睡。”
维里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嗯。”
肖恩:“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
“我是做了一场梦吗?”维里轻声说。
“什么?”
“我和你告别,骑马回到弗莱尔镇,然后找到了他的墓碑,”维里看着肖恩,脸上写满了茫然,“难道,这些都是梦?其实我一直在法斯特,没有离开。”
肖恩终于反应过来,他摇摇头,阻止维里继续胡思乱想:“不是梦,都是真的,你确实离开了法斯特,回到弗莱尔镇。”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明明怀抱伊格纳斯的骸骨,在危机四伏的弗莱尔森林沉沉睡去。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梦里有伊格纳斯,他心甘情愿。
可为什么醒来时,他却回到了法斯特?
“我也不知道,你前天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第二天早上女仆来打扫卫生的时候,被你吓了一跳,还以为总部有小偷,结果发现是你。”肖恩解释说,“你衣服上还有烧焦的痕迹,你在弗莱尔遇到什么了?”
维里沉默半晌,说:“幻术魔法阵。”
“幻术?”
“笼罩了整个弗莱尔镇,和弗莱尔森林,”维里说,他语气平平,像是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刚进去,就中了幻术,雪鸮的叫声帮助我逃出幻境的控制,我一醒,就发现自己站在森林里,差一点就被风豹杀死。”
“我记得弗莱尔森林应该没有风豹才对。”肖恩狐疑,但想到他们在流民嘴里得到的讯息,他又按下好奇心,直奔主题,“只有风豹,没有亡灵吗?”
“或许有,但我没看见,我杀了风豹,想逃出森林,又被拉进幻境,”维里说,他回忆着自己的经历,“我又一次从幻境里醒来,阴差阳错地找到‘他’的坟墓……”
肖恩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
——维里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
他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正以为接下来是精彩的战斗过程时,就听维里说:“然后我就睡着了。”
“睡、睡了?”肖恩错愕。
维里无比确定地点头:“睡着了。”
维里面容平静,蓝色的眼睛好似一汪泉水,干净、澄澈,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
肖恩突然明白了这短短一句话中潜藏的,浓烈到极致的感情。
在头一次知道维里心中那人的存在时,肖恩并没有当一回事。
毕竟年轻人的爱恨浓烈又短暂,更何况那时候维里只有十五岁,说不定过几年就会忘,哪怕那个人在禁咒中,以自己的性命救下维里。
但没有东西能敌得过时间。在时间的冲刷下,一切情感都会淡去,五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二十年,总有一天,维里会放下。
然而三十年过去,维里还是孤身一人。
听见这句轻描淡写的“睡着了”,肖恩陡然意识到,维里从来没变过,他看起来风轻云淡,却一直背负枷锁。
“你——”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维里,嘴唇翕动,很想说些什么。
“放心,我不会寻死的。”维里毫不犹豫地打断肖恩想说的话,平静道,“我知道,他没死。”他不会莫名其妙回到法斯特,只会是有人把他送了回来。
这个人别无他想,一定是伊格纳斯。
……
从维里告别那天算起,到他苏醒,只有短短三天。换言之,他在到达弗莱尔森林的当天晚上,就被送回法斯特。
他还记得自己的梦。
梦里花里,都是伊格纳斯。
维里掀开被子,随口说:“背过去,我要换衣服。”
肖恩举起双手,连忙转身,对着房门立正:“我转过去了!”他苦着脸,忍不住抱怨,“其实咱俩该看过的都看过,以前你受伤还是我给你上药,你现在穿的睡衣也是我亲自换的,你想矜持也太晚了点。”
“以前是特殊情况,”维里冷哼,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现在不行,你趁早把以前看过的忘干净。”
肖恩抗议:“那你也要把你看过的忘干净!”
“可以,”维里说,“我之前的衣服在哪里?”
“洗了,烘干后放在衣柜下边,你找找。”肖恩保持着双手高举的姿势,老老实实地回答。
维里依言找到先前穿过的衣服,把它摊开、铺平。
“你转过来吧,”维里看着自己这件衬衣,疑惑地皱起眉,“怎么有烧焦的痕迹?”
