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未落,似是有所呼应一般,一阵猛烈的阴风吹过,在空旷的雪原中似是响起一片凄厉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你要救我,我知道错了。”江驰滨向前膝行着,想伸手去抓江屿的衣摆,却又不敢,“十七年前那事,我也没把你卖出去,我们一起保有这个秘密。现在……现在你也要救我,你不能……”
看到“十七年前”几个字,那人的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江驰滨见此苦肉计法有效,瞬间面露喜色。
“我当然可以饶过你,但你要做到一件事情。”
“什,什么事情。”他的呼吸都激动得有些急促。
“承认你做过的事情。”江屿一字一顿,“承认是你射箭杀了我,承认你在之前的军情上有弄虚作假,承认我的尸体被偷走了,而不是随便找一个体型类似的来替我,还有一点——”
江屿每说一句,江驰滨的面色就更苍白一分,他向来信极了鬼神之说,如今见“太子鬼魂”对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清二楚,甚至连他想找类似尸体冒名顶替一事都心知肚明,不禁冷汗直冒。
“还有一点。”江屿微弯下身子,诈道,“十七年前的秘密,也一并和盘托出。”
江驰滨浑身仿若被定住了一般,连手都险些握不住笔。若是将这些事情……尤其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全部坦白出来,又与死罪有何差异。
似是看见了他的怀疑,那人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伴随着残忍的审判意味,“我现在只剥去了你的声音,但若你不按照我说的行事,我会逐渐拿走你的耳朵、眼睛、和心脏。”
他低低笑了一声,让人浑身发毛,“直到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我写。”江驰滨在纸上缓慢写道,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他死命压制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竭力控制住笔杆,在纸上缓缓写下了关于太子中箭一事的详情。
字字沾血,句句诛心。
“画押。”那声音轻飘飘。
江驰滨刚想颤着手指按上去,却骤然感觉到不对。
如果面前这人真是鬼魂,又如何能拿着纸笔来逼自己画押;另外,若嗓子骤哑一事真是鬼魂作祟,那这个“鬼魂”看到自己不能说话之时,又为何会感到无以复加的惊讶?
被吓得拔凉的心肺忽然被满腔的激动与怒意所取代,他几乎是在瞬间猛地拔-出身边的佩剑起身,直直刺向对面那装神弄鬼的人。
而江屿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动作。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拔-出袖口中藏匿着的软剑,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对上了对方来势凶猛的刀锋,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化掉对方仓促而散乱的剑意。
直到此时,江驰滨才猝然看清面前这“鬼魂”的真身,顿时震惊到无以复加。
江屿一个病秧子花瓶窝囊废,怎么可能会用剑!
并未给他反应的时机,江屿在收剑的同时顺势挽了个剑花,随即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对方的眼部猛刺过去。
这不是试探,不是周旋,而是箭在弦上,一击必杀。
那柄软剑犹如脱缰的烈马,犹如破空的鹰隼,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宛如地狱中邪恶的毒蛇终于展露出艳丽的花纹,吐出带有剧毒的信子。将一切伪装与假面狰狞扯下,只剩下一颗满含着恨意、血淋淋的心脏。
隐忍十余年的冤仇,全在此一剑。
江驰滨眼睁睁看着剑尖在眼前不断放大,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能动弹分毫。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无奈与惊恐,生死危机与无能为力。
在生死攸关中,曾经挤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取的那些身外之物,反倒像是个笑话。
他闭上眼睛。
——噌。
近在咫尺的剑尖却忽然被一-股无名之力弹开,一个细小的虚影在眼前划过。江屿遽然随着那虚影看去,只见它狠狠砸在地面上,弹跳翻滚了几下,最后停滞不动。
是一块极小的石子。
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评论~啾啾
