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慕子翎长大了一些。
他的手脚长长了,眉眼也长开了,因为长久未见光,皮肤更显出一种不正常的白,眼珠漆黑幽深,像深林里的两汪潭水。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关在阴暗的囚房里太久的缘故,有时候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阴郁和冰冷,微微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显得孤僻而敏感。
“您近来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吗?”
宫奴将饭食摆在笼外,面色担忧地问:“晚上大概什么时辰?”
慕子翎玩戏着小蛇,略微思虑了一下:“最近太阳落下之后就能听到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宫奴喃喃道:“这里离祭祀台太近了……近年来祭了太多人畜,怨气大得快要控制不住,等中元节一到,可就危险了。”
这名宫奴是慕子翎乳母的对食,也曾照顾过他的母后。是宫里为数不多对慕子翎上心的人了。
“我找王上求求情吧。”
宫奴道:“总不能将您再留在这儿,千万不能……”
云燕的传统是异常腐朽迂化的,他们信仰天神,每当遇到什么灾祸,就要祭祀。
上至天灾干旱,下至云燕君王或储君生了重病,都有巫师出面,以鲜活的人命作为代价,祈求天神的恩泽。
为此,他们甚至还专门豢养了“人畜”。
自慕子翎囚入暗室以来,因为离得近,他曾无数次听到祭祀台那边传来的哭喊。
都是些还未长大的孩子,被闷封在陶罐里,罐下还烤着熊熊的烈火。
——因为身为祭品,单纯的死是不够的,还需要烈火“洗尽”他们身上的污秽。
瓦罐在烈火里燃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童痛苦大叫,疯狂地拍击着罐壁,哭着喊父母:“好烫”、“好烫!”,“娘亲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然而那些他们以为会不顾一切赶到他们身边,保护他们的父母,只是在重重士兵的包围下,双目含泪而又庄重地注视着祭祀的进行。
慕子翎曾想过,倘若他不是“公子隐”,没有诞生在王室,而是这些普通奴隶中的一个,那么被闷入瓦罐中灼烧的可能也会有他。
……在云燕,比他更无助痛苦,无法选择命运的孩子太多了。
“您切莫与它们说话。”
宫奴叹了口气,喟叹道:“那些孩子死时不知有多么大的怨气……都是作孽啊。”
然而慕子翎抿了抿唇,心想,他不止能听到它们说话,甚至还能看到它们的记忆。
他看到有柴火架在高台上熊熊燃烧,白须耋耄的巫师行着繁复的礼节,平民与奴隶在重重侍卫的包围中一边目睹自己的孩子被烧死,一边高喊“云燕昌盛,国祚绵长!!”。
……也有妇人实在难以忍受孩子的痛哭,啜泣着突然冲上前去,想把亲生骨肉从烈火中抢出来。
但她只跑出几步,就会被围在周遭的士兵猛地用长戟捅进身体里,两根长戟挑着,将人扔进烈火中,化作一把让炙烤她幼子的烈火烧得更旺的燃料。
“隆叔,如果被它们缠上会怎么样?”
慕子翎轻声喃喃问,他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左手上的一块疤——
那是他前几夜突然惊醒,被一个瞧不见脸的小鬼咬在他手上留下的。
当时慕子翎被吓坏了,虽然云燕处处可见阴魂降头,但是在这样一个黑暗的、除了慕子翎再也没有他人的房间里,遇上这样的小鬼还是叫人害怕。
那之后,慕子翎就时常能在夜里看到那个小鬼恶狠狠地在暗处盯着他,有时候是它一个,有时候是好几个同样惨白肿胀的亡魂。
“我会死吗?”
