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了这里是哪里。
是浩然剑中困住他的一招青冥天下。
天空上只有艳阳一轮。
地面上只有黄土荒然。
再忘不见哪怕是一样多余的东西。
当然很干净。
当然很青冥天下到只剩下天地间浩然气。
谢容皎也明白了青冥天下的问题究竟出在哪一处。
他拔剑起东流的式。
剑气纵横过荒土,留下深有十余丈的沟壑, 如经年江水泾流冲刷出来的痕迹深深。剑光若水波会集于沟壑之中, 青天艳阳之下, 光辉灿若明镜,仿佛黄土中落下一条璀璨银河。
那无数条的剑影逐渐归成一件。无数道深浅不一,东南西北的沟壑缓慢移在一起,逐渐从小打小闹的小沟小渠,变为了真郑气贯江山, 奔流如走雷咆哮的大江。
谢容皎持着镇江山立于大江之上, 衣袂飞扬。
手中有镇江山, 外面有江景行。
谢容皎对自己要做什么心里再清楚不过。
大江上有一浪突兀高起,卷出数十丈的声势铺张,似要一口气吞掉山河。
浪尖刚好将谢容皎送上云霄。
他宽袖翻飞如凤鸟翱翔时舒展的尾翎,借势直上,翻剑径直对天上白日横斩而过,如将白日一劈为二。
脚下大江一浪叠一浪,一浪送一浪,势头越来越高,越来越足,江水脱离地上沟壑,随着他镇江山一道奔流到天际。
古来有诗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形容江水滔滔汹涌之势,多以天上水比之。
却没有地上水竖着直穿天际的先例。
哗啦一声,如瓷器坠地,明镜破碎,青天裂出裂纹缺口。
东流江水去势不歇,将谢容皎送出天际之外。
有人有活气的地方才叫天下。
先前谢容皎领悟的青冥天下只独独被浩然气占满,太干净了,太纯粹了,反死气沉沉一片走了极端,失去这一式的初衷。
好在东流则是先贤圣人哭古今往事,千年风流皆成东流水有感而发的一式,恰好以纵横历史的厚重人气弥补青冥天下的不足。
识海中演练青冥天下人影再无滞涩。
灵气则如他剑下东流江水,源源不断向谢容皎涌来。
大乘已成。
书房中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人。
谢容皎尚且不知紫宸殿中姬煌头颅死不瞑目滚落在地,飞溅的血迹有几滴落在地毯龙凤眼睛中,恰如神龙泣血,凤凰哀鸣。满朝文武鸦雀无声跪了一片,不知是跪这个死于本朝国师之手,倒霉催的年轻天子,还是在跪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
而龙椅上高高坐着一位华服的女子。
至于一手造成这一切的国师,早在杀姬煌的一剑以后不知去向。
但谢容皎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声音如同手中的镇江山一样稳,气沉丹田,扬声道:“滚出来。”
姬煌是死了,但周室的那位供奉仍然活着。
国师在他突破前说过:“姬煌交由我来对付,皇宫大阵,缺了我的一半,剩下的也不足为缺,江景行足够应付。”
可惜谢容皎并不想等着江景行来锤爆周室剩下的那位供奉。
他更想自己锤。
谢容皎的声音远远传遍皇宫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洗衣房中的宫人还是御膳房中的厨子,确保绝不会错漏一个人不让他们听见。
可是半柱香的功夫过去,皇室供奉还是没出来。
并不是因为他修身养性养成了一只万年老王八的习性,实在是借着皇宫剩下的半面大阵顶江景行的浩然剑顶得心累,没空腾出手去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
供奉不教训,有人想要替他教训。
仍在朝堂里傻站着的朝臣像是终于找到一点能够彰显自己存在感的事情,摩拳擦掌打算为维护一下周室本来已经被人放在地面上狠狠踩的威严。
姜后言语如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泼熄了群臣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国师方才说的话,诸位是忘了?”
“我周室立国,不为一人,而为万民。如姬煌此等为一人之私损万民者,杀而后快,不破不立!”
她语声铿锵有力,将之前还准备展示一下自己勇猛忠心风范的群臣震成一只只缩头的鹌鹑。
不管离谢容皎相距甚远的紫宸殿中,姜后怎么说话,反正导致的结果就是,谢容皎耐心等待了一柱香的辰光,没人滚出来,也没人理他。
可谓是十分的不受待见,凄凉尴尬。
“那我来找你。”
忽然整座皇宫的地基颤了一颤。
紫宸殿中的群臣直接从鹌鹑进化成驼鸟,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头埋进地下去的那种。
只有姜后仍稳稳坐在宝座之上,八风不动。
在和江景行隔着一座龙虎大阵对峙的供奉眉心一跳,突然生出想向江景行服软的念头。
他把江景行那个劳什子的宝贝疙瘩谢家世子还给他,别打了不成吗?