第36章
几个月前, 这个石子弹开了江驰滨派来刺客的利剑救下了自己的命;而如今,这石子弹开了自己的软剑,救下了江驰滨的命。
他不会不知道情况。
这是明摆着要拦下自己。
刹那间闪过的的惊怒, 转而变为心脉中疯狂撺掇的无名之火,让那种诡异的焦躁感再次升起, 避无可避。
江屿剑头未落,依旧径直指向江驰滨的眼睛。而与此同时他偏头看去,一道黑色身影在月色中策马奔来, 马蹄踏起清雪,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初见场景恍若昨日。
江屿沉默地看着, 他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翻身-下马, 而后迈步走了过来。
江屿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 并未放松警惕。
“萧……萧将军救我。”江驰滨颤声求饶, 却被江屿一剑怼了回去。
江屿执拗地盯着萧向翎向前迈的步子,由于紧张唇角紧抿,下颌处还在微微颤着。或是由于在外面站得久了,他的眼尾和脸颊都染上一抹绯红,却在浑身的血污中并不明显。
他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受伤了吗?”对方却猝不及防地来了这样一句。
这声音霎时被冷风吹散,听上去甚至沙哑得有些陌生。
江屿忽然觉得自己指尖有些发颤。这句话仿佛将压制情绪的闸门彻底炸开,满腔的酸涩便轰地四处炸开,令人眼前发白。
过了良久, 他才迟钝地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 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甚至能听见颈部关节摩擦积压出的轻微脆响。
萧向翎站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
他昼夜不分地策马而来,当看到满身血迹的江屿时候,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倒流回心脏里面。
若是再走近一些,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冲动地拦到他们面前,夺下江屿手中的剑, 死死攥住他并不老实的手腕,叫他不能再挣脱半分。
恩怨与生死尚且不论,他只是不想让江屿手上,沾上一滴不干净的血。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彻底没有之前记忆的情况下,连判断“江屿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这件基本的事情,都变得无法实现。
那故人喜好干净,最厌弃杀戮,讨厌鲜血和尸体。
但江屿是个截然不同的小疯子,攻击与鲜血是他发泄情绪最喜欢的方式,他不在乎衣服是否会被弄脏,不在乎深夜是否会被梦魇缠绕。
但真的喜欢吗。
……真的不在乎吗。
“……萧向翎。”江屿哑声开了口,“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插手此事……抱歉。”
萧向翎站在原地没动。
江屿垂下眼睛,故意没去看他眼中神色。
不知缘何,他竟觉得从那极其纯粹的眸子中,若是透露出丝毫厌弃与失望的情绪,大概都是一种极端的亵渎。
但与此同时,一-股茫然的恶意骤然从心头升起。
地牢之中那句,“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单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并非是殿下这般的周密之人”瞬间在耳边鸣响。
萧向翎念着心底的一位故人,却又停滞京城并不出发寻找;对于自己,一边是敷衍打诨、屹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又会在每次情急之时毫不意外地出现。
会递上裘衣,会刻意被挑去剑,会捻着杯盏轻笑,“殿下觉得此诗为何意”。
——你不会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屿骤然明白,困扰折磨自己月余的焦躁之感究竟源于何处。
想通之后,他面上忽然显现出一种残忍而豁然的笑意。
这又如何?
他要亲手撕裂开皮肉,扯碎纷乱的线团,要亲自斩断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萧向翎,你看。”他笑着,缓缓抬起手中的软剑,随意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你看这样,我还像你那位故人吗。”他笑意渐深,“‘心善、单纯、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那他会这样吗?”
