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微微垂下了双目,唇瓣张张阖阖,末了,朝着他道:“师兄不打搅你了。”
他盯着师兄的背影不放,气得提剑削下了一枝无辜的树杈。
现下想来,当时师兄之所以受伤,定是因为他的缘故。
师兄为了保护他受了伤,还特意来提醒他,他却误会了师兄,实在是不识好歹。
当时的师兄定然被他伤透了心,师兄为何对他好言好语,甚至还坚持保护他?
他已然记不清师兄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常常受伤的——不,不对,不是记不清,而是他根本不曾关心过师兄,他自私自利,只顾及自己的感受。
那日过后,他更是有意识地疏远了师兄,偶尔见到师兄,师兄面上俱是苦恼的神色。
倘若他当时坦率些,多多关心师兄,师兄或许便不会被肢解了。
他的修为虽然及不上师兄,至少能帮师兄一把。
他收起思绪,即刻凝视着眼前活生生的师兄,得意洋洋地道:“子熙,我是不是很厉害?”
——“师兄,我是不是很厉害?”他曾多次这么问师兄。
素和熙夸奖道:“玉质很厉害。”
师兄夸奖他的神情与原本的世界一模一样,使得裴玉质眼眶发烫。
他吸了吸鼻子:“子熙,我能抱你么?”
“莫哭,出何事了?”素和熙不知自己又有何处惹裴玉质伤心了,当即向着裴玉质张开了双臂。
裴玉质钻入了素和熙怀中,摇首道:“并未出何事,我只是想抱子熙了。”
素和熙轻拍着裴玉质的后背,心道:这裴玉质难不成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裴玉质阖上双目,埋首于素和熙心口,倾听着素和熙的心跳声,汲取着素和熙的气息,甚是惬意。
然而,下一息,他居然听到了扁担与水桶掉落于地的声响。
现如今,他的道行委实太过粗浅了,若是换作原本世界的他,定不会当着子熙的面出丑。
他垂头丧气地道:“我一点都不厉害。”
素和熙安慰道:“不,玉质很厉害。”
裴玉质抬眸望住了素和熙:“子熙能亲亲我么?”
见素和熙面露难色,他退而求其次地道:“子熙能摸摸我的肚子么?”
因为系统001告诉他,他怀上了素和熙的骨肉,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极是喜欢被素和熙摸摸肚子。
这会让他错觉得自己与素和熙依然是一对夫夫,素和熙与他一样,亦期待着孩子的出生、长大。
素和熙并未拒绝,抬手摸了摸裴玉质的肚子。
裴玉质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幸而及时咬住了唇瓣。
素和熙未曾觉察到裴玉质的异常,一跛一跛地将水桶扶了起来,又挑着扁担去小溪边挑水。
裴玉质冲到了素和熙身侧,向素和熙保证道:“我再也不会失误了。”
素和熙揉了揉裴玉质的发丝,然后将扁担放下了。
裴玉质再次让溪水自行注入了水桶之中,又让扁担自行挑起了水桶。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扁担,与此同时,挽着素和熙的手道:“我们回家吧。”
他喜欢“回家”这一词,在原本的世界,他拜入问情宗前,父母对他不冷不热;他拜入问情宗后,父母对他鲜有问津。
在上个世界,他生活于尔虞我诈的九阙,即便九阙富丽堂皇,远胜矮屋,他亦无归属感——假若他那时早些意识到自己心悦于子熙,或许会生出些许归属感吧?
但现下不同了,他有家了,家里还有子熙与孩子,纵然子熙无心于他亦无妨。
素和熙颔了颔首:“我们回家吧。”
实际上,他并不认为自己租来的矮屋算是他的家,不过由于裴玉质的存在,矮屋确实较先前热闹了些,也温馨了些。
回到家,进入庖厨后,裴玉质令半桶水倒入了水缸当中,又令剩下的半桶水倒入了锅中。
而后,他并不熟练地生起了火来。
素和熙想起庖厨里还有年糕,发问道:“玉质,想吃烤年糕么?”
裴玉质忙不迭地道:“我想吃烤年糕。”
素和熙取了年糕来,洗干净后,放入了柴火中。
裴玉质疑惑地道:“年糕能这样烤么?不会烤焦么?”
