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故时间是在半年前,立碑者是她的丈夫。
“候尚掘过这座坟?”
银止川听完西淮的话,紧紧皱起眉头,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
实际上西淮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动机上来看,西淮起初怀疑的是候尚通过盗取亡者的陪葬品,维持生计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分明只做着酬劳微薄的守墓人工作,却能够在赌坊一掷千金。
所以西淮去寻他对赌——
他想给予候尚金钱上的压力,让他在赌空积蓄之后,再欠下一笔钱。这样,候尚必然就会重操旧业,再一次去偷取亡者的殉葬物。
西淮刻意给候尚的活动留出了时间——昨日只是平局,今日才是真正的对赌。
走到这里的时候,西淮的一部分猜想也被印证了,这里的大部分坟冢都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但是略微叫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座被动过的坟冢,却是清寒朴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寒碜的。
——这样一座坟,候尚动它做什么?
“会不会是缺钱缺的太厉害,所以每一座都翻得试试?”
银止川抱臂,皱眉提议说。
“也许。”
西淮答:“但是,喏。”
少年走到一处十分完好,明显未被翻掘过的坟冢,示意:“这座墓比那座‘陈吴氏’的好得多,从几率上来讲,翻这座不是更有可能得到丰厚的随葬物么?”
“——但是,候尚放弃了它。为什么?”
银止川视线随着西淮看过去,确实瞧见一座体面得多的墓碑好好立在那里。
……如果候尚真的是盗取殉葬品的惯犯,那他所管的这一片坟冢大多都会陷于他的毒手。
总没有盗哪一个,放过哪一个的说法。
“会不会是他的亲戚?”
银止川开了个轻松的玩笑:“底下躺着的是他大爷,所以不好动手。”
西淮微微弯了弯唇,但没有太真的笑起来。
“一会儿把他拿住,问一问不就行了,不要太放在心上。”
银止川看着西淮那一脸严肃、揣着心事的模样,就想戳他的脸颊:“不要总是皱眉头。你是‘逐颜’啊,要多笑逐颜开才是。”
西淮紧绷的面容这才被他逗得放松下来,略带嗔怒地看了银止川一眼。
“说得那么容易。”
他轻声说:“好像你问别人就会说真话似的。”
“那我给你想办法让他说真话嘛。”
银止川笑嘻嘻说:“来,下来。小心一点……别老站坟上,这土脏死了。”
西淮穿着一双白靴子,从踏上这荒野的时候就沾污了不少。
瞧着这冢上的泥土更是滑腻,银止川张手,轻轻搂着西淮的腰将他抱了下来。
两人继续向候尚的窝棚走去。
但是路途上,西淮默默记着数,发现相当奇异的——
被人挖掘过的坟墓里确实是表面寒碜的更多,几乎占据了总体的十之七八!
所有被候尚盯上的坟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两极状态:
要么极近奢华,一看就知是有钱的乡坤之墓;要么简陋得厉害,明显长眠着一位贫困交迫之人。
而最重要的是,这些被候尚动过的贫困者的坟墓,几乎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女子。
“还好照月走了。”
走着走着,看过太多年纪尚轻,就香消玉殒的女子的坟冢,银止川倏然没头没尾说。
西淮一怔,顿了顿,说道:“是啊。”
“不知道……那些没有能走掉的‘河神的新娘’,现在怎么样了。”
当初因为楚渊和林昆的反击,钦天监很是气焰低迷的一段时间。但是后来毒患和那场奇怪的梦过后,他们就又重整旗鼓,威逼百姓比从前更甚。
好不容易一度被放归回家的“河神的新娘”,也被重新抓了起来。
那串名单上真正逃脱开了的,大概只有早早离开星野之都的照月一人。
想起她和四哥的无疾而终,和君子楼上那场舞剑的送别,银止川心里又有些若有所失。
她回到了乡下,大概会在未来哪个时候,和一个陌生的乡野男人成婚罢?而后余生都和“银止行”这个名字再无关联。
“别想了。”
察觉到银止川的失神,西淮淡声说:“这世上总是离别多过团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正追究起来,都是很浅薄的。”
“浮云聚散,迟迟岁月,聚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吵架,失去之后回忆起来,或许也会泪流满面。”
西淮有时候,总会说出让银止川暗自一惊的话。
他不知道有过多么痛的体悟,多么哀伤的记忆,才能把人世看得这样透,这样明白。
“你……”
银止川张了张嘴,西淮却略一摆手,在他说话之前,示意自己没关系,淡淡地敛起眉眼,继续往前走了。
候尚的住所在坟地的外边缘处。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过去,都很荒芜,一个人影都没有。
看着这些新新旧旧的坟冢,西淮又想起银止川早前说过的死同穴的话。
他从来不是怕死的人,但是自从银止川那天说过之后,西淮竟然有些暗暗地期待死亡。
“这里就是姓候的那小子居住的地方?”
