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抬起左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太好了太好了,多……多谢道长。”
那黑衣道长并未开口,即便是单手操作,一层层涂抹药粉的动作也快得令人看不清楚。
“嘶……这个药粉怎么这么痛,上次没有这个。”
道长并未停手,反而用另一只小臂按住的对方的肩,手上动作加快,一气呵成。
“良药苦口,也会痛。”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江屿在这个节点上忽然不告而别,夏之行气得放下狠话,说以后再不会主动踏进七皇子府内半步。
然而其间详情,夏之行实则比谁都清楚。可问题就在于,即使知道他去哪,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也没法以自己的身份插足半分。
他不是想走就走的萧向翎,而是包袱比家当沉的丞相。他与江屿算是私交,没法以丞相的身份公然护着江屿,助他做任何事情。
而江屿走后不过半日,另一则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却传进了朝堂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太子在战役中中箭惨死,而尸身竟无下落。
仅在一夜之内,几乎所有大臣都收到了这样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一张偌大的纸上,只有这短短的一行字。
这简直可以以惊悚级别相称。
且不说消息真假,就这能把信悄无声息,在一夜间送到每个人手上这一本事,这世上便屈指可数。
此时若是再往下压,反而会使这消息愈传愈烈,皇上干脆一纸奏折下放到北疆,明确要求将领回报详细的军情战报。
此时杨广已经被派遣带一波军士前去支援,而今情势只凶不吉,北疆又极少回信,便也无法再把军士将领外派边域。
不过两日,快马加急的军情便报了回来,上面是江驰滨的字迹:太子殿下于战役中被一箭穿心,医治无效。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皇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已恢复多日的身体又瞬间垮掉。而此次病发竟比上回还要来势汹汹与莫名其妙,不出一天的时间,整个人面色苍白,开始吐血,虚脱得像是瘦了一圈。
京城下旨急召江驰滨速速回京,另又派去几名大将,而夏之行暂替皇上处理政事。
萧向翎擅自离京前去北疆,溜了个猝不及防,皇上怒极下旨将其捉拿判罪。
另一方面,京城急查信件来源。发现众人信中的字迹皆为同一人所写,而偌大皇宫中,竟无一人对此种字迹存有印象。
身为储君即将即位的太子身死,本已略微平息的党派内斗便又有复起燎原之势。
江驰滨身负重罪,前往北疆出征又损失惨重,登基的可能性并不大。而顺理成章地,便可能由三皇子即位。
三皇子性情聪慧,深得皇上喜爱,只是性子懦弱。若是想坐上那龙椅,还缺了些许魄力。
皇上卧床不起的几日,夏之行应着他的意思,严禁任何人谈论有关储君之事,更不允许相关内容的上书觐见,违者重惩。
江屿到北疆已有五日之久。
江驰滨发怒当晚,杨广一小波军队便到了军营。连夜与江驰滨及军师商讨应敌之计,毫不客气地将之前定好的攻占方略一一推翻。
众将士听闻,这才稍稍出了一口恶气。
“小兄弟,自从来了这就没见你吃过东西,身体受得住吗?”
“没关系。”江屿侧头看去,只见那士兵的铁碗中,除了平日里都会有的粮食,还多了几块肥肉。
“杨广将军叫我们杀了几匹马。”他解释道,“你真不去吃?”
江屿看着那肥得冒油的肉,摇了摇头。
二人正交谈,江屿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他顿时抬头去看,却只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在远处略过,继而迈进了营帐。
目光抬起的一瞬间,那黑衣人似是望这边偏了一下头。但距离甚远,其间又隔着不少阻拦,叫人只认为那一偏即回的目光只是错觉。
那诡谲的熟悉感再次传来。
“‘道长’的右手怎么了?”江屿骤然问道。
只见那人左臂透露在外,被寒气冻成了不自然的潮红色,而右手却严严实实地裹围在黑色斗篷下,连个指甲缝都没露出来。
“听说是受了伤。”旁边的士兵答道,“右手一直都不拿出来。”
“一直都这样?”