慕子翎低声问,他注视自己的手指,那上头缠着一位小蛇,在他的指缝间爬来爬去。
他原本不怕死的,在他更小的时候就想过要结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还没有去过梁成,没有见过结在窗纸上的白霜,看见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虽然答应带他去看的那个人已经失约了,但是慕子翎想,他还是愿意再等一等他的。
宫奴惋惜地望着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慕子翎已经快十四岁了。
他的脖颈细而白皙,虽然穿着并不干净的袍子,但是这么垂着眼,将下颌抵在膝盖上的模样依然显得脆弱而动人心魄。
“我会替您求一求王上的。”
宫奴说:“您到底是王上的亲生子,他不会放着您不管的。”
慕子翎微微抿了抿唇,手指在手心捏紧了。
他像在一场漫漫的长夜中等待天亮,既悬而不绝,又风霜漫天。
半个月后,慕子翎没等到云燕王的施恩:
他等来了“百鬼缠身”。
从一开始,这个所谓的父亲打的就是借着慕子翎与慕怀安双生的天然之利,炼出一把只听属于云燕的锋利冷刃的主意。
它会是云燕历史上最凶恶的降头,吸纳整个祭祀台的怨气,九天十地,莫能与敌。
从慕子翎从江州回来起,他便这么想了。
所以才留着慕子翎的性命。
那十夜,慕子翎的惨叫和哀哭整个乌莲宫都听得到。
从来沉默安静的公子隐,在无助与恐惧下不住地喊着“父亲”,“哥哥”,“让我出去”,捆住他脖颈和手脚的铁链被扯得哗哗作响。
甚至有些宫人都会暗自想,他快些死了,才是解脱。
“这是他的荣耀。”
听着暗屋内传来的嘶叫和声响,云燕王低声说:“为云燕而死,整个云燕都会记住他。”
除了叫云燕王与慕怀安,慕子翎还叫了一个人。
事实上,除了一开始唤过云燕王与哥哥,慕子翎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他们的名字。
他只反复念叨着,“为何还不来接我”,“白茶花……”
声音里带着哽咽和绝望。
第十一天,所有的声音都消寂下去了,甚至连最轻微的呻-吟也听不见。
云燕王略微使了个眼色,让仆从前去打开房门。
暗室内,到处都是鲜血,墙壁上留着大大小小的手指印。
虽然是在白天,日头正盛的晌午,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间,奴仆们都感受到了一股像从地底漫腾起的阴冷之气。
所有的桌椅都七倒八歪,木栏断成两半,像被什么啃食过了一般,断面毛毛躁躁的。
一个血衣人毫无生气地垂首仰躺在祭桌上,铁链还锁着他脖颈和手腕。
为首的幕简先靠了过去,大喇喇想,把尸首拿回去清一清,便能做降头了。
然而就在他考过去的那一瞬间,微蜷着的苍白手指蓦然一拢,幕简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整条手臂便被齐齐拔下!
在喷薄的鲜血和惨叫中,这世间第一个百鬼之首,出世了。
……再之后,便是屠杀,宫变,云燕改易其主。
尖叫与血海中,慕子翎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着他生杀大权的父亲如今垂死地躺在自己脚边,艰难而痛苦地喘息着。
“父王,看到了吗,哥哥死了。”
他说:“我把他的眼珠剜出来了,他疼极了。”
慕子翎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扔在云燕王脸上,濒死的老人瞬时犹如烫着了,痉挛起来。
然而慕子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神色有些漠然又有些愉悦。他轻声道:
“父王那么爱哥哥,一定想立刻去照顾他吧?……但是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父王看,父王且等一等。”
他伸出尚且干净、不沾丝毫血污的左手,在云燕王眼前轻轻一握,霎时无数阴魂厉鬼凭空而起,数名小鬼降头围在慕子翎脚边嬉闹着转圈。
慕子翎问:“‘那个东西’呢?”
苍白浮肿的小鬼仰头看着他,然后恍然大悟似的从身后扯出一个血淋淋的血鬼降。
那名曾经匍匐在云燕王身边,张牙咧嘴吃过无数奴隶人畜的血鬼降,如今被慕子翎的小鬼们拉扯着,翻腾着,肆意啃咬撕拉而一动不动。
云燕王双目大睁,怒意几乎要瞪裂眼眶,已经血肉模糊的咽喉竭力发出一声模糊的“咕隆”声。
慕子翎笑看着他分明怒极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欣赏了好一会儿,才一踢那咬得“嘎嘣嘎嘣”响的小鬼们,有些厌恶道:“拿到一边去吃。”
降头与主人心魂相系,当降头濒死时,主人的灵力也将干涸,甚至降头所感所知的一切痛苦,主人都会感同身受。
“父王感觉到了么,当时我也是这么痛啊……”
慕子翎喃喃说:“但是当时父王在哪里呢?在等着我快些死。”
乌莲宫内尖叫哀哭声此起彼伏,整个光洁的白玉地面浸透了鲜血。
云燕王犹如一只破掉了的拉风箱,不住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要不要将父王也炼成我的血鬼降呢?”
