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下去吧,我与你主子说几句话。”卫明桓招呼沉玉退下,沉玉犹疑地看了一眼顾恒,顾恒点头他才告退。
卫明桓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前,与顾恒面对面,他将食盒里的蛋黄酥拿出来,推至顾恒跟前,“你尝尝看,饶是你们家嫡公子那般挑嘴之人,也爱得不行呢,你在京外千里之远,怕是极少吃到这般正宗的京都小食。”
顾恒顺从地拿了一块吃下,“陛下这是拿我家的吃食待客?”
卫明桓一听,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这意思,罢了罢了,朕今日能吃着是沾了你的光。”
顾恒闻言并不答话,只一个劲儿吃着。
诚如卫明桓所说,他自幼爱极了这一味小吃,曾有一回吃撑了半夜肚子疼发起高烧来,还惊动宫中太医院。那时候他母亲尚在,父亲视他若珍宝,便连先帝也偏疼他许多,断没有如今这些狗屁倒灶的烦心事。
这么想着,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他不禁感慨:“小时候,真好啊!”
卫明楷摇了摇头,叹息道:“那是寻常人家,如你这般无忧无虑的,便觉得好极了,朕小时候……过得不算好。”
顾恒静静地又吃了一块,伸手再拿时,卫明桓忍不住按着他,“少食,夜已深了,当心不易消化,坏了肚子可是要闹笑话的了,你都这么大人了!”
“好吧。”顾恒念念不舍地看着那盘蛋黄酥,卫明桓瞅着他这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只好又分出一块,“喏,还可以吃一点,剩下的再不可以了。”
顾恒伸手欲拿,突然之间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情形、这氛围,仿佛不应该出现在他跟卫明桓之间。
卫明桓是何人?是他多年以来的死对头,即便幼时同窗几年,可那点情谊早在后来的夺嫡争位中消失殆尽,他们彼此唯一的身份就是死对头!
平生恨不得对方早死早超生,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起吃东西?而这家伙居然还贴心地照顾他,还劝他少食,担心他不消化,这……这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顾恒用几乎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明桓,卫明桓愣了愣,又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顾恒没说话,卫明桓又道:“难不成一块还不够?可是不能再多了,我方才数过,你吃了五六块了吧。听闻你身子一直弱,天气冷些便要染上风寒咳嗽几日,脾胃想来也没多结实,须得听话才是。”
顾恒听得一阵恶寒,差点儿打个激灵,“陛下,这是作甚?”
卫明桓没听明白顾恒的言下之意,他好不容易见到这个心心念念十余年的人,自然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
“你知道顾恒吧?就是你们长亭侯府的嫡公子,六年前死了的那个……”卫明桓开始循循善诱,准备举例教导对方,“你知道他有一回做了什么?竟是硬生生将自己吃得发了高烧,昏迷了好几日,连皇宫大内都惊动了,吓得长亭侯告了假没上朝……”
顾恒脸很黑,“那时他还年幼。”
卫明桓道:“亦不算年幼了,大约二十年前,也该有十岁往上了。他这般没有节制,是他这人蠢笨,你却不能如此,否则朕还得派太医来盯着你么?”
“陛下!”顾恒着实忍无可忍,小时候的糗事还拿来翻来覆去地说,卫明桓这丫绝对是故意的!
天晓得卫明桓自个儿觉得冤枉极了,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吐槽的对象,现下正换了个身体,活生生就坐在跟前呢。
他只当为了心上人好,便是对方那冷眉瞪眼的样儿也觉得好看极了。
“唤朕作甚?”卫明桓问,“朕与你讲道理,你可别不爱听。”
顾恒面无表情,语气也着实算不得好,“陛下漏夜前来,吃了臣府里两块点心,教训了臣几句,若没旁的事,是否应该回宫去了?想来宫中也焦急得很吧。”
他装不了啥事不知的单纯小白兔了,便是得罪了卫明桓也无妨,反正这人现下也抽不出空对付顾家,还能将他怎么着?
卫明桓听到这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不曾想你是个脸皮薄的,朕说你两句便恼了?”
他自顾自吃着点心,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明晃晃的烛火之下,顾恒的双眼瞪得能结寒冰渣子,偏偏那人得意忘形,竟完全看不出来。
“朕不愿回宫去,那勤政殿门口还跪着一群大臣呢。”卫明桓道,“个个叫嚷着,要让朕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朕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自然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万不可能更改的。他们……一个个的,想都别想!”
