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半眯着眼看他。
不得不承认,萧向翎是个长相很出众的人。
宽肩窄腰,穿常服时显得不羁飒爽,着盔甲时又显得英气逼人。
五官有着极有特色的凌厉的美感,组合在一起又不显得刻薄生分,而帐内略显晦暗的光线无疑使那眸光更深邃几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个叫人难忘的长相。
“你平时为什么总戴着面具。”江屿问着,“我们去山上送那姑娘骨灰的时候,你在石洞里讲的故事,那个‘鬼’就是你吧。”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萧向翎整理袖口的动作顿了顿,没承认,也没否定。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容貌却一直未变,所以才戴着面具,怕被旁人认出,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江屿说着,竟是不能自已地笑了出来。
若是一个月前,即便是萧向翎亲口对他说出这段话,他都不会相信。
但如今,他竟严肃认真地问着这听上去荒诞至极的问题,却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顺着刚刚道长说过的话,以及曾经显露出的蛛丝马迹,并不难推断出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接受这一切的速度,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快上许多。
对方眉峰微微皱起,“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江屿继续问着,“能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萧向翎整理袖口的手顿在原地,帐内的气氛随着这个奇怪的问题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他长什么模样?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说话声音什么样?笑起来什么样?”
“江屿?”
“不想说就算了,随口问问。”江屿错开目光,继续盯着火盆。
视线有些恍惚。
又过了许久。
“我今晚要回京城。”
“夜里危险,明日-我送你一程。”
“今晚。”江屿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随即又补充道,“我自己回去,不麻烦你送。”
……
趁着夜色,江屿翻身上马。
他没告诉对方夏之行来信的内容,也没解释自己要立刻回京城的原因。
唯一确定的因素是,两人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
北寇一天作乱,萧向翎便要在此滞一天,就算最后平定了北寇,或许也再不会来京城。
而他也毫无可能在北疆滞留。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路上小心。”
似是上次马坠进河里的事件还记忆犹新,萧向翎围着江屿的马缓慢走了一圈,仔细替他检查好马鞍、脚蹬、缰绳,最后把缰绳递到江屿手里。
江屿拉过绳的一端。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对方要迈步上前,给一个礼节性的拥抱。甚至连手臂都呈微微张开的形状。
但转瞬间就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因为拥抱是友人之间的告别。
而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殿下和将军。
江屿装作没察觉一般错开视线。果真下一瞬,萧向翎俯下身来,行了一个标准的跪礼。
两人结实数月有余,从开始时江屿隐瞒身份,到明争暗斗针锋相对,再到表面关系缓和,甚至像朋友一般切磋饮酒。
都从未行过如此正式的礼节。
意味如何,彼此都心照不宣。
江屿站着,看着对方发顶上又沾染了一层雪霜,甚至有伸手为他拂去的冲动。
但他只是僵硬地站着,听见自己问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
“你说过,我是你要效忠的殿下。”
“是。”
江屿轻笑,“现在是?”
对方语气顿了一瞬,随即坦然道,“今后也是。”
江屿曾最厌弃利益相关的承诺与利用。
但如今,他竟在这真假难辨的承诺中寻到一丝满足的快-感来。
“那等你回京城。”江屿随口说着,明知全无可能实现,“我亲自出城接你。”
对方终于没答话。
江屿一笑,翻身上马,扬起半人高的雪雾,又尽数落在了萧向翎的肩部面部。
马蹄声逐渐走远。
皇上收到北疆传回的卷案。当看到江驰滨在乱战中向太子射去毒箭,继而太子惨死北疆之时,气得瞬间几口血喷了出来。
再往后看,却是江屿自己写上去的。语句简练,大概意思是自己已将杀人凶手就地惩决,先斩后奏,愿回京城领罚。
又吐出来几大口血。
这回却是再也没救回来,当场就断了气。
江屿回京城之时,皇宫已经挂上了白丧。
一月过后,三皇子即位。
江驰滨杀害太子一事满朝文武都有所耳闻。江屿虽先斩后奏行为不妥,但也被看成是当时无奈之举,再加上夏之行一直在朝上替江屿说话,最后并未处以实质性的惩罚。
只是在府上禁足一月。加上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禁了没几天就被放了出来。
而顾渊明确地发现,江屿虽然只离开一周左右,回来后的性情却似乎变了不少。
像是一夜间沉稳了许多,原本是愿耍愿闹的性子,禁足期间竟是待在府上整日地读书、练剑,连话也没几句。
更令人惊悚的是,江屿从北疆归来,竟带回来一快白色的方帕。
江屿又让顾渊上街去买一把外貌精良的短剑,要求剑柄上刻有繁复花纹,刀刃不必开光见血,剑柄下还必须有一个能立得住的撑托。
顾渊把短剑递给江屿之后,便悄悄打量那块搭在案角的方帕。
“姑娘送的?”顾渊试探着问道。
“嗯。”江屿随意一答。
“那殿下应该也对那姑娘有几分意思?”