慕子翎像真诚发问似的,注视着云燕王扭曲的脸:“哥哥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帮父王做到吧……让父王成为云燕的剑,名垂千史……”
慕子翎捉弄地弹了弹手指头,云燕王瞬时被撕开了喉管——
然而那只血鬼降还未被吃完,如此痛苦之下,云燕王竟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死去。
他看着这个曾经施舍过给他怀抱,又放开了他,好似永远高高在上,手握他生死的男人,神情漠然而冰冷。
鲜血逐渐流尽,及至那只血鬼降终于被啃咬成一具骨头架子,云燕王痛苦的脸才倏然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大睁着,彻底断了气。
慕子翎站在他面前,静静注视了这具扭曲的尸首半晌,然后缓缓转过了身。
乌莲宫到处横流的鲜血沾湿了他的靴底,但是在那一刻,慕子翎有些茫然。
他终于弑父杀兄,摆脱“公子隐”的身份,能够活在阳光下了。
但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慕子翎想,取个名字吧。
这样等那个从梁成来的少年再见到他,就可以告诉他自己也有名字了。
他迟来了太久,不知是不是家里的生意遇到了什么问题?
慕子翎注视着尸山血海的乌莲宫,但是当熹微的晨光撒下来时,他却感觉自己得到了新生——
他活下来了。
自此,他将有很多个盛春,去期待他的少年如约而来。
第18章 春花谢时 17
十二月中旬,盛泱边境。
慕子翎如期进入赤枫关。
这里是梁成与盛泱相邻的疆域中最险要关键的边城。
可以说如果赤枫关南侧一失,整个盛泱南部就如同失了铠甲的软肉,再没有丝毫可供防御的地方,只能任人宰割。
好在令人庆幸的是,赤枫关地势崎岖,易守难攻,无论是对梁成还是盛泱而言,对方的那块领土都不易拿下。几十年来也一直如此相安无事。
巡逻兵们出来巡视得早,约莫天刚刚亮的时候,就打着哈欠爬上哨所盯梢了。
“昨天那酒不错吧?”
一个兵手缩在棉衣袖子里,傻呵呵笑道:“醇香醇香的是不?哎,我自从来咱这儿值哨,就每月都得去喝一坛!”
寒冷料峭的冬日,说话时的热气出口就形成一层白白的霜雾。
那兵拱了拱身边人,促狭问道:“你的月俸还有几个钱,不如我们今晚下了哨,再去……”
那同僚约莫是个新来的,面相还很嫩,结结巴巴推辞道:“不不不行!领了钱,俺要寄给俺娘的……”
老兵哈哈大笑,在新兵蛋子红彤彤的脸蛋上狠狠捏了一记,怒骂道:
“天杀的盛泱!油水都流到那群膘肥脂厚的官孙子口袋里去了!要不是现在还没讨上婆娘,老子至于每月都惦记去那小娘子的酒馆喝酒!?”
远离了一切繁华王都的赤枫关边境,干燥,寒冷。
扑面而来的只有砂石,和开不出花的一丛丛灌木。
“喂,哪儿来的!”
然而突然间,在哨岗上百无聊赖的老兵突然站了起来,挥了挥戟,不耐烦道:“你,就是你!”
只见站点下不远处,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个穿着黑披的年轻人。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斗篷,风沙吹得斗篷不住鼓动,瞧不清他的真正面容。只能窥到那黑斗篷下的似乎是一身白衣。
慕子翎闻声抬头,循着声源看过去。他望着站点上的两人,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
“这里是赤枫关盛泱的那侧了罢?”
慕子翎朝哨站走下去,仰头问。
巡逻兵见来者身形单薄,在风沙的呼啸中甚至显得有几分绰约清瘦,似乎是一名姣好温婉的女子。不由放缓了语气,挑逗道:“是!小娘子从哪里来,来探望你的郎官我不成?”
说罢哈哈大笑,慕子翎一怔,眼睛病态而阴郁,他喃喃:“小娘子?”
“有趣。”
他随即诡谲的笑容变得更盛,微笑问:“那哪位郎官能领我入城,见你们的守城将军?”
巡逻兵已经下来了,他痴痴地凑到慕子翎面前。
呼啸的风沙里,他一直未完全听清慕子翎的声音。只觉有些阴柔,也不似平常女子那般娇软。
“有通关文书不曾?”
巡逻兵道:“你从梁成那头来……进城是要通关文书的。”
慕子翎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手垂在衣袖中,白皙伶仃,瞧得隐隐约约。
巡逻兵眼看就要去牵他的手,且一边动作一边道:“何必戴着斗篷,小娘子若是嫌风沙大,不如进我们岗站中坐一坐也是可以的——”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在巡逻兵接触到慕子翎手指瞬间,方才那苍白细长的手指倏然间全变成了鲜艳赤红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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