顾恒暗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恕臣直言,陛下近几日确实任性了些。”
卫明桓眼眉一挑,“是吗?”
顾恒点头,“是。”
卫明桓忍不住问,“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顾恒自然没有忽略卫明桓双眼之中透出来的小亮光,心想这人都快大祸临头了,也不知在得意个什么?
“陛下便应该回去同各位大人好好分说,虽说诏令已经下达,但亦是可以收回的。”顾恒不甚走心地回答,“想来朝堂之上,那些大人们也是为陛下好,为卫朝天下好的……”
“你果真是听说了。”卫明桓嘴角带着笑意,“可惜……旁的事朕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无论是你,还是旁人来说,都不可能。”
顾恒听到这话,倒勾起了心里的好奇,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何?为何不可能?”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顾恒,却没说话。
顾恒小心猜测:“难道陛下当真喜欢男子?但这怎么可能……”
卫明桓任由顾恒猜测,依旧没有回答。
顾恒道:“ 陛下从来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即位六年,正是巩固国家安定的大好时候,实在不必非要闹出些争端来。想来陛下应该清楚,卫朝天下,若有一半姓卫便已是最好不过,而那另一半,从来都是掌握在诸子世家手中。陛下此举,着实出格逾矩,哪怕是最支持您的曲阳王家,恐怕也无力周旋吧?“
卫明桓点点头,“想不到你多年蜗居长亭郡,也能看得如此明白。”
顾恒闻言心头一紧,“不过是听侯爷与两位表兄说道罢了。”
卫明桓听了解释,倒没怀疑什么,只是叹息道:“顾家儿郎皆是能臣良将,可惜时运不济,如今朕也不能起复重用,只能听之任之冷落在旁。再者,大长公主那边还未脱了干系,长亭侯恐怕福祸难料,坦白来讲,朕还是很惋惜的。”
顾恒多精明的人,听卫明桓一个话音儿,便知道父亲那事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起复何其艰难?若是运气再差些,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顾恒静默了片刻,再抬眼看向卫明桓,忽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卫明桓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柔情。
他又惊诧又不可置信,联想到近日种种,再借由二哥顾琢的猜测,一个想法渐渐浮上心头。
“陛下今夜,是专程来找我的?”
卫明桓顿了顿,没想到顾恒突然问这个,“不是来找你的,还能是找谁?”
顾恒道:“自臣回京,陛下似乎已专程来找过我两次了。”
“你的记性不算差。”卫明桓没否认。
顾恒接着道:“陛下颁布选秀诏令,特意要求选男子为妃,为此不惜得罪世家势力,甚至在议政殿上舌战群臣也不愿松口收回诏令,如此强势全然不像你往日作风。”
“你知道我往日是什么作风?”卫明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正好。
顾恒没搭理卫明桓这嬉皮笑脸,只按着心里的疑惑问出口:“恕臣自作多情,陛下莫不是心悦臣已久?”
第14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顾恒实在太聪明了,他足够理智足够冷静,再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仍然选择相信那个不可能。
卫明桓就这么坐在顾恒面前,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对方说过什么。
顾恒亦不再重复,彼此对望、静默了许久。
卫明桓回答道:“是。”
一个字,多么简短的一个字,却好像消耗了他大半生。
他原以为自己还需藏着掖着,可被对方戳穿以后,才发现说出来也未尝不可。
十余年的相思顷刻涌上心头,多少次徘徊不定之时,他便不断地告诉自己,你不能沉沦不能入魔,因为你还要光明正大地站到那人面前,亲口告诉她,你喜欢她,想要永远跟她在一起。
尽管事实与想象中略有出入,但却不妨碍卫明桓将毕生心意倾注于此。
“顾珩,你明白……你明白……我……”卫明桓欲开口,却觉得难为情,他尚且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生怕对方拒绝。
毕竟同为男子,想要接受一份感情只会更不容易,卫明桓又不想强迫心上人,更不愿对方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之下。
所以更加踌躇不知所言。
反倒是被表白的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也不见任何负担。
顾恒暗暗想,卫明桓啊卫明桓,若是让你知晓,现下坐在你面前的是,正是你那死了六年的死对头,不知该会有什么表情。
而卫明桓全然不知顾恒心中所念,他不由得怪自己嘴笨,平日里巧舌如簧,如今却连半句情话都说不利索,当真是个傻子了!