江屿在桌案上摆弄着那把短剑,没说话。
顾渊瞬间来了兴致,“是什么样的姑娘会被殿下青睐?她长什么模样?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
江屿挑了挑眉,竟是认真思索一番,随即半真半假地答道,“长相……很好看,平时喜欢练剑,吃什么……”他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喜欢吃什么。”
顾渊一愣,“看来是个飒爽的姑娘。我就说嘛,这方帕无论如何,看上去都不像是中原女子的物品。这方帕偏大,质地又不是滑腻的丝缎,更像是男子……”
江屿刚刚摆弄好案上的短剑,其剑尖朝上靠着支撑托,如此便直直地立在桌案上。
还不等顾渊询问,他竟是直接拿过那块方帕,径直插到了那把短剑上。
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顾渊呆愣地注视着前一秒还完整的方帕,如今被短剑穿了对穿,固定在短剑中部位置,边角软塌塌地向下垂着。
“殿下……”顾渊有些害怕,“殿下究竟是青睐这位姑娘,还是……”
江屿并未解释,只是盯着那悬在半空中的方帕片刻,随即错开了目光。
“顾渊,你可否听过宫中传过我的一些特殊言论。”
顾渊喉头一噎,这可就太多了。
江屿在少年未长开时,容貌清秀俊美,乍一看有些男女莫辨的意味。又因为从小缺少父母疼爱,性情孤僻,从不向其他皇子那般有姑娘陪着玩闹。在居心不良的人口中传过几番,便是变了味道。
开始时传江屿有断袖之癖,包括许多拉郎般的诡异传闻。而就在萧向翎来京城不久后,传闻正闹得最起劲。
顾渊嗓子发紧,不说话又怕江屿生气,只得干巴巴地说道,“传闻都不知有多少个版本了,说殿下有断袖之癖。”
“嗯。”
顾渊一直觉得是自家殿下受了委屈,都没注意到江屿的“嗯”用的是降调而不是升调。
“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压也压不住,殿下也没……”
“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反驳那些传言吗?”
“啊?”顾渊没反应过来。
“以前没反驳,是因为我不知道。现在没反驳——”江屿随身靠在椅背上,眯了迷眼睛,“是觉得他们说得对。”
顾渊纵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指着那方帕手都有些不稳,“不是姑娘送的!”
“不是姑娘。”江屿承认,看着对方的反应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侧头看向顾渊刚刚端进来的热粥,里面特意掺了一些肉丝,便蓦地想起北疆营帐里那一碗来之不易的肉汤来。
“但是比姑娘贤惠。”他忽然补上一句。
本已经缓过神来的顾渊,面上表情再次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啾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钱的耶啵 9瓶;隋唐 4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江淇不知听谁劝谏, 即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封圣旨,要召萧向翎回京。
因为北疆传来消息,说萧向翎在那招兵买马, 大批囤积粮草,而百姓和军队更是一心拥护这位将军。
江淇刚即位, 根本不放心把这么大的兵权交给一个完全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的人。
毕竟萧向翎私自离京前往北疆一事,还在众人心里大大记了一笔帐。
“七弟。”朝堂上,江淇在龙位上问着, “你之前也曾前往北疆,另外满朝文武中大抵你与萧将军关系最为亲密。七弟觉得, 萧将军该不该回京呢?”