走到一个只用几片木板和防水布搭就的窝棚前,银止川摸了摸下巴思忖道。
西淮也看着这样一个简单到近乎寒碜的居所,略微蹙起眉头。
不怪乎他们二人犹豫,实在是眼前的棚屋太过简陋。
大概就半个马厩大的地方,里外凌乱地铺着茅草。远远的站在门外看去,屋内流浪汉似的窝着几片烂布片。
一块腐蚀得差不多了的木板挂在铁轴上,摇摇欲坠,勉强算是个门。
“他有那样多的金条……为何不去买栋好点的宅子,要窝在这里过畜生似的日子?”
银止川默了半晌,叹为观止说。
他自认从前行军打仗,留宿过不少环境恶劣的地方。但是此刻看到宁可把钱拿去赌坊输掉,也不改善改善自己居住环境的候尚,才感慨于自己对人的忍耐力还是了解太少。
“也许有什么原因吧。”
西淮蹙了蹙眉,他注意到候尚窝棚不远处,似乎还有一个很新的坟冢,但是没有碑。下意识说:“走吧,靠近一些看看。”
这里荒郊野外,除了孤冢什么也没有。候尚也不在家里的样子。
除了野鬼,大概没有什么具备攻击性的东西。
西淮作为一个从不信神佛鬼怪的人,自然而然地就准备靠了过去——
“小心……!”
然而就在他迈出步伐的下一秒,银止川就倏然抓住他的胳膊,猛地将人往后一拉——
只听“咻——”的一声,方才看起来一派平静的地面突然抽出了数十根麻绳,尖锐地带动着铁刺。树叶泥土簌簌而响,锐刺从四面八方朝西淮拢了过去!
万幸银止川拉住了他,这往后的一退成了至关重要的躲避,如果再晚一秒,西淮必然就被这些陷阱扎进了腰腹!
“嘶……”
西淮的白衣被划破了,他有些余惊未消地在银止川怀中轻轻低喘。
“伤到了没有?”
银止川慌忙察看他的情况,西淮摇了摇头。
然而没伤着是一回事,企图对西淮动手,是另外一回事。
原本一直吊儿郎当不怎么上心的银止川脸色慢慢变了,他脚尖一点,挑起一根树枝握在手中,慢慢地攥紧了——
“出来!”
出来现身是自然不可能的,但是作为回应,候尚启动了更多的陷阱。
任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简陋得一眼能望得到头的乱葬岗,竟然被人布下了这样多的机关。
候尚……这个人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各项手工制作的铁钩,木刺,带着倒钩的栅栏从天而降,银止川赤手空拳,只拈着一根枯瘦的干枝。
他以枯枝抵开了流箭,把西淮护在身后。
然而枯枝终究是枯枝,太过脆弱,只使了那么几下,就从中间折断。
银止川暗骂了一声,抽出腰间的一柄折扇,以扇柄当做匕首,拈在指尖旋转起来。
流箭击上白玉的昂贵扇骨,发出“叮铃当啷”的清脆声响。
西淮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银止川,目光穿过各式飞来的箭矢和石子,寻找机关中的破绽。
这些陷阱一时是难以除尽的,候尚早已准备了很久。
必不止昨天一晚上。
但是他为什么?
西淮思绪飞快地转着:候尚这么一个守墓人,没有理由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布下如此多的陷阱。
除非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找上门来?
所以在窝棚附近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在那儿——!!”