“不成。”江景行仿佛有读心术,理所当然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到时候万一他和供奉打了半天,虽说九成功劳该划拉给龙虎大阵,但毕竟是打了半天,人头当真被阿辞拿去,他做师父的不要面子的吗?
引起皇宫地基震动的,是外围护城河的轰隆河水。
它们像是完全忘了自己的用途和自己守护的对象,自顾自裹挟着风雷万钧的势头直直掉头冲往含元殿。
“千官拜含元”的含元殿。
皇宫主殿,周室的脸面所在。
也是镐京龙骨埋骨之地,皇宫龙虎大阵中的第一个阵眼。
天上的悬河微微一顿,随后分成三条岔流,如云间的巨龙昂然探出龙首,摇头摆尾显示自己的威风。
如悬瀑倒挂,空中河海。
江流分别去往含元、紫宸、蓬莱三殿。
议政、天子和皇后分别所在的之所。
也是皇宫阵法的中枢所在。
三条江流汹汹将这三点串联在一起。
以江景行和谢容皎的心意相通,即使是分隔在两处,按对方这个出剑时的气势,就能清清楚楚晓得对方想做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浩然气铺天盖地而出,不随着江流一起吞没这三点枢纽誓不罢休。
持剑的谢容皎怔住。
那些纷纷扰扰的杂绪,伴着姬煌设局引起的担忧恼怒,乃至于是最坚定的支撑着他破开幻境去见江景行的念头如烟雾消散在脑海里。
只余下一片清明透彻,如福至心灵,机缘忽来。
世传千年前的谢家那位圣人见大江涛涛东流,有感而发起千古东流二式。
大体无错,却有疏略之处。
圣人先见大江之势,捶胸顿足,大哭不止,道:“天下大势如东流,一人一己如何挽回?如何作用?”
于是起东流。
东流起后,圣人哭声渐止,忽而狂笑:“天下大势虽如东流,大势之中必有千古长存之物。”
于是起千古。
一哭一笑,千古东流。
后来千年时光间,偶有真正天资惊才绝艳者能领会圣人手下的东流,却没人使出过那一招千古。
没有千古的东流,如人缺其魂,难有三分原来滋味。
谢容皎怔神之间,剑势稍乏。
他们这个境界的对战,偶有一个细小破绽,就是足以要命的事情。
操纵阵法的供奉看出谢容皎的怔神,当即不再犹豫,金龙白虎张牙舞爪现于空中,咆哮时的威压震落皇宫一地的碎瓦。
只可惜没能威风多久,就被浩然剑气打成粉碎,虚影也寻不着一只。
供奉问江景行:“值得吗?”
拼却全力一击打碎龙虎大阵,压过四灵之二留下的气机,即使是江景行也要受到未散去的气机不罢休的阻碍,灵力稍滞。
等于是将自己空门死穴送到供奉面前。
江景行出剑之势不减,丝毫不受供奉言语所扰。
他之所以能使出浩然剑,只凭着心中一口浩然气。
“他是我心中浩气,剑上真意,你说值不值得?”
如天上神佛妙语重重砸在谢容皎心间。
他茅塞顿开。
天下大势如东流,非人力可挽回。
但是浩气长存,亘古不变。
谢容皎先前没看过千古的剑谱,不知道剑势该怎么起,灵力该怎么转。
但他几乎是毫无犹疑使出千古这一式。
他确认得不能再确认,这一式不会有错。
长剑剑尖之下,有滔滔水自天上来。
不为任何人和事而改,只为浩气和真心而存。
供奉来不及说第二句耀武扬威的话,便被吞没在江水之下。
谢容皎收剑转身。
隔着半座皇宫和被剑气冲刷的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谢容皎成功凭着修行者的惊人目力成功望到江景行。
笑容绽放在他唇角眉间。
这才是真正的千古东流,青冥天下。
第97章 大乱之始(八)
被玉盈秋一掷棋盘后,法宗的主峰露出它褪去幻术遮盖的真实面目。
原本草木葳蕤, 配上云蒸雾腾直似置身人间仙境的风景尽数化作灰土积压着厚厚一层在足下。
只是现在四人顾不得感慨一朝鼎盛繁荣, 丰美清幽的山头败落成光秃秃惨样的世事无常。
毕竟院长和剑门老祖还困在阵中, 多半在挨打。
谢容华没有多余的言语, 抽刀直劈棋盘!