一旁的夏之行眉头紧皱。
而今萧向翎手握北疆兵权, 众臣担心其有谋反之心, 而此时若有他人与萧向翎共战一队, 便极有可能在众人私下的议论中,被扣上“同谋”的帽子。
另一方面,大概是由于江屿容貌出众,而萧向翎一剑定疆北年少有为,二人关系又显得极为错综复杂,便总有些关于二人莫名其妙的禁忌流言,在宫中久传不息。
江屿无论如何也不能公然说出偏袒萧向翎的言论来。
而江淇正是依仗着这一点,才敢光明正大地问。
而在江屿回答“应该回京城”后, 对方又定会以“你二人相交甚好”为借口, 让江屿亲自写信叫萧向翎回来。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二人的关系远没好到那种程度。这无非是一种变相的挑拨离间,借刀收权。
却不想江屿并未按照常理出牌。
“臣弟以为,大可安心留萧将军在北疆。”
他无视周围不认可的眼神,继续说道, “臣弟与萧将军并无私交,便也不知将军为人如何,只能凭借客观状况和过往战果判断。”
“北疆战乱十余年无人能彻底平反,但萧将军可以;前些时日北寇作乱无人能镇压,甚至有两位兄长因此丧生,但萧将军前去后,虽尚未彻底镇压,但却能呈僵持平衡之态。我方不损失一兵一卒,招兵买马扩充军力,囤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又有何需要陛下忧心呢?”
众人脸色时青时红,却又着实找不出理由反驳江屿,最后只能先暂时作罢。
“那之后你对此有何想法?”
果不其然,下朝后夏之行又来到他府上追问此事。
“能有什么想法?”江屿无奈道,“我又不能叫他回来。”
“但也不能就让他留在北疆,是狼改不了吃素。他现在能消停几年,但几年之后,等到他兵马强盛起来,已经可以达到与朝廷抗衡的程度呢?”
“但我怎么感觉夏大人一直的意思,并非是担心他与朝廷抗衡,而是担心他会一心针对我呢。”江屿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哪有事情瞒着你!”夏之行气得差点敲上江屿的头,“你就说你们结识这段时间,你给他使绊子使了多少次,他表面上装得好看,心里能记不得?别的不说,就你假扮身份把他送进牢里,差点丢了性命那次,他能记不得!”
“……”
“他从头至尾说过会站你这边吗,江驰滨之前暗算你的时候,他向着你了吗?跟谁无非就是那些利益关系,怎么就不是个祸患。”
江屿叹了口气,把半个身子都陷在塌上,一只小臂遮住了眼睛,良久才轻声道,“野狼自然养不熟,是个祸患,我心里清楚。”
“但是在他有实际行动之前,去刻意针对他,我还是不认同。”
“你怎么……”
“我做不到。”
夏之行直直注视他许久,随即皱眉道,“江屿,你是不是对他……”
江屿瘫在床榻上没说话。
“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江屿突然轻声开口。
“若是有一天,我们迫不得已兵戈相见,我不会有丝毫手软。刺出去的剑,也不会刻意收一分力。”
又过了十几日,冰雪素有消融之势,正值立春,众皇子被邀请到御花园中赏春花,一同应邀的还有夏之行等几个权臣。
春寒料峭,扑面而来的风还有些凛冽的寒意,御花园中却已经丝毫不逊色地艳艳开了一片。
众人便坐在室外的亭子中观花饮酒。
“这可是上佳的桂花酿。”趁着侍女斟酒之时,江淇笑着开口,“这坛桂花酿可号称天下第一绝,你们一定要尝尝。”
清酒缓慢斟入银杯当中,仅是小半杯,便有浓郁的酒香与花香扑面而来,的确是坛好酒。
但听到“桂花酿”的一瞬间,江屿持杯的手轻顿了一下。
他向来不怎么饮酒,如今也只是借着春风,稍微抿上几口。
“味道如何?”
“自是甚好。”江屿笑答,仿若有春风在他苍白的眼角绽开,满园盛放都不及这一笑半分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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