倏然间,西淮眼角余光微闪,瞥到一个稍纵即逝的身影,立时朝银止川低喝说。
银止川当即手腕一转,剥出一根扇骨出手,呼啸着避开所有障碍,狠准稳地直朝候尚射去。
毕竟是万军之中攻城拔寨练出来的身手,一时暗算还行,真正动起手来,银止川只用膝盖打都能抵得过候尚布十年的机防。
候尚被扇骨穿过膝盖,从膝弯射入,狠狠地卡在了关节中。
男人痛喊一声,逃路的步伐登时一顿,摔倒在地上。
控制机防的绳线也从他手中滑出,银止川一脚踹开那些废掉了的倒刺栅栏,踩在男人的脊背上。用力碾了碾。
“再跑啊?”
他咬牙说:“敢暗算你七公子,活得不耐烦了你。”
第132章 客青衫 86
候尚被五花大绑扔回了他的窝棚里。
一堆乱而脏的破布,候尚这么一个高个儿粗壮的身形,被扔进去的时候那些烂床单都被压得一皱。
“有什么想说的没?”
银止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面冷睨,一面揉自己刚才转扇弄酸了的手骨:“建议你自己说,不然动起手来了,我打人很累。”
候尚面容阴狠地望着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银止川言出必行,于是立刻让候尚感受了一番他很累的那种打人方式。
“掘别人坟的事儿都干出来了,还充什么嘴硬好汉!?”
动手完,银止川手掐着候尚两颊,左右看了看,把他扔在地上:“混账玩意儿。”
“混账?”
候尚鼻青脸肿,但仍咬着牙,含血啐道:“没有你们混账。”
银止川都被他气笑了,拍着候尚的脸颊:
“来,你说说,我们怎么混账了?”
候尚不说话,只阴狠狠地笑。
银止川看他这个样子就来气。
但西淮还在他身边,银止川不想让西淮看见太血腥的东西。就只给了候尚两耳光:
“这一下,是给你昨天胆大包天,要我的人笑给你看的;这一下,是你刚才嫌命长,敢暗算他机关的。记住了?你不冤。”
候尚膝盖还在淌血,银止川这两巴掌打得他更加爬也爬不起来,脸肿的像个猪头。
“你先出去。”
银止川说:“等待会儿他松开了我再叫你进来。”
话是对西淮说的,西淮听到了,但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动。
他不是心软的人,只是怕银止川一时冲动,会断了线索。
“不要打死了。”
于是想了想,他补充说:“要留一口气的。”
候尚看着这么个昨日清冷出尘,隽秀寡淡得好似谪仙的人,原还以为他会心生不忍替自己说话。待听清西淮说什么之后,登时差点闭过气去。
对这世界彻底失望了。
西淮倒退着带上门,将里面拳打脚踢的闷哼和外头彻底隔绝了开来。
荒野里一片狼藉,屋门外散落着一地刚才弄出来的木刺、乱泥和折箭渣滓。
西淮轻轻踢开这些碎屑,朝屋门后走去。
方才他就注意到了,在候尚窝棚后的一处,安置着一个没有刻字的墓帖。
那个墓碑还很新,坟头也没有任何杂草,好像是受人精心打理的模样。
西淮轻轻拂过那墓帖的青石砖,发现冢前的瓜果供奉也是新鲜的,有些香烛甚至还没有熄灭。
在靠近碑帖底部的地方,则放着一朵很洁净的,带着露水的小花。
……为什么?
西淮缓缓蹙起眉,这里葬着的,对候尚而言是一个特别的人么?
待再细看,西淮却发现冢边还放着一个很眼熟的东西。
一个湖蓝色底的,缀着白色碎花的布包。
……
银止川审人倒不是那种纯粹的暴力行径。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候尚的狼狈模样一会儿,然后从怀中摸出了两粒骰子。
他把骰子握在手中抛上抛下,轮在手指间转圈。
“昨日说和你再赌一局。”
半晌,银止川说:“免得你说我言而无信,怎么,再来一局?”
候尚的眼神像一头记仇的狼一样盯着他,银止川不喜欢这种眼神,于是上去抬脚,又给了他一下。
“老实一点。”
七公子和气地说:“我脾气好,但是偶尔也挺暴躁。”
候尚:“……”
他已经鼻青脸肿了,看模样着实不合适再挨揍。说不定挺不住,真就过去了。
于是银止川盘腿坐在候尚对面,问他:“压大压小?”
120/164 首页 上一页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