素和熙解释道:“待表皮微焦,剥掉表皮,便可食用了。”
未多久,裴玉质又被烟熏得变成了红眼睛。
素和熙正要把裴玉质赶到一边去,裴玉质却抢先一步,躲到了他身后。
裴玉质从后头抱住了素和熙的腰身:“我喜欢抱着子熙。”
这兔妖之前经过自己的同意后,方才抱自己,如今却是想抱就抱。
罢了。
素和熙任由裴玉质抱着自己,静默不言。
片刻后,他用火钳子将年糕夹了出来,放于一旁,待年糕晾凉些,便将表皮剥了,递予裴玉质。
裴玉质将年糕分作两半,并将其中的一半还予素和熙。
其后,他咬了一口年糕,热乎乎的,又软又糯。
吃罢后,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忽而听得素和熙道:“水已开了,准备沐浴吧。”
他手指一点,热水齐齐腾空而起,往浴桶去了。
“子熙,我去沐浴了。”他低下首去,亲了一口素和熙的手背,才去沐浴。
素和熙扫了眼自己的手背,抿唇一笑,站起了身来。
他正欲将余下的那桶水倒入锅中,却见水桶飞至锅前,将水倒入了锅中。
定是那裴玉质施了妖法。
紧接着,两个水桶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两个水桶装着满满的水回来了。
他忍不住想起了田螺姑娘的传说,于他而言,裴玉质便是他的田螺姑娘,尽管裴玉质笨手笨脚了些。
又过了一会儿,裴玉质映入了他的眼帘,裴玉质身着亵衣、亵裤,雪白的发丝湿漉漉地披散于身上,以致于亵衣湿了大半,透出些微白腻的肌肤。
非礼勿视。
他偏过首去,催促道:“快些将发丝擦干,切莫着凉了。”
裴玉质本可用妖力烘干,却冲着素和熙撒娇道:“要子熙帮我擦干。”
素和熙用木板堵住了灶门,以让火熄灭,又拿了干净的布来,令裴玉质坐于椅上。
他自己则立于裴玉质背后,细心地为裴玉质擦拭着发丝。
突然,裴玉质回过首来,粲然笑道:“子熙,我心悦于你。”
自萍水相逢后,他已记不得裴玉质到底向他表白过几回了,眼下他竟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个念头——倘使玉质当真心悦于我,我为玉质断了袖又有何妨?
第46章 跛足书生(十)
裴玉质全然不知素和熙所想, 安静地享受着由素和熙为他擦拭发丝的时光。
良久,素和熙轻拍着裴玉质的左肩道:“擦干了,快些去歇息吧。”
“嗯。”裴玉质起身, 抱了抱素和熙, 便往书房去了。
素和熙自去沐浴了,沐浴罢, 行至书房,只见裴玉质变回了原形, 且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双目半阖, 仰面躺着, 白软软,毛茸茸的肚子暴露无遗。
他抬指一点裴玉质的毛额头,裴玉质即刻抖了抖毛耳朵, 继而侧过身,以一双前爪环住了他的手腕子。
他顺势抱起裴玉质,灭了烛火, 方才将裴玉质拢于怀中,躺下身去, 并阖上了双目。
他正欲睡去,骤然想起一事, 揉着裴玉质的毛后背道:“玉质, 从今往后, 你勿要再使妖法挑水了, 除非确定不会被任何人瞧见。”
裴玉质昏昏欲睡,听得此言,乖巧地认错:“我记下了。”
他适才正在沐浴,思及水桶空了, 便以妖力驱使水桶自己去盛了水来。
素和熙为了节约租钱,租住的矮屋极其偏僻,附近少有人烟,教他大意了。
万一不慎被凡人瞧见了,定会吓着对方。
素和熙柔声道:“记下了便好,寐善。”
“寐善。”裴玉质往素和熙怀中钻了钻。
不知为何,素和熙梦到了些旧事,旧事里有唉声叹气的父亲,亦有表面上以泪洗面,实际上幸灾乐祸的继母。
倘若他完好无损,身为父亲原配的独子,家业的大头自当由他继承。
但他不幸地跛了右足,继母用尽手段,令他在父亲与亲朋面前出了洋相,使得父亲颜面尽失,对于他的态度由最初的心疼变成了厌烦。
加之母亲的娘家早已家道中落,父亲自然没有了顾忌。
他跛了右足的原因是不幸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那日,正值母亲的忌日,父亲政务繁忙,他便带了一小厮,去祖坟祭拜母亲。
打马经过一山坡之际,陡然窜出一尾黑蛇,马儿受了惊吓,猛地向前疾奔。
他并未拉紧缰绳,猝不及防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小厮立即将他送去就医,可惜,他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右足却再难复原,留下了终身残疾。
他本已摘得会元,不久便要赴京赶考了,然而,他却不幸地失去了殿试的资格。
他从云端跌落至泥沼,从骄子沦为了残废。
“爹爹……”他突然惊醒,掀开眼帘,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脑中交错着自己从马背上摔下的画面,大夫告诉他右足绝无痊愈可能的画面,以及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画面。
霎时间,他额上尽是冷汗。
裴玉质本被素和熙拢于怀中,素和熙一坐起身来,他便从素和熙身上滚落了下去。
他猛然惊醒,睡眼惺忪地向素和熙望去,见得素和熙这副模样,急声道:“子熙,你做噩梦了?”
