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前,第一次北狩时九州有约:遇险则燃放烟花,百里内各方势力见之必前往相救。
见到打不过的硬茬再跑则是另外一回事。
千年来九州格局风云不断,划分南北,原先鼎盛的世家或许没落到靠几亩祭田过活,执牛耳出过圣人的宗门也有早早封山的,更不用说山巅上的人物换了几轮。
唯独北狩前各家弟子在先辈祠下,立誓守望相助这一点未曾变过。
方临壑缓缓道:“周室北狩,我虽不知姜后会派遣哪位供奉随行。但三宗惯例大乘长老随行,震慑十二部小乘以下,对三宗道统怀有恶意之人,周室想来不会更差。”
当年江景行剑杀怀帝,周室更风雨飘摇些的时候,国师甚至亲自随行过,寻了个根本站不住脚的借口,杀了两个大乘族长杀鸡儆猴。
谢容皎领会到他的言下之意。
能救则救,不能救则跑。
若江景行无把握的话,不必将剑门赔上。
一人北狩在外,方临壑不会多加思虑,更不介意和魔修来一场生死之间,可
当他肩上担的是整个剑门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江景行直截了当:“去,有我在。”
他抬头望天,低声道:“要救周室那群王八羔子是有点不痛快,莫非是之前打扰杨若朴修行带来的报应?”
借着未消散的神龙金光,陆彬蔚满面春风得意,衬得他平凡不起眼的面容亦有风流之态,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方临壑深深看江景行一眼,不多问:“依先生吩咐,起行!”
江景行笑道:“不必着急。”
该来的逃不过。
倒是越来越嚣张许是不在九州动手的缘故,分外有底气,连天机也懒得遮蔽。
一半赌他赶不过来管,一般赌他不会管。
摩罗能平平安安活着这么多年绝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倒灶的狡兔三窟,安安分分。
可我有八极剑在手中,如握八极天地。
我有阿辞在我身边,怎么敢让这些妖魔鬼怪,鬼祟算计沾上他身?
下一刻剑光如长虹冲天而起!
那道剑光极亮,照彻他们这方天地,数得清地上每根稀稀落落的草。
那道剑光极快,快到万钧雷霆也要俯首称臣,飞至数里外时他们这边的剑光尚未来得及消散,像是平地在夜色里起了座虹桥。
剑门弟子纷纷后退三步。
那是他们练剑千万次后,磨练出来对危险最本能最准确的直觉。
也是对眼前这位说不清来历的剑修发自内心的敬意。
世传圣人可在千里外以剑气杀人。
混在真真假假的传言里,人们对它未见得有多么重视信服,不过当作三两好友聚会吹嘘时的谈笑。
却是真的。
荒原深处,王帐中部首摔了酒杯,惊怒交加:“你事先可没告诉过我会有天人境的剑修出手!我派出去的三个大乘多半会有折损。”
他对面坐着的是位儒衫老者,和善慈蔼,瞧着与邻家老翁并无二致:“我提醒过老弟,姬煌如若真在周室队中,国师必留后手。”
部首怒火稍平。
北周国师近来声名渐隐,新出茅庐的晚辈只当他辈分高,与北周太|祖为结义兄弟,才有国师之位。
然上一辈但凡有身份,够得着接触辛秘的人心里,国师的难惹程度绝不会低于圣人。
老者眯着眼笑:“所以老弟该高兴啊。三个大乘,总能回来一两个吧?姬煌可不是三个大乘能比的。他一旦身死,北周必乱,中原可待啊。”
部首微微迟疑:“出手的剑修,当真不是那一位?”
飞掠天际的剑气长虹,他远远望着便有心悸之感。
那心悸之感不强,不像是圣人出剑时惊动天地的威势,却又给他以足够的威胁之感,所以让部首一时捉摸不定。
老者神态自若:“江景行若来,定会掩盖天机,我怎么知道?”
