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好像半天也翻不过身来。
顾恒慌得不行,连忙跑下来,“喂,你是不是摔伤了?我去叫太医院过来给你瞧瞧……”
他凑近了,看到卫明桓的脸,那小孩蜷在地上,侧着脸,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但也不哭出声。
“别哭啊,我又没欺负你,我好心帮你来着,你别……你别哭啊!”顾恒慌得要死,手足无措的,连碰一下卫明桓都不敢了。
卫明桓独自啜泣了一会儿,拿手擦了擦眼泪,然后自己爬起来,“我没哭,你别管我。”
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顾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是我错了,我不该多嘴,你摔伤了腿,得让太医院的医官看看。”
卫明桓道:“它自己会好。”
“怎么可能?你就不怕以后变成瘸子吗?还有你身上的伤口,也要处理的,万一烧热起来,会没命的。”顾恒苦口婆心,“我家小黑就是受了伤,烧热退不下来,没几天就死了。”
“小黑是谁?”
顾恒犹豫了下,“你别管是谁,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得去看病,懂么?”
卫明桓没说话,过了会儿,又问:“死的时候会很痛吗?”
“我不知道,我又没死过。”顾恒见小孩搭理自己,好歹松了口气,干脆走到人身边,拉起他的手,搀扶着,“反正,你得去太医院,你是皇子,怕什么?”
卫明桓没说话。
“你是皇子,那些打你的人都是犯上之罪,你可以治他们的。”顾恒又教他。
卫明桓还是没有说话。
顾恒瞧了瞧他的脸色,“你是不是害怕啊?要不然,以后你跟我一起玩吧,我才入弘文阁,拜了黄阁老为师……我叫顾恒,是长亭侯府的,别看我年纪小,其实我力气大着呢,谁要是再打你,我就帮你打回去,你别害怕啊!”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路搀着卫明桓去太医院,半道上遇到了宫人,便差使人寻了一顶软轿,非要卫明桓坐在上面,抬着去了太医院。
他自己就跟在轿旁,一路上絮絮叨叨个没完,简直就是个小话唠,倒是卫明桓抿紧嘴唇,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反正那天,你把阵仗闹得挺大的,连先帝都惊动了,还派了大监来慰问朕,朕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皇子。”
卫明桓看着眼前已面目全非变作另一个人的顾恒,似乎还在看当年那个多管闲事粘着他怎么甩都甩不掉的小屁孩。
被这样注视着,顾恒多少有些不自在,“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卫明桓轻笑一声,微微摇头,又是一阵叹息,“朕记得,你那天在太医院守着,一直到晚上侯府来人接你,好像是你大兄顾瑜,他才十五岁,刚刚入朝为官,穿着一身崭新鲜亮的官服进来,向朕行了个臣子礼。”
“那一刻,朕才意识到,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朕在弘文阁待了八年,你护了朕八年,虽然也不是什么都挡得住,可到底还是好过许多,诸位皇子和他们背后的党羽,到底是要忌惮你身后的长亭侯府顾家,因而不会太过猖狂,也给了朕独自一人在深宫中学会生存之道的时间。”
“只是,你终究是顾家人,你不是我卫明桓一个人的,你的立场,是站在四皇子那边的。人要长大,人心也会慢慢变得陌生,孤身一人的滋味,朕终究还是要尝个遍。最信任的人,会变成你最可怕的对手,最了解你的人,会刺下最痛入骨髓的伤……”
卫明桓又是一声笑,说不清什么滋味。
顾恒忽然开口:“以我对嫡公子的了解,他不是卑鄙小人,就算他了解你的软肋,也绝不会以此作要挟。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恐怕是陛下的所作所为。”
卫明桓听完这番话,意味不明地看了顾恒片刻,“或许是吧,是朕没长一颗温善纯良的心,总是用最利的刀刃,刺到他最疼痛之处,后来就只剩下仇敌,见面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再无其他情谊。”
顾恒听得有些刺耳,软了语气,“也并非如此,形式所迫,陛下何必这样说自己?”
