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煌有一点想错了。”江景行若无其事移开目光,“阿辞,你若有事,我一定会动手,像十八年前为江家那一剑。”
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这无关江家人数多些,阿辞你一个人,不是说你比江家来得重,也不是说江家重过你。你们重逾我性命,到这个地步,再计较轻重值不值得没意思。”
谢容皎一窒,久久难以开口。
他用尽力气稳住袖口颤抖的指尖,生硬道:“我没事,不会有事的。”
怎么能有事?江家出事已让江景行尝透没钱的滋味,他再出事,难道真要让江景行穷困潦倒地再靠说书算卦为生?
怎么忍心?
他总算没抓着上个问题死缠烂打不放过,江景行如获大赦地露出个笑容,借着要沐浴休息的借口脚下生烟回了房间。
谢容皎则在床榻间辗转难眠,以为方才自己的穷追不舍委实不太妥当。
每个人都有自己连亲近之人都不想告知的秘密,江景行对他已近乎是无休止的纵容退让,自己再锲而不舍追问,哪怕是出于关切之心,也不太妥当。
有些——恃宠而骄。
闪过这个词的谢容皎手抖了抖,险些被自己抽出的一截镇江山剑刃划伤了手。
被心有灵犀的本命剑伤到,这乐子有点大。
恐怕接下去一段时间无颜自称是小乘境的剑修。
谢容皎握剑握得更紧,凝眸望着镇江山。
若有些时间该有多好。
谢容皎半辈子活在云端没低头弯腰求过人,不晓得煎熬是什么滋味。
他此刻闭上眼睛,在心里求天地:
千万给他多些时间,好让他把江景行肩头担子分去一半。
第55章 群芳会(十)
群芳小会毕后, 离群芳会还要几日辰光。
江景行思索着不能让阿辞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万一他歪打正着想到什么要命的东西。
可能真的有点要命。
于是他以晚上上街去看烟花的理由拉谢容皎出来。
谢容皎没问他为什么今日明明是该安心卧在家中啃月饼的中秋节,而非惯例夜晚燃烟花的元宵节,只是静静看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书房。
阿辞从群芳小会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啊。
江景行心塞。
不久谢容皎从书房拿出本镐京的风物志出来, 指着被他翻开的那一页:“镐京夜晚禁烟花爆竹。”
“......”离开镐京的时日有点久, 江景行他还真没想到过这一条。
表面上江景行神色自若,瞧不出半分尴尬:;“没事, 我们可以自己放。”
换个不熟悉内幕的人在这里,恐怕以为他是哪家不把律法放在眼里的王公子弟。
时光倒退三十年,其实也没差大不离。
谢容皎不是。
他了解江景行。
谢容皎合上书想了一想, 问江景行说:“师父确定当真要放?”
江景行抬头望月, 笑道:“今晚月亮很亮, 我很喜欢, 烟花很应景。”
谢容皎点头, 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那记得放个好看点的。”
江景行笑意漫过眼底,神姿秀彻俊挺如苍松迎日出, 皓月照青山。
中秋节的街市上, 远不如平时热闹。
大多人忙着在家吃一份芋头照白糖,等酒足饭饱后, 心满意足端上新起炉灶出来的一盘热腾腾月饼, 就着倒映出一轮满月莹莹的一盏清茶解腻吃下肚去, 兴致上来便多几句嘴侃一侃时政大事,九州格局。
唾沫横飞声里真真假假,假的是天下朝廷,纷乱莫测,仅有极少数站在山巅的几个人能大概对天下大势做到心中有数;真的是家眷亲情,是实实在在可以握在手心去把握的。
盘里的月饼只剩下碎屑,天边的月亮刚圆到无暇。
江景行轻轻一指向天:“阿辞你看,现下是月亮最圆的时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这一天这一个时分的月亮最好看,不能浪费去。”
他们随意坐下的一处路边摊的主人出来收拾碗碟,呵呵笑道:“大好的日子里,两位郎君怎么不陪着家人一同看月色,反在我这处破烂地儿蹉跎?”
江景行冲那位老伯笑了一下:“这不是正陪着吗?”