肖恩慢吞吞地转过身,迈着小碎步跑到维里身边,好奇地探头,一起观察这件剪裁精致的衬衣。衬衣颜色是最常见的白,略微有点泛黄,像是迎着阳光。衣领一尘不染,但袖口却有几处焦痕,烧出两三块缺口。
维里拿起袖子,闻了闻,只有一股药草香,是最常用的衣服清洁药剂的香味。
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失落。
肖恩瞥了他一眼:“你想闻到什么?”
“没什么?”维里避而不答,他麻利地重新把衬衣叠起来,放回衣柜里,另起话题,“迷雾之森里的亡灵有什么动静吗?”
“说起这个,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和梅森翻阅了法斯特建城以来的所有记录,发现了一个人,他很——”肖恩词穷,他无奈地摊手,“原谅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有兴趣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维里关上衣柜门:“你先说那人是谁。”
“佣兵公会的创始人之一。”
已经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肖恩告诉维里,即将去的那个地方有些远,来回要半天,最好先吃饭,才有力气过去。
穿过姹紫嫣红的花圃,两人沿着湖泊前往餐厅。
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幕上,维里眯起眼睛,用手挡住,飞快地瞥了一眼耀眼到灼人的“光球”。
“你听过禁咒‘太阳神’吗?”肖恩突然说。
两人已经在桌边坐定,餐桌换上时令的鲜花,花瓣犹带剔透的露珠。幽幽香气在他们鼻尖浮动,隔着妍丽的花朵,维里抬起头,看着肖恩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说:“那是什么?”
“火系禁咒,也有人把它归类为光系禁咒,反正帝国现在没有法圣,也就没人能用,”肖恩说,“它本质是教廷禁咒。”
维里:“我觉得从‘太阳神’这个名字,就能知道它是教廷系法术。”
“不,你错了,教廷那群狂热信徒才不会用神的尊号来命名法术,”肖恩摇头,“我提起禁咒‘太阳神’,是想告诉你,创造这个法术的,就是我要说的那位佣兵公会创始人。”
佣兵公会脱胎于法师公会,五百年前,佣兵公会成立。
那时的佣兵还叫冒险者,法斯特也只是冒险者交换物资的一个小镇,不成气候。
法师公会却如日中天,可以和教廷分庭抗礼,甚至隐隐有凌驾于郁金香皇室的势头。当时教廷便隐隐有溃败的危机,佣兵公会建立后不久,教廷就迅速收缩势力,退出帝国中心。
“佣兵公会核心创始人有三个,原本都是法师公会的高层,因为不满法师公会,愤而出走,选择来法斯特建立一个全新的势力——就是佣兵公会。”
“那个火系法师,我记得她叫安德莉亚,她是核心创始人的后代?”维里忽然说。
肖恩点头:“对,这三个核心创始人里,有两个是夫妻,安德莉亚是他们的直系后代,这支是公会里最老资格的势力,有名的顽固守旧。”
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戏谑地说:“好好一个公会职位,搞得跟贵族世袭一样,你看我现在这个会长位置好像很稳当。其实那些守旧派都盯着,你看安德莉亚现在好像很受重视,其实那些老古板都看不上她,就想把我和安德莉亚都解决掉。”
维里想了想,说:“据我所知,佣兵公会好几任会长姓瓦伦丁,安德莉亚小姐既然是直系后代,那应该很受重视才对。”
“你前面没说错,那几任会长确实都是瓦伦丁这一脉推上去的。”男仆们送上银餐盘,揭开盖子后,食物的香气一下冲淡了花香,充斥整个餐厅,“安德莉亚不一样,她母亲虽然是瓦伦丁的大小姐,但父亲却是个身份低微的吟游诗人,没什么实力,只有一张英俊的脸。安德莉亚现在的一切,都是拿自己的天赋和实力换来的。”
维里回想着那位高挑的少女,火红的长发让昏暗的酒馆都为之明亮,紫色的火焰在她手中跳动不休。
“没想到以实力为尊的佣兵公会,高层也以血脉划分。”
“都是人类,不论怎么样,最后都殊途同归,谁都想让自己周围人拿到最好的。别忘了,公会已经成立五百年了。”肖恩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能当会长,就是瓦伦丁跟其他几派角力,刚好捡了漏。刚打完仗,大家都没什么力气,我这个最强的,当然众望所归。”