“顾珩……”卫明桓下定决心,顾恒则嗯了一声,“陛下!”
“唉,我也不消多说了,你既已猜到了,那还用我说什么?”卫明桓犹豫片刻后泄了气,不免恼怒是这名字不好,竟跟那死对头一模一样,只要叫上这个名字,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怪别扭的。
当真是傻子,笨嘴拙舌不堪重用!卫明桓忍不住骂自己。
这副样子在顾恒看来,便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在心头感叹,没想到你卫狗还有今日,只怕哪日让你知道真相,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了事!
可算又拿住你一个把柄了。
顾恒亦没真把这事往自己身上牵扯,权当看了卫明桓的一场笑话,可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这小子其实有些可怜。
自小长大,便没得到半点温情,甚至在宫中也多受迫害,如今得了皇位,却喜欢上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人,只怕这份感情终究会世俗不容不得善终啊。
“陛下,你应当明白,世俗礼法会逐渐吞噬人的血肉,男女婚配才是正理,若超出众人认知的范畴,恐怕这路就会走得格外艰难些。”顾恒发自内心地劝慰道,“我并不是说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妥,而是喜欢……也仅仅是到喜欢为止了,断没有谁会娶一个男人为妻,或者纳妾也是不行的。”
“更何况你是一国之君,你的所作所为皆是天下表率,若行离经叛道之事,恐怕会招来天下人不耻。说句不好听的,你的皇位还尚未坐得稳当,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诸侯争斗不休……”
“你是在担心朕?”卫明桓突然打断顾恒。
顾恒叹了一口气,“你若觉得这么想心里好过些,那便当是如此吧。今日既然说开了,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既知陛下心意,自然不会吊君胃口。我且说句实话,我与陛下……是不可能的。”
说到此处,顾恒显得是格外认真,几乎直视了卫明桓的眼睛。
尽管他们之间只有争斗,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半点情分可言,但顾恒向来不屑于利用旁人的感情,做人须光明磊落,切记拖拖拉拉藕断丝连。
因此,他非常坦诚而认真地告诉卫明桓:“不管到了何种境地,我顾恒依旧是顾家的子弟,断不可能委身他人,更不会与人做妾做侍奴。顾家素有家规,一生一世一双人……”
“朕明白你的意思。”卫明桓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是想跟朕说个明白,想让朕断了念想,可你大概不清楚,朕从来都是个执念颇深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子走到现在。”
卫明桓回忆往昔眼神中带了一丝黯然,他甚少有暴露真情实感的时候,所以说出心里话也颇为不容易。
“我说这些不是威胁你,你没有经历过我的处境,便觉得一份感情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但事实上,在我做决定之前,已经花了无数时间来说服自己。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是多久,你也可能想象不到那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卫明桓顿了顿,整理了内心的情绪,然后像讲故事一样提起某些事某些人,“你知道你家嫡公子顾恒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作为他的对手,整整十年,我没有一刻不觉得下一次就会败在他手下。死不是难事,也不是多么痛苦的事,更艰难的是败了。成王败寇。不过幸好,他的运气比我稍稍差些,如今已躺在地下多年了。”
顾恒轻轻摇了摇头,听到这些话多少有些感慨,“倘若嫡公子有幸得知陛下对他如此高的评价,想必也会觉得欣慰吧。臣一直以为,你们之间只有争斗只有胜败,却不曾想……你是这般看待的。”
卫明桓笑了笑,不予作答。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自那个雨夜在大理寺看到顾恒的尸体,他曾挥退了众人,独自守在那人身边,默默流泪了整整一个晚上。
话题点到为止,顾恒也不想追忆过去,只怕暴露了马脚,卫明桓立刻提刀砍了自己。
“顾珩。”卫明桓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你方才说顾家素有家规,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朕……”
话还未出口,不长眼的奴才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珩公子,出大事了!”
沉玉瑟缩地看了一眼卫明桓,只见陛下的脸沉得快要滴水,但没办法,此事人命关天,紧要到不得不说。
紧跟着沉玉扯出了一个奔忙狼狈的小厮,“你来说。”
那小厮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泪顿时流了出来,“珩公子,齐国公府的姑老太太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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