卫明桓摇摇头,“当年在大理寺那一晚,朕抱着他的尸体枯坐了一夜,朕在想,争了一辈子,到底能留下什么?那么多年,朕连句感谢的话,都未曾对他说过,如今还害得他背负谋逆之罪服毒自尽,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小郎君,最后却成了……”
“所以你后来,将他的棺椁迁进了长陵?还葬了你的陵寝地宫之中?”顾恒突然恼怒,冷冷问道。
“是啊。”卫明桓笑了笑。
“生前没做好事,死后还要给陛下陪葬,陛下可真是好打算!”顾恒挺介意的,原本他想着,死后便是解脱,他入狱前还曾偷偷带话给父兄,说是日后不入宗祠祖坟,只愿寻一青山绿水,几抔黄土埋了便可。
谁知道,这疯狗竟然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为一个罪臣举行国葬,真是让他下阴曹地府也不得安生。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被迫又活了一回,还成了他后宫的吉祥物摆设。
想想都觉得生气。
卫明桓见顾恒气得厉害,忍不住笑得开心,“阿恒,你这般一说,好似朕巧取豪夺了,只怕那位很是不喜。”
“自然,自古除了忠臣良将,便是妃嫔美人陪葬,他两样都不沾,陛下这般岂不是讽刺折辱?”
“可若说,朕是懊悔难以自抑,情深难以自舍呢?”
顾恒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卫明桓好不扭捏,干脆进一步解释,“情深似海,难以启齿,难以舍弃,恨不能生同衾死同……”目光望着顾恒,眼里像是有光,宛如当真是一片缱绻深情。
“别!”顾恒连忙打断,再听一个字都觉得恶寒,“陛下这般做派,恶心谁呢?你与那位顾家嫡公子,除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哪来的情深似海?再说了,你若对他情深似海,那臣今日在宫中,又算什么?”
卫明桓摇头否认,“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朕与他没有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顾恒被这用词简直气炸了,“姓卫的,你要抹黑自己,也用不着带上他吧,他都是一死人了,若是你真的留恋从前的情谊,便将他忘个干净,免得他在九泉之下,还被这番话气得诈尸,永世不得安宁!”
“他会生气啊?”卫明桓慢悠悠地吐出一句,眼神望着顾恒,仿佛在一层一层扒开他的伪装。
顾恒很不大自在,总觉得有什么危险是自己尚未察觉,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他的命。
“难道不会么?”顾恒反问。
卫明桓状似理解地点头,“是了,以他的性子,大约会像你这般跳脚,连连质问朕,说不得武功要是好些,还想将朕一顿爆锤。”
“陛下知道就好。”顾恒心想,你小子没说错,要不是老子现在武功不如你,非要寻个机会揍你一顿不可。
“那朕如此抹黑他,该如何祈求他的原谅呢?”卫明桓不经意地与顾恒靠得更近了些。
顾恒听到这话,愣了愣,怎么突然就跳到祈求原谅来了?再看卫明桓那似笑非笑的鬼样子,总觉得背后有什么阴谋。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原谅不原谅?”
“若是他活着,阿恒你说,朕要是以身相许,以美色偿还,也不知他肯不肯啊?”卫明桓弯着唇角与眉眼,几乎用了最温柔的语气。
顾恒心中大骇,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朕记得当年在太医院,朕曾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回答说,是见朕长得好看,是你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小孩,你喜欢漂亮美人,就帮朕了。”
“那如今,朕虽说没小时候漂亮,但也还有几分俊美,应当算得上当世美男子,不知阿恒你,还喜欢不喜欢啊……”
第56章 顾恒,朕心悦你!
“陛下, 你脑子发烧了吧?”顾恒第一反应就是否认,紧跟着连退两步,好似要找个机会逃走。
卫明桓跟上去, 一如当年顾恒缠着他一般,顾恒更加谨慎地往后退。
卫明桓道:“别跑,阿恒。”
顾恒绷着脸,望着卫明桓, 随后勉强笑了笑,“陛下该不会是把我认成了嫡公子吧?这怎么可能?那位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是叛乱谋逆之臣,是要写进史书受万人唾骂的罪臣……”
“阿恒!”卫明桓打断,“别这样说自己。”
顾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臣说的不是事实吗?谋逆之罪, 难道陛下给他翻案了?这些年长亭侯府如何被打压, 如何艰难生存, 不都是六年前那一桩案子所导致的么?就算他不是朝堂上的罪臣, 也是长亭侯府的罪人!”
“阿恒……”卫明桓看他这般模样,眼眶都红了一般,实在忍不住心疼, 他上前去,不容挣脱地揽住顾恒的肩膀, “别自责了, 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有办法啊!”