“你这么一说……好像之前也没听说。”士兵犹豫了一会儿,“不对啊,传闻还说北疆道长擅长双剑,右手曾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江屿眉头渐深。
身边那人并不觉得这是件大事,几口吃完了碗里的餐食,便随口道,“今晚是个月圆之夜呀。”
江屿眉心一跳。
“哎这位小兄弟,我跟你讲,北疆这边都有一个传说,每月的月圆之夜鬼门大开,百鬼横出,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是自然。”江屿语气一顿,随即转过头去,眼神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但报仇报怨,可并不是只有鬼魂才能做。”
继杨广之后,还将有几位将领前往北疆助援,近几日悬在空中的军心总算安定些许。
入夜,军营一片寂静,江屿只是靠在背后小憩了一会儿,并没打算睡太久。
而与此同时,一驾快马也远离京城繁华,孤身踏进这北疆孤傲的月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啾~
第35章
江屿梦见自己走在大街上, 街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是一块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并非是京城的街巷, 若非要形容,大概是处在半山腰的位置。
人们的穿着打扮也与如今有着很大的不同。
明明只是意向随意拼凑成的虚假梦境, 但江屿在其中却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真实感。
包括周围的景色,包括自己的感受。
他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周围的人哄笑着、彼此谈天说地,打着招呼。但无论什么人, 眼底都充斥着内心的恐惧与欲望。
每一个人,江屿都被迫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与邻居一起喝酒碰杯的男人, 脑子里在想怎么把他们家祖传价值连城的宝贝抢到手;他看见路边画符算卦的道士竟然最怕鬼神;就连路边玩闹的小孩都在想着怎么从家里偷钱, 然后跟小伙伴一起离家出走。
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不想抬头, 不想看见这些人的眼睛,不想在这个人群拥挤的集市上继续停留片刻。
他快步顺着街道朝一个方向走,但周围的人却仿佛越来越多。所有人眼底的恐惧一-股脑涌进他的神智中,令他眼前发黑,甚至想把早晨喝的茶水全部吐出来。
无意间垂头,他看见自己胸前坠着一枚玉石,清亮透彻,泛着翠绿的光泽。
但它不是红色的。
茫然间, 他仿佛看见所有人都跟在他身边走, 笑着盯着他,眼神中的恶意却不加掩饰。
但待他猛地抬起头来时,又发现一切只是错觉。周围的人仍在旁若无人地欢笑吵闹,没人知道他的异能,也没人刻意收敛着自己心底的恶意。
他开始向前跑着。
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只要有人的地方, 他就逃不掉。
下一瞬,周遭情况骤变,街上众人瞬间消失,上一秒还明亮如昼的晴空猝然阴暗,刺骨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而江屿也已经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倒在雨水中。
这个梦他做过太多次了。
十七年,无数次。
他知道有一个人会缓步走向他的身体,哑声说,“你个懦夫。”
他还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抬头,都会由于过度的痛苦与虚弱,只能堪堪瞧到那人的鞋履。
所以这次他干脆没抬头,也没挣扎,只是淡漠地浸在水中,看着狰狞可怖的出血量顺着水流冲走,陷入已经猩红的泥土里。
水流的冲势很猛。
江屿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或许是一段有坡度的山路。
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前。
打在脸上的雨水骤然停住,或许是那人撑了伞。
江屿等着他重复那句话,但是沉默良久,他却只是无声地蹲下身来,将整支伞完全地撑在江屿身旁。
由于失血过多,江屿的感官变得迟钝,要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
他看见自己胸前的玉石浸在血水中,而那本是青翠碧绿的玉身,竟仿佛能被那血沾染一般,其中逐渐蔓延出艳红的血纹。
他努力地想瞪大眼睛去看,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瞳孔已经逐渐失焦,而一缕鬓发被雨水打到了眼前,带来酥-痒又冰冷的难受触感。
那人伸手帮他拨开眼前碎发,指尖带着明显的硬茧,一寸一寸按过江屿额角的皮肤,似乎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颤抖到江屿即便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也难以忽视。
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北疆营帐远不比京城府上,夜半总有凉风渗进来,江屿便总会在身体稍冷之时忽然惊醒。
下意识垂首看向胸前,这才想起血玉已经交给顾渊,之前告诉顾渊,若是他要来找……