刀光过处如升出一弧皓月, 明光流泄。
棋盘咔嗒一声整整齐齐碎成两半, 灵气波动之间引她与玉盈秋入阵中。
果然不出她们所料。
剑门老祖和院长确实是在挨打。
别说院长显然是行将末路的惨样,就连剑门老祖还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
谢庭柏见到来的两人,一贯风雨不动的脸色终于稍有一点起伏:“容华, 怎么来的人是你?”
谢庭柏即使身在阵中, 对外面动静未尝不是不知晓的。
自然能知道法宗宗主身死玉盈秋之手。
谢庭柏无所谓。死了一个法宗宗主, 少了一个和他争的人是很好,至于法宗那个刚入大乘的小辈?
也就是法宗宗主这个为了支撑阵法气力消耗殆尽的才会丢脸死在玉盈秋手上面, 谢庭柏不觉得自己会步法宗宗主的后尘,甚至不觉得玉盈秋能对他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
当然无所谓。
但是谢容华不一样。
谢容华是亲手越境斩杀过天人境的南蛮供奉, 战力大乘之中公认最强, 更要紧的是——
谢容华是谢家人, 是谢家的嫡系。
“我为什么会来这儿?”谢容华长眉一挑,不答反问,“与其问我为什么会来这儿,不如伯祖告知我,为什么这里会有不平事?”
不愧是经年和陆彬蔚厮混久了的人, 一开口就戳人痛处直指要点, 听得躺着的书院院长心里大呼一声痛快。
谢庭柏沉下面色, 呵斥道:“无礼!”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谢容皎出现在阵法中成和他对峙之势,就差和他真刀真枪干起来的弩拔弓张,都抵不上她随口的一句挑衅。
因为这是以下犯上,于礼不合的僭越,是谢庭柏最重视,也最不能忍受的东西。
谢容华怎么会将他一句呵斥放在心上,唇角微挑出一个笑容:“那伯祖怕是要保重好自身,毕竟无礼的还在后头。”
听她语气,竟是一点亲族脸面,伦常礼法都不打算顾全,直接成水火不容之势。
谢庭柏面色阴得似山雨欲来前的天色。
他很想给这个无礼得应当去死一死的小辈一个应有的教训,但思及谢容华身后的那支有大用的归元军,终究硬生生地受了这口气。
谢庭柏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往和蔼可亲地长辈那边靠拢点,殊不知这简直是在告诉人家我明晃晃地对你有所图,话中糖里藏着刀子:“
容华,谢家养你那么多年,虽说你自身不差,但倘若没有谢家,哪里有你修炼到大乘的资源?哪里有归元军一开始招兵买马时的大笔费用?可以说没有谢家,就没有今日的你。”
谢庭柏对和蔼可亲的认知,显然和世人对和蔼可亲的认知存在严重的偏差。
谢容华险些要崩不住自己一张威势外露的冷峻面色,笑出声来。
别说是她,就算是立在一旁旁观,顺带防着谢庭柏随时暴起出手的玉盈秋一时也忍不住好笑地弯了弯眉眼。
谢庭柏对常人情感变化的认知同样存在着很大的偏差。
见着谢容华的面色缓和,他以为是她心里有松动,当即觉得这孩子不算太病入膏肓到没救,口气不禁更放轻一些:“自谢家立凤陵城以来,就一直居于九州龙头的位置,凭什么北地周室可以称帝于天下,我谢家却要偏安在小小一个凤陵城中?”
“容华,一样是为了谢家,我的苦心相信你不会不懂。”
“年轻人总归要意气盛一些,但我做的事情以后受惠泽的是你们,何苦想不开和自己过不去?”
这一回谢容华真真切切控制不住地放肆笑出声。
她问道:“伯祖您是不是还觉得您很委屈,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和您在对着干孤立您?”
谢庭柏顿觉自己一片可昭日月的良苦用心终于得到他人理解。
尤其这个他人是和他有着血缘之亲的晚辈,是与他势要死杠到底的谢桓之女时,就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到甚至催人泪下的地步来:
“确是如此。不过你们年轻人浮躁,想得少,遇事不懂也是有的,只要想明白过来,我们仍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好好说?”
躺着的书院院长痛苦道:“我前一日吃得有点太饱了。”
在阵法中被谢庭柏打得那个几个翻滚,又听到他那么一席话后,恶心得简直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剑门老祖淡淡回他两个字:“没吃。”
所以其实挺庆幸不用被恶心到吐出隔夜饭的。
谢容华把脸上的笑意一收,眉角又挂上凛冽如北地寒风的杀气:“那你就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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