萧向翎直觉不对,本能地想上前去阻止,下一瞬,脚步却陡然顿在原地。
江驰滨骤然浑身僵硬,凄厉地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但那声音似是已然惊响,宛如一支凄厉的剑,笔直射向夜空。
江屿猛地抬剑,径直刺向对面人的眼珠。并未十分用力,深度不致死,但血雾却瞬间从伤口处迸发开来。
萧向翎仿佛听到一声迟钝的闷响,在脑海中宛如惊雷一般炸开。
而江屿竟还维持着侧头看向对方的姿势,唇角的笑意还未完全消退。猩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到他的脸上,他却只是微微眯起了眼。
整个人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凄美而妖艳的魔鬼。
但他似乎还觉得不够。
下一瞬,他竟是直接将软剑从对方眼眶中拔-出来,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对方的领口。
鲜血疯狂地向外涌出,即使距离并不近,那刺鼻的腥锈味也遮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江屿自始至终没向江驰滨瞥去一个眼神,他死死地盯住萧向翎,紧握住软剑的手剧烈颤抖着,顺带着紊乱的呼吸,与骤起骤落的心跳。
“这样……还像吗?”江屿语调陡然变高,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说不上是在狂笑,还是在哭。满脸的红色液体顺着下颌流下,将一切细微的表情都遮掩得完美无缺。
他再次将软剑猛地向前刺去,这次直接穿透了对方的喉咙。更多的液体迸射-出来,把江屿本就被污血染湿的前襟变得更加鲜红艳丽。
呼通一声,尸体倒了下去。
与他身后那个巨大的尸堆一同,除了死相更凄惨些,看不出任何区别。
沉默了良久,江屿才似乎稍微缓过些许神智来,蹲下身,拾起一旁地面上散落的卷册,另一只手抬起尸体的小臂,握住他的指尖在那上面一按。
鲜红的指纹,所谓画押。
他似是想把那卷册仔细折叠好,塞进自己的前襟内。但他才发现双手抖得如此厉害,连画押的指纹都摩擦了几瞬,才成功印上。
他的手上、脸上、身上全都是肮脏的血迹,害怕弄脏那卷册,情急之中胡乱地把手按在身上擦,却越擦越乱。
那卷册就半开着摆在地上,江屿浑身是血,微垂着头半跪在它旁边,一时手足无措,显得荒诞而又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江屿想回头,想站起来,想立刻逃跑。
但他竟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与欲望也没有,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
如今浓重到无法接受的血腥气后知后觉地钻进鼻子里,让他有强烈的呕吐的冲动。
待他缓过神来之前,便已经撑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萧向翎的手拾起了地上的卷册。
“他的尸体被偷了……”江屿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但看过卷册的对方,无疑能领会他话语中暗含的意思。
萧向翎蹲下身来,半蹲在他面前,却始终沉默着。似是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开场白,来打破这极端危险的气氛。
良久,江屿看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手帕,一点点擦拭掉自己脸上狰狞的血迹。
他的身体下意识往后缩,却终究强撑着停在了原地。
脸上的血迹已经有所干涸,无论怎么擦都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手帕不过在脸上蹭过一周,便已经遍染了污红的颜色。
江屿低着头,看不清对方的神态,但正就是这长久的沉默,让他心中所有不安的情绪冲到顶峰。
“你说句话。”江屿咬牙。
萧向翎手上的动作一顿。
“你他.妈说句话。”江屿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其从自己面前不讲理地扯下去,“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不用刻意动手去扯,就在江屿抬头的一瞬间,竟有两滴清澈的液体顺着下颌流下来,萧向翎已经停住了动作。
这是他第一次见江屿哭。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可以流得如此之快,快到几乎不经过眼眶内的酝酿渲染,甚至眼尾都没开始泛红,那眼泪便已经顺着脸颊不着痕迹地淌了下来。
一向理智而克制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平静地盯着江屿的眼,心底却已经乱成一滩乱窜的水。
“你想听什么。”他努力说着最贴合身份的话,“尸体找不到,我可以帮你找。”
“我不要听你这个。”江屿仿佛彻底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情绪来得一发不可收拾,“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知道我在这?”
未等萧向翎回答,他继续逼问,“你为什么在不了解我的时候,就几次三番冒着生命危险救我?为什么会在发现我在宴会上下毒的银针,还选择替我包庇?为什么江驰滨几次三番找你针对我,都被你以种种理由拒绝?为什么要在雪天夜里等我?为什么要给我看那首诗?为什么……为什么要故意被我挑了剑?”
江屿语速越来越快,丝毫不给萧向翎回应的时间,又似是害怕对方的回应,从而一-股脑将心底所有不安全部坦然供出。
“你之前让我信任你,但我骗你说我会留在京城……可你仍然知道我要去哪里,你甚至可以猜到我会来这里做什么?”
他指着身后的尸体,哑声道,“你早就能猜到,你并不感到意外是吧?那所以你过来,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你心里还在隐约着相信,我是你想找的那位故人?”
江屿看着对方沉默的神态,心底变得愈发凉,“是因为我们叫同样的名字?因为他胸口也有这样一道疤?还是因为我颈上挂着的那块血玉?”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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