“原来两位是兄弟啊。”老伯明白过来,很是理解道,“你们慢慢看,我先回去陪妻儿咯。”
他刚欲前行,就此别过时,听见青衫年轻人的佩剑在鞘中嗡嗡长鸣,动静不似凡剑。
青衫的年轻人轻声对剑说了声:“去。”
八极剑有灵,游龙般挣开剑鞘。
下一刻。
夜空里现出瑞气千条,似天际夜幕被撕破一角,仙界神鸟无数衔瑞捧霞纷纷而至,翎羽烁烁,仪态威严万千。
无数道剑气夹着千千万万只神鸟,中央围了一把剑,如众星环月,群山拱日。
那把剑朝着王宫瞭望高台的位置飞去。
镐京另一边爆出金光,将王宫连带着半座城池尽数笼罩进去。
有九条巨龙张牙舞爪,龙威赫赫,它们首尾相衔盘踞在王宫中,以坚硬鳞片和锋利爪牙拱卫着王宫每一处要害。
八极剑所指的瞭望高台即是第一条龙龙抬头之处,整座王宫九龙大阵的阵眼所在。
九龙齐齐咆哮,吼声震天,似要将天上流云震得飘落到凡间王宫。
九龙齐怒,怒吼声能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城墙震得只剩下残垣片瓦,把修行者震得骨骼经脉寸寸断裂,血肉炸出体外。
却轻易粉碎在浩然剑气之下。
整座王宫光明更亮,它迅速浮现起无数金色符纹,一重叠一重,一层勾一层,符纹流转如水波,翻起灵力巨浪送至九龙体内。
八极剑悠悠飞至瞭望台。
谢容皎照旧坐在原位上,稳稳捧住手边兀自冒着热气的茶。
他信江景行会赢,也信这会是场很好看的烟花。
信任毫无来由,不讲道理。
周室供奉着两位天人境,一位是国师,另外一位声名不显,一身天人境的修为却毋庸置疑。
此刻他神色委顿立在天子所居的紫宸殿里,一口呕出的心头血染脏脚下明黄的织锦地衣,猩红衬明黄,望之有触目惊心之感。
姬煌不停在殿内踱步,顾不得踩在脏污之处染上他靴子,质问他道:“江景行十八年前一剑白虹贯日还不够?我周室难道要丢第二次脸在同一个人,同一把剑手里?”
供奉没有时间和力气去回答他。
殿外长廊里,有一青衣人大步赶来。
宫人见他赶至,垂眉顺眼哗啦啦跪下一片,从殿外长廊一直跪到殿里天子脚下。
国师见到姬煌第一句话说的是:“关阵。”
他此刻身上的气息玄妙极了,高深极了,如皇宫大阵气机汇聚他身,身上披着一座王朝两百年的雄浑气数。
远比姬煌更像个皇帝。
姬煌声音里有恶狠狠的意味:“关阵向江景行认输,毁掉瞭望高台和小半皇宫,我周室从今往后,颜面何存?”
国师重复一遍,语调平平无波:“关阵,除非你想毁掉整座皇宫大阵。”
姬煌深吸气:“那东西在汝阳手中,她虽远在南疆,朕以皇室血脉开阵将她传送至镐京,不过一息功夫。”
国师终于正眼看他。
他眼中无波无澜,琢磨不出喜怒悲欢,沉静意味几乎令人心惊:“我在一日,这个主意你不用打。”
不顾姬煌难看面色,国师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他立北周,不是为千秋万代,是为抗击北荒,让天下更好。”
“先帝不会看人。”站在一处摘星高台上的姜后眺望全局,落寞叹了口气,由侍女扶她下楼,衣裙拖地有窸窣之声,成了打破寂静皇宫唯一的响。
“可朕和国师皆是聪明人,当初怎么看走眼选中姬煌呢?”
轰然巨响,整个镐京城都听到。
眺望高台尸骨荡然无存。
从雕梁画栋,摘星攀月,身处楼上仿佛能将九州壮美山河尽数握于掌底,到尘埃灰土,碎屑木骸,惊醒发觉不过是一场大梦黄粱,仅仅是一眨眼的事情。
另一面剑气炸了满天烟花,神鸟展翼,纷纷扬扬飘落无数翎羽,如梨花亿万一朝而开,被东风吹落得漫天扬洒,落满了行人头,落满了熟睡人头顶的瓦片。
万里之外的南域凤陵城,谢桓倚在凤陵高塔栏杆上哈哈大笑,快意至极:“好好好!不愧是江景行!这才是你江景行的做派!”
书院院长坐在流水亭中对着新烹的茶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该庆幸上次从圣人剑下保全书院?”