梦中绝望消极的情绪还在胸口堵着,江屿轻声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四肢,轻声走出帐外。
扑面而来的冷气逼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帐外除了几个执勤的士兵空无一人。天上一轮圆月散发着姣美的荧光。
月圆之夜,百鬼横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此夜月圆。
江驰滨一个人躺在军营帐内,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若是靠近了看,不难发现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头部也不断左右摆动着,仿佛是受梦魇所困扰。
他枕边还放着一卷未合上的书页,上面写着准备报回京城的详细军情:一路军马被北寇埋伏,太子殿下胸口中敌寇毒箭,身亡。
在梦里,他看见帐门被掀开,继而一个人走了进来。
可能不是人。
他浑身是血,一身白衣早已肮脏破烂到看不清曾经的颜色,头发蓬乱地遮住眼睛,唯有胸口直直插着一根极长的羽箭。
“你……你别过来。”江驰滨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就要伸手拔剑。
那人却突然开了口,嗓音与太子殿下毫无二致,只是一向温和儒雅的嗓音似是被鲜血与恨意阻塞摩擦,听上去格外嘶哑狰狞。
“你还好意思写……敌人射过来的箭。”那血人说着,“我亲眼看见,这箭是你从后方射来的,而你使用的羽箭与北寇使用的箭矢不甚相同,稍微一查就能看出破绽。你为了避人耳目,才要烧掉整个狭路上的尸体。”
“我……我没烧,我最后没烧,我……”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身后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吓得脸色煞白,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想去焚烧榻边写了一半的卷册。
一-股冷风侵入,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帐门外看去,却只见门帘被掀起一角,而门外竟是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诡异的声响,低声叫着,“二弟……”
一遍又一遍。
他还没从刚刚可怖的梦境中彻底缓过来,听见这个声音险些吓得失-禁,根本没心情去思考这声音是不是太子殿下的。
用颤抖的手披上衣服,他握过佩剑虚着步子往外走去。
是谁。他想问。
但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紧到发不出声音,而小臂上的伤口更是疼痛难忍。
他打开绷带一看,白日里已经接近痊愈的伤口竟然全部挣裂开来,呈现出狰狞的紫黑色。
他顺着声音走出帐门。
本应在此巡逻执勤的士兵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却恍若未见。
那声音似是知道他走出帐外,便也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把他往偏僻的地方引。
而由于精神的极度压迫与崩溃,他竟鬼使神差地跟这那声音走了过去,似是唯有这样,太子的怨气才能从他身边彻底消失。
逐渐远离营帐,他走到了尸堆附近。
那个尸堆中全是从战役中捡回来的尸体,冒充太子的那具尸身,便是从这里面翻找出来的。
江驰滨又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发不出声音。
像是彻底哑了。
为什么会突然哑了。
回想到自己小臂伤口诡异的态势,以及这几天北疆道长娴熟厚涂上去的一层层药物,他心中突然有种可怕的猜想。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令他再怀疑任何人。
在此时,尸堆后面走出一个人,江驰滨陡然睁大双眼。
——竟与梦中那鬼魂相差无几。
本应是干净整洁的白衣彻底被鲜血沾污,满脸血迹,在夜色中几乎辨别不出原有容貌。
但若不是此时他已经被吓得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便应该不难发现,此人无论是声音、身高、体型,都相较太子有一丝差距。
“我的尸体在哪。”那人阴声开口。
江驰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张口说话嗓子却哑着,连大喊呼救也没办法做到,急得面红脖子粗,浑身抖成了筛糠。
那人看他这幅模样似是有几分怀疑,“你不能说话了?”
他猛地点头。
“为什么?”
他摇头。
“说不出就写。”那人竟是扔了一份染血的笔纸下来。
他写得飞快,草书一般杂乱的字体透露出主人目前极端恐惧的心境,“我真的没烧你的尸体,真的不是我烧的,它是真的丢了,明明……明明我就让他们在营帐里好好看管的,但就凭空不见了。大哥……大哥你不能杀我。”
“大哥?”那声音低哑而讽刺,“若你还认我这个兄长,又如何能将毒箭射-进我胸口,转而又在卷册上写这是来自北寇的暗箭,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刻意掉入敌方的陷阱,而不管士兵死活。”
江屿冷笑,继续道,“你回头看看,这成堆的尸体,哪一个不是因你而死,哪一个不对你恨之入骨!若是他们与我一样死后有灵,必来讨你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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