梅森端来一杯咖啡,轻轻地放在肖恩面前。看见熟悉的金发后,肖恩瞬间改口:“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比我还强的人,就在我旁边。”
维里:“……你继续。”
“三个核心创始人,除了瓦伦丁夫妇,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那个人,”肖恩严肃起来,“他是法师公会元老,法力非常高,‘太阳神’就是他创造的禁咒。”
维里一愣:“我从来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这些都是秘辛,我和梅森翻了好久,才从图书馆里找出来,”肖恩摆摆手。
维里:“我看你的样子,这些应该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是个亡灵法师,瓦伦丁夫妇都称他——”肖恩屏息凝神,慢慢吐出一个称号,“尼伯龙根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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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3=
第20章 废弃神殿
维里的表情瞬间凝固。
饶是他,也有些吃惊。
亡灵法师并不是最近一两百年才开始臭名昭著,一代代法师,都会被耳提面命,绝不能接触亡灵魔法。
它总是与死尸、幽灵、骷髅等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挂钩。长久与亡灵接触,性格也会变得阴郁、孤僻、古怪,无法和世人相处。
“尼伯龙根的使者”则是亡灵法师的另一种说法——起源于五百年前。
尼伯龙根即死人之国,委婉些的称呼则是雾之国。人死后,灵魂就会一路北上,前往死人之国。亡灵法师能够沟通尼伯龙根与活人的世界,是两个世界的使者。
最后一个有记载的亡灵法师,就出现在五百年前,传说他能让死者复生,复生之人说话行动都和活着时无异。他曾经同时与数名法圣战斗,而不落下风,自此以后,他的威名传遍整个大陆,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也没有人敢称呼他为亡灵法师。
流传的故事,都称他为“尼伯龙根的使者”,所以留到现在的,也只有这个称号——没有他的名姓,也没有他的样貌。
在维里小时候,父母为了哄他睡觉,很多次都吓唬他,要是再不睡,使者就会来抓你。不仅是维里,帝国许多人都有过这么经历,“使者”一度是他们童年最恐惧的人或者代号。
无人知晓这位亡灵法师隐居在哪里,或许死了,或许还活着。
毕竟他能沟通死人之国与活人世界,想要比一般的法师活得更久一些,肯定再轻松不过。
“他还活着?”维里问道。
肖恩摇头:“死了,早就死了,都几百年了。”
“既然这些能记下来,那瓦伦丁夫妇甚至是法师公会,都知道他其实是亡灵法师了?”维里说,“看来法师公会派出十多位法圣,就是为了剿灭他的说法也是掺了水的。”
他们还想继续往下说,梅森便打断他们的谈话,提醒他们桌上菜肴已经变冷,味道也会变差。肖恩这才意犹未尽地住嘴,乖乖吃饭。
维里心里一直挂念着事,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肖恩刚放下刀叉,他马上开口说:“走吧,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肖恩前面铺垫了那么久,肯定不是为了说废话。
根本不用多想,提到的那个地方一定和这位传奇的亡灵法师“使者”有关。
由于维里受过伤,身体欠佳,他们并没有选择骑马,而是乘坐公会精心驯养许久的狮鹫。狮鹫拥有狮子强壮的体魄,和鹰隼的双翼、头颅,坐在它的背上俯瞰大地时,颇有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
这也是许多贵族、法师选择驯养狮鹫的原因。
维里对狮鹫兴致缺缺,看了一眼后,就想起陪在自己身边的那只雪鸮。
“我回来的时候,身边有雪鸮吗?”他转头问肖恩。
“没有,床上就你一个,还昏迷着,你不是说雪鸮不是你的宠物吗?”肖恩纳罕,“说不定它使命完成,去找自己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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