“可,天下将乱啊。”
两百年前随着北|周立国而暂平息的战火,终于要随着九州这道有大大小小蛀洞堤坝的轰然崩溃,暗浪明目张胆翻涌到表面,跃跃欲试吞下整个九州。
南蛮王宫最高处立着一位妇人,她身着汉家衣裳,宽袖大裳,云鬓高髻,与南疆惯穿的服饰格格不入。
妇人生得并不如何美貌,但融入骨血中的雍容威仪早足够叫人忽略皮相浮华。
她身后女官轻声道:“阿家,此次江景行是将周室颜面按在地上打,需不需要请出——”
说到一半女官自己收了声,似乎是连说出那样物事的名字也难能。
汝阳公主,或是说南蛮王后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女官:“你记着,我先是周室的公主。”
“所以我先想的是九州存亡。”
“周室颜面,当然列在九州存亡之后,姬煌小儿,不足与谋。”
国师驻足,不解道:“要毁瞭望高台,一剑足够,那么多剑气是做给谁看?”
要说示威,毁瞭望高台的一剑足够示威,偏生再弄得满天剑气,只会让人留下个圣人轻浮的印象。
“当然是为了好看。”江景行握住冲他飞回的八极剑,归剑入鞘,隔着半座镐京城闲闲回了一句。
阿辞特意嘱咐过要好看一点的!
他内心充满着对国师此等不解风情的凡夫俗子的不屑之情。
收摊的老伯先前跨出一步,直到江景行收剑,他抬的一只脚仍没放下来。
他张大嘴巴,颇为自娱自乐地想,乖乖,以后自己出去也可以和别人说自己是见过圣人出剑的人了。
能一剑毁掉北周皇宫瞭望高台,等于和周室结下生死之仇,能这么做的除了圣人,还有谁有这个胆识气魄?
当然几年后,这位老伯向别人吹嘘圣人毁皇宫瞭望台一事时,已从圣人出剑英姿是如何英明神武,神佛莫挡与时俱进到圣人一剑毁瞭望高台,放满天的烟花只为搏美人一笑。
少不了江景行自己的添油加醋。
这是后事。
街尾转出个青衣人来。
前一刻还在北周皇宫,后一刻在街市中闲庭信步,对天人境而言轻而易举,再正常不过。
国师没管江景行,径直问谢容皎:“方便说两句话吗?”
“方便。”谢容皎说,“不知前辈方不方便告知身份?”
“我在北周实则无官无爵,不过他们爱喊我国师,听了两百多年,听惯也习惯这么自称,上次我来凤陵城拜访过世子。”
好歹是江景行前任的师父,谢容皎特意解释道:“抱歉,我不是很认得人脸。”
国师笑道:“无事,反正认得我脸的人不多,以前是很多的,可是他们活不过我,渐渐地就不多了。”
他们两人渐走渐远,国师挥袖设下隔音屏障,看来是真想和谢容皎两个人谈一谈。
谢容皎不知国师有什么好和自己一个小人物谈,但是江景行即在不远处,他察觉不到国师身上恶意,索性等国师先开口提及。
国师:“江景行不该出那一剑的。”
谢容皎静静看他。
“对他,对九州,都不好。”
烟花仍未彻底散去。
谢容皎接了一片在掌心。
他答道:“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您说的不好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但想来无非是九州内耗,姬煌知晓师父的缺陷处。”
“这些我能想到,师父自然能想到,他去做一定有他的考量和原因。”
少年唇角有笑意绽开:“师父他既已想好,我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一起走,无论前路如何。今夜我权当看了一场很好看的烟花。”
月光下少年的眉目如冰。
既通透明彻,又倔强不化。
国师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带来该说的话,就干脆利落回去了,毕竟镐京一场好戏让天下八方势力看了去,有的是让他头疼的。
两人毫无半点自己做了一桩了不得大事情的自觉,一道回别院打算趁天色尚不算太晚好好睡一觉。
“阿辞,国师与你说了什么?”
“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很多。”谢容皎略略一想,“不过这无所谓,要紧的是我今晚看了场很好看的烟花。”
镐京皇宫国师与姬煌的暗涌,远在南疆汝阳公主的谋算,摩罗心底的计较,这些大人物所思所想所行与少年都太远。
唯独江景行近在身边,镇江山握在手中,烟花炸在眼前。
第56章 群芳会(十一)
江景行被他那么三言两语一说, 捧得顿时飘飘然起来
别说是今晚闹出惊动天下的阵仗,就是谢容皎开口说让他再来一次,把周室剩下的皇宫一块毁了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这时候他和前朝御史言官口中骂惨的亡国昏君没甚两样,人家美人一个字没说, 矜持着呢,他倒是和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 闲不住, 蠢蠢欲动地去拆自家家业。
托江景行的福,谢容皎回去收到谢桓谢容华这边数十张狂轰乱炸的传讯符, 可见其心情激动急切。
所幸他结交不多,人脉不广,否则此刻谢容皎就该淹在一堆把他居处塞得满满当当的传讯符里了。
次日上午, 姜长澜无精打采耷拉着两个黑眼圈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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