他起身拍了拍部首肩膀:“若真是他,老弟你也只好洗干净脖子,莫怪老哥我不义气咯。”
部首大笑:“圣人前来,多难得的仗势?这票大的我是干定了。”
他重新斟满酒,举起酒杯:“圣人不来,那就是天赐良机,这票大的我也干定了。”
北周皇室,南域三宗,一个都逃不过。
况且他有江景行不来,来了也不敢杀他的底气在。
摩罗会意举杯:“老弟好志气,我在这里祝我们马到成功。”
他一饮而尽,借着酒浆压下因篡改天机遭反噬涌上的喉头血,冷漠想着部首这蠢货,估计是活不到喝第二杯酒的时候。
第29章 北狩(七)
江景行剑光先至, 人赶到时不会比剑光慢超出一眨眼的功夫。
等剑门一行人赶到时,三部族长中有两个变作躺在地上的尸体,另一个重伤而遁。
皇室子弟受伤的不少,少数伤势严重的几个被扶到车上去上药休养。
江景行不言不语, 微敛双目,看上去真有几分神仙高人的模样。
他身旁几尺外站着位不言不语, 三十来岁儒雅文士似的男子, 脸上的笑容怪尴尬的。
男子是北周齐王,为周帝驾崩不久的那位先帝之弟, 此次担了北狩随行一责。
谢容皎很能理解这种尴尬。
碰上救了自己的高人恩公,居然是杀了周室上上位说不得和他有亲缘关系的皇帝之人,这种情况谁遇谁尴尬。
所以看见剑门一众人时如释重负的表情也非常合情合理。
齐王主动上前一步, 笑道:“敢问小友出身何方大宗高门?”
方临壑最先见礼:“剑门方临壑, 见过前辈。”
他虽然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 好歹能正常沟通交流, 叫齐王暗暗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刚认出江景行时, 险死还生获救的惊喜通通化作惊吓,心里有多么叫苦不迭,唯恐这位不讲理的下一刻出剑了结他们。
他倒还好, 队中的那位殿下若折在江景行的剑下, 就不是他万死能够搞定的事情了。
偏生那位殿下是最有理由折在江景行剑下的。
谢容皎接在方临壑后面,把他不好说出口的话补全了:“晚辈江镜, 见过前辈。方才援手之人是我剑门长老, 高山。”
谢容皎知以江景行的秉性大半大会搭理齐王, 又瞧着齐王那尴尬得进退维艰的笑容,不像是有勇气戳破江景行身份的人,索性把他的假身份来历一道报了出来,暂且做个遮掩。
剑门什么时候那么有钱了?居然请得起圣人随行?
常年和国库打交道的齐王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是这个。
他随后觉得自己俗不可耐,圣人岂是几两银子,几块灵石可以轻易打动得了的?若圣人的佩剑不是八极剑,说不定剑门的剑洞中有几把能得他青眼,可有了八极剑,横想竖想齐王也想不明白剑门如何请动圣人随行。
与江景行最交好的该是那位凤陵城主,其余不过平平,显然不是看在旧友薄面上。
齐王心里转过种种盘算,最后化为“东荒要完”四个大字。
他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原来是剑门高人,久仰剑门风范,今日一见之下方知剑道道义两高绝。某忝居北周齐王之爵,在此谢过前辈仗义出手,恩重如再造,望北狩事毕后容某报答一二。。”
江景行不避不让受了齐王一礼,眉梢眼角吊满别来烦我的不耐,声音亦是耷拉着的懒洋洋:“看在誓言的面子上罢了。”
那一刻剑门弟子怀疑他是谢容皎附体。
他们印象里这位前辈向来好说话得很,没什么前辈架子到甚至能把他误认为同辈的地步。
他们不必多想,就把锅推给齐王头上,看着齐王的眼神里带上一点凛冽的谴责意味。
齐王委屈。
队伍中一位年轻人微不可察皱了皱眉,他是少见的没几个受伤的人之一,服饰与其他人并无多大区分,但相貌俊朗,气度不凡。
不同的是,众人有意无意将他簇拥在中间,低声询问他情况的医修神态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敬意。
齐王深谙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仍是温善模样,“东荒公然撕毁盟约,派遣三部族长三位大乘向我周室出手,必定有其盘算,荒原中情况有变。三宗声名在外,难保东荒不升起什么想法,贵门长老虽剑术通神,小心总归无错。九州同气连枝,不如同道而行,互相照应?”
方临壑将目光投向江景行:“请长老定夺。”
江景行沉着脸,宛然一个脾气古怪冷僻不近人情的剑门高人:“可。”
他下面一句话对着齐王摔下,其中嫌弃毫不掩饰:“看好你的那些晚辈,让他们长点眼睛,别来打扰我的清净,否则不管是金镶玉还是像玉石头都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我一剑。”
剑门弟子目光火热。
剑修脾性古怪。
譬如轻生死以待朋友,掷千金以娱美人,鄙世俗以匡世道。
他们爱江景行横贯数里为一个义字的一剑,也爱他顺从本心将周室鄙夷得一文不值的做派。
上一刻一剑惊动整座荒原斩杀两位大乘大能,下一刻又将万户王爵视为粪土。
能练成这样的剑,做这样的人,才不负手里握过的剑,来的这一遭世道。
齐王心中一凛,面上不做任何表示,和气说了一声好。
被众周室子弟簇拥在中间的年轻人眉间分明流露出几丝不忿。
齐王将那位年轻人叫入他车厢内,开了隔音阵法,方温声问道:“剑门长老行事乖张,不把我们周室放入眼里,殿下可是心头存了些不愉快?”