“抱歉,摔疼了么?”素和熙重新躺下身去,将裴玉质拢入怀中,安抚地摩挲着裴玉质柔软的皮毛。
“不疼。”裴玉质用毛茸茸的下颌蹭了蹭素和熙的心口。
“那便好。”素和熙这才答道,“我梦到些旧事了。”
显然俱是些让素和熙不快的旧事,因而裴玉质不再追问。
经此一梦,素和熙彻夜未眠。
待得天光微亮,他便起身了。
裴玉质亦未得好眠,以一双毛前爪圈住了素和熙的足踝:“子熙要去何处?”
素和熙回道:“穿衣、洗漱。”
裴玉质闻言,方才松开了毛前爪。
而后,他变出了人形来,他对于妖力的掌控愈来愈熟练了,是以,变出的人形不再是身无寸缕,而是衣衫齐整。
素和熙穿衣、洗漱罢,去庖厨做了两碗青菜面疙瘩。
裴玉质循着香味,到了素和熙身侧,眉开眼笑地道:“好香。”
素和熙将竹箸递予裴玉质,裴玉质接过竹箸,欢快地吃了起来。
素和熙当然记得昨日自己承诺裴玉质之事——试着抬首挺胸地示人,对此他甚是紧张,以致于青菜面疙瘩入口索然无味。
“我喜欢子熙做的青菜面疙瘩。”裴玉质夸赞道,“面疙瘩劲道,面汤香浓,青菜鲜嫩。”
“我在屋后头种了一小片菜畦,你若是喜欢青菜,我下回多放些。”素和熙见自己碗中尚有不少青菜,便全数夹了给裴玉质。
裴玉质正色道:“相较于青菜,子熙更合我的心意。”
素和熙失笑道:“你为何要拿青菜与我相较?”
裴玉质怯生生地道:“我的本意是想表达我对于子熙的喜爱之情,子熙若觉得冒犯了,我向子熙道歉。”
“算不得冒犯,快些吃吧。”素和熙言罢,埋首吃了起来。
少时,一人一妖皆已吃完了,素和熙将庖厨收拾妥当,便背着竹篓子,带着裴玉质,出了门去。
裴玉质又变回了原形,立于素和熙左肩上,虽然他已净过面了,却出于白兔的习性,用一双毛前爪引了些溪水来,沾湿了毛毛,揉搓着自己的毛脸蛋。
素和熙见状,轻笑一声,下一瞬,眼尾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行人,他便下意识地垂下了首去。
裴玉质并不想把素和熙逼得太紧,遂一言未发。
素和熙努力地抬起首来,本能地想要掩饰右足的缺陷,反而使得缺陷更为明显,身体随即踉跄了一下。
裴玉质揪住了素和熙的衣衫,才未从素和熙身上跌落。
那行人扫了素和熙的面孔一眼,又扫了素和熙的右足一眼,便越过了素和熙。
裴玉质心疼素和熙的狼狈,用自己的毛脸蛋磨蹭着素和熙的侧颊道:“其实对于生人而言,子熙残疾与否无关紧要,看过便忘,子熙何必恐惧他的目光?”
这个道理素和熙了然于胸,可他仍是打心底感到恐惧。
裴玉质郑重其事地道:“我心悦于子熙,我会陪着子熙慢慢好起来的。”
“对不住,教你失望了。”素和熙用指腹揉了揉裴玉质的毛脸蛋,才继续前行。
裴玉质摇首道:“我一点都不失望。”
素和熙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失望了。”
裴玉质望住了素和熙,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准子熙对自己失望,我的子熙分明是全天下最为出类拔萃的佳公子。”
我的子熙……
素和熙的心脏应声一震,但他根本不是什么全天下最为出类拔萃的佳公子。
越往县城走,行人愈多,素和熙想要抬起首来,却怎么都做不到,甚至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他的右足之上,一股子自卑刷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往常便是这般想的,要改变谈何容易?
裴玉质目不转睛地盯着素和熙,难受至极。
素和熙行至角落处,支起了摊子来,默然不语。
待得午膳之时,素和熙买了两只馒头,两碗稀粥,与裴玉质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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