顾恒靠在卫明桓的胸膛前,轻轻闭上了眼,让自己的情绪稍稍松懈了片刻。
卫明桓轻声道:“就算不是你,长亭侯府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门两位身处高位的后妃,甚至是中宫皇后,阿恒,你觉得顾家还能保持中立么?先帝又是个那样的脾气秉性,就算你没有明确站队老四,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顾家今日,绝非是你的缘故,你别把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
顾恒很快收敛了情绪,脸色一冷,推开卫明桓,“陛下,不管那位顾公子是何等人也,与臣都毫无相干,陛下恐怕是误会了,臣这张脸,可曾与那顾公子有半点儿相似?”
“模样的确是不一样,但心是一样的。”卫明桓坚持道。
顾恒听到这个答案,竟是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陛下真是巧舌如簧,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这世上哪儿会有那等玄幻之事,当年顾公子可是死了啊,陛下也亲口承认了,就葬在长陵,如今怎么冲着我说是他?陛下若是说笑,倒也该适可而止了!”
卫明桓望着他,摇摇头,纳闷地问:“你如何觉得朕在说笑?”
“陛下若不是说笑,难道是疯魔了不成?人死不能复生,何必执念?就这么好生生地过下去,不成么?”顾恒直视着卫明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那最后几个字,像是戳在了卫明桓的心上,“顾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生生地过下去?呵,到底是好生生过下去,还是糊里糊涂地混日子?你我都不是小孩子,我是什么性子,你又是什么性子,眼里容得了沙子么? ”
“陛下!”顾恒突然扬声唤道。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顾恒继续道:“陛下是想要臣的命吗?”
卫明桓顿了半晌,“朕要你的命作甚?顾恒,你事到如今,还要瞒着朕作甚?”
“臣无事瞒你。”顾恒默默地转过脸,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夕阳斜长地将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顾恒就看着那影子。
突然,他轻笑一声,“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是别跟臣闹了,为着方才亲那一次,着实不至于胡扯这般多。”
卫明桓听到这话,气结,他指着那不远处的角楼,下颌骨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伤的。
“顾恒啊顾恒,你还记得么?朕曾问过你,问你会不会骗我?你说不会,我才跟你走的啊。”
顾恒垂着眸,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开口:“陛下,说不骗你,不也骗了多回了么,何至于差这一次?”
说完这话,他抬眼,眼神已经无波无澜,“陛下,你也是杀伐了十数年的天下君主,怎么今日同臣闹起小脾气来了?什么情情爱爱,信任欺骗,都是些小孩子才在乎的玩意儿罢了,臣年纪大了,不稀得这般折腾了,恕不奉陪!”
他整了整衣袍,转身就走。
卫明桓心里不大得劲,脸上愈发没了表情,就这么望着那人的背影,好像一切都要远去了。
“顾恒,朕心悦你!”他冲着那人的背影喊。
那人却脚下未停,丝毫不为所动,他只觉得心口那处发疼,不知怎么难受极了,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忽然,那人站住了脚,转身,冲卫明桓嫣然一笑。
“陛下,你叫的是哪个顾恒(珩)?”
卫明桓陡然呆住,犹如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恒离去,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此后十余日,顾恒都独自一人在做自己的事情,卫明桓再没有来打扰过他。
这样的清净日子,是入宫以来少有的时候,他感到很轻松,同时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好像没有了那疯狗在跟前晃悠,似乎也少了点儿什么乐趣。
这一日,他到弘文阁找了当年老师画的一幅丹青,正打算寻着当年的教诲临摹一二,动了几笔才发现,自己这手早已不是学文的材料了。
十几年拿了刀剑,便再也拿不动画笔,画出来的东西实在不成样子,若叫老师看见,只怕连学生都不认了。
顾恒搁了笔,长叹一口气。
外头的小宫人进来通传:“殿下,楼大人与瑜公子求见。”
“我大哥?”顾恒又惊又喜,连忙去迎。
顾瑜同楼涤玉进来,一同行了拜礼,随后顾瑜看了一眼殿内宫人,顾恒了然地屏退后,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见楼涤玉也在,估摸着可能跟卫明桓有关。
姓卫的十余日也不见,不知在忙些什么,当日同他吵得太凶,好不容易清净些时候,若是先去找他,岂不是很没脸?
顾瑜点了点头,“陛下出事了。”
“出什么事?”顾恒还算冷静。
楼涤玉道:“陛下去了趟大宁寺,遇到了刺客,眼下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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