“是有些不愉快,不过事后想想,凭着那位高长老显露出来的实力,人家是有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本钱。”年轻人未做隐瞒,痛快承认,“皇叔放心,此行凶险,我绝不会凭一己喜怒行事,给皇叔多加负担。”
“好!”齐王神色欣慰,朗声笑道:“我姬氏天下,后继有人啊!”
年轻人神色如常:“正是有皇叔此等栋梁之才,才叫我姬室天下得以绵延。”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齐王懂,年轻人比齐王更懂。
年轻人叫姬煌。
姜后一心要扶持他上帝位的天子人选,驾崩不久的周帝亲侄。
也是十八年前被江景行一剑诛杀的周帝独子,原该尊荣无限的大周太子。
他自五岁父亲横死那天后,看着江景行享誉天下,在修行者的山巅看尽好风光——
从此懂得形势比人强的道理。
不过一个剑痴怪人,有什么不好忍的?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姬煌懂,江景行也懂。
所以他答应了齐王打蛇棍上的同行请求。
答应归答应,不痛快归不痛快,是两码事。
他脸上神色恨不得把不痛快三个字堂而皇之昭告天下,连一直窝在车里的陆彬蔚见了都忍不住借透透气这个蹩脚借口溜之大吉。
陆彬蔚能好端端地稳坐归元军副帅十年,没被北荒探子抓走用来邀请谢容华上门喝个茶,是有其必然原因的。
圣人一怒,不比高山崩摧,江海倒灌好多少。
谢容皎倒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性子,轻声问江景行:“那个被其他人围在中央没怎么受伤的人有古怪,是姬煌吗?”
你再生气总不可能跑到财神爷塑像前去大吵大闹,因为你生怕财神爷小气记仇,让你喝个一两年的西北风。
江景行也是如此,缓和下神色,那个让满城少女驻足的年轻人又回来了,“身上的气很有名堂,应该是龙气,阿辞是用凤凰神目看出来的?”
凤凰神目可观测世间万象,直入其里。
这句话是不是哪任凤陵城主想给自己祖宗贴层金身,逼着史官这么写的不晓得,但凤凰神目于观气上确实有其妙用。
以谢容皎体内的凤凰真血,甚至不逊于圣人耳目。
谢容皎不答反道:“我去与方兄说一声,现在与周室分开还来得及,左右师父你杀了东荒两个族长,大乘有限,东荒有所忌惮应该不会再针对周室了,倘若北狄仍冥顽不灵一意针对的话,大不了等他们撑不下去再来救援便是。”
江景行愣住。
他以为谢容皎会拿让人哭笑不得的语句安慰他一番,他甚至想好了该怎么回,直到谢容皎撂下这一番话,真打算去找方临壑。
“没事,我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啊,我堂堂圣人和他们置气,那不是白白掉价嘛。”
他有什么好气的?
和西戎合力灭了江家满门的周帝早被他送上西天,还做了他成圣的垫脚石,现在想来抛开皇陵等级森严的装饰,他的尸骨和任何一具普通人的都无区别。
所有参与此案的,无一不是死在八极剑下,他们的宗门家族摄于圣人威势,恨不得直接把他们洗干净脖子送到江景行面前。
多潇洒,多风光,多意气。
江景行十八年后恍然,他是在气。
他为什么不能生气?
“先等等,阿辞。”江景行拉住欲起身往外走的谢容皎,牛头不对马嘴,“我当时杀完周帝后,挺想连他妻子儿子一起干掉的,直到今天,我还是看姬煌活着的样子不顺眼。”
这回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换成谢容皎。
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一向不喜欢杀全家,诛九族,株连灭门那一套。
但是怀帝先杀江家满门在先,江景行只杀怀帝一人。
这样算来——
是挺不痛快的。
好在江景行没指望他接话,一个人自顾自说下去:“我当时剑都提好了,犹豫着先杀他妻子还是先杀他儿子,人果然不能犹豫,一犹豫我两个都不想杀了。”
他笑了一声,说不清笑里是解脱多些还是自娱多些:“我最恨那王八皇帝的有两点,一是无故捏造江家通敌,甚至不惜与西荒勾结为伍;二是祸及家人,甚至九族都被牵累了个全,我觉得他两点做得何止不对?简直大错特错到令人反胃。”
谢容皎忽地有了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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