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竟是比起谁都不如,在这茫茫无尽的雪山山脉之中不知何处哪个小角落里摔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一点。
只等着新一轮的冰雪来封存他的野心宏图,死不瞑目。
堂堂一个叱咤风云两百年来的圣人,死得并不比他手下的那些喽啰们,或者是喽啰结束的可怜性命们,来得悲壮慷慨,体面尊贵多少。
凤鸟高高展翅,冲着天边的乌云直飞而去。
有少年红衣凤翎持剑往雪山山巅而来,所过之处,魔修一片退避。
谢容华握住了太平刀。
手中握的不仅仅是刀。
如自幼时对着木桩每一次正刀势,如少时上战场起对着敌军每一次杀人一般,谢容华的刀随着她最熟悉,最平常的姿态扬起,斩落。
出刀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是她身后的整一支归元军,是北疆战场上千年来陨落的无法计数的将士英灵。
这一刀跨越千军万马,贯穿数千年的时光。
萦绕在刀尖上的气是浩然气,刀尖上刮起的风是快哉风。
谢容华一刀斩落!
那一刀声势平平。
出刀时没有惊人的气势,落刀时没有磅礴天象,无尽后招。
那只是一刀。
一刀和寻常一个兵士浴血和魔修混战之时,混乱砍出的一刀没有多大差别的一刀。
正是因为如此简单,所以纯粹。
纯粹得跨越千年的时光,集合千万人的力量,斩出近道的一刀。
谢容华缓缓抽出贯穿国师心脏的太平刀。
她已经不在意这刀之后,国师会不会战力全失,甚至就此死在这一刀之下。
因为这刀之后,谢容华已入天人境。
她大乘之时尚能越境杀天人,强杠圣境的国师。天人自然更加不成问题。
刚才一刀是大乘时谢容华拼上自己心头精血,冒着万险才能用出来的最强一刀,但对于天人境的谢容华来说,远非如此。
但出乎谢容华意料的是,国师眼里的冰寒之色如同春回大地一样慢慢消融成虚无,哪怕身处在早成炼狱的战场之上,胸口重创流血不止,瞧着仍有春风一般令人想情不自禁亲近的温和人格。
谢容华不接掉以轻心。
在她太平刀没出下一刀的时候,国师却做了一件令谢容华跌破眼珠子的事情,反手便是拿长剑给自己心脏来了一剑,握剑的手稳稳当当,下手极快极准极狠,难以想象有人竟能忍心对自己下这样不留分毫回转余地的狠手。
除非有镇江山那样的神兵在手,圣人绝难越境被杀死。
被自己杀死却简单得很,譬如国师现在。
托着一神来之笔的福,面对生死大关仍能面不改色不失风度的谢容华惊呆在当场,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上去给国师补一刀比较保险,还是投身向别处的厮杀比较好。
饶是以谢容华的心性,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所以说他们两个打生打死,她先是逆风被打成狗,好不容易破境天人眼看着翻盘在即,就是为了给国师的自杀做个铺垫?
开什么玩笑?
谢容华发誓,要是有话本敢这么写,她一定骑着追风驹过去,拿着太平刀打爆写话本的家狗头。
可惜她现在并不能够打爆国师的头。
因为国师已经先下手为强。
国师顾不上谢容华想的是什么,也来不及和她解释内中的许多隐情。
修行者素来冷热不侵,寒暑不扰,这是国师两百年来头一回感受到冰天雪地中无孔不入的刺骨寒意,冻到血液发僵,浑身麻木。
一切都告诉他一件事情。
他的生命力如水流逝,将死不远。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国师费了些最后的气力抬眼望向谢容华,她重新翻身上马,纵然红衣脏污片片,在雪地里仍然如灼灼燃烧的一团火焰,跳动得人心间为之一热。
透过谢容华,国师看到的是少年时南征北战在马背上,对于当时同为人间噩梦的北地,无疑像道光似贯彻进来的太|祖皇帝。
之后他从马背上走向皇宫,从尸山血海里踏出一条路,踩着魔修积叠如山的骸骨登上称帝的祭坛,步履之间是天下第一人的龙行虎步,意气风发。
太|祖皇帝那时候年轻,有着敢效仿万年前的前人先例,开辟全新的国家自己称帝的气魄,也敢于和体内有着一半荒人血脉,指不定哪天就会爆炸的天大隐患兄弟相称,甚至托付以国之重任。
国师为不辜负太|祖的这一片信任,自甘先立下效忠周室历代天子的血誓,之后以明明随时能迈进圣境,宛如闲庭信步的修为封印自己体内一半的荒人血脉。
是那个众人口中来历神秘莫测,却永远忠于周室的国师。
不知是不幸亦或幸事的是,太祖死得太早。
留下一个不够成熟,却如他本人一般像挟着一往无前锐气的出鞘宝剑的北周。
留下一段生死相隔,却永远来不及有猜疑忌惮的知交之情。
国师记得他与太|祖相识之时也是在一个这样呼啸的北风天气里,声声似悲吟。
那时候他们鲜衣年少,体内流着滚热的鲜血咆哮出驱逐北荒,振兴北地的崇高理想,哪里有心情顾得上北风是喜是悲?
只是料想北风提两百年看到了结局。
它在沉寂了喧嚣怒马,落了书生满头霜雪的同时,也会悲怆于铮铮誓言被吹得粉碎,赤子初心随着热血渐凉而面目全非,年少理想在时间洪流下尸骨无存。
国师眼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影子时太|祖皇帝称帝之时的剪影,即便模糊了面目,踌躇满志却鲜活跳脱而出。
他向着谢容华露出一个笑容,缓缓嘱咐:“照看好这个国家。”
他已经不在乎北周究竟姓什名谁,周室能不能千秋万代万古长存。
兴许在死之前,能找到一个继承他和太|祖理想之人,已经是莫大的幸事。
谢容华仿佛也明白这是国师最后的时刻。
所以她没有怒斥国师的不靠谱,指责他三番两次的临阵倒戈;也没揪着他衣领非要不依不饶地问一个事情的起承转合,明白原委来。
她在原地沉默数息,随即郑重其事地开口,给了国师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却是千金一诺,重若千钧。
远远不止千金一诺。
这一个字之间交托的是北地的万里河山,亿万百姓;是时隔两百年的两代人之间相传承的理想。
国师含笑闭上眼睛。
而谢容华调转马头奔去魔修大军,太平刀刀气化龙,气吞万里河山,昂首直上云霄。
与极西之地盘旋在雪山山脉上的凤鸟相互交映,飞入乌云云层之间,一口吞下昏黑的气蔼云雾。
龙凤呈祥,固然落了喜庆俗气,本质上却是毋庸置疑的美好和希望。
乌云一层一层地少了。
天空一点一点露出它明亮透蓝的本来面目。
东边有艳红朝阳冉冉升起。
谢容皎身后映着红日,终于踏上了雪山山巅。
分不清是他先扑向了江景行方向,还是江景行先冲上前抱住了他。
反正因为冲力过大而一起跌倒在雪地里是真的。
难以想象两人一个之前硬杠汇齐三灵气机的摩罗仍占上风,另一个先越境杀谢庭柏,然后硬生生在数万魔修中杀出一条重围,杀了两个大乘连带着收割摩罗的项上人头。
竟会在这时候像纸片一样弱不禁风不禁扑,一扑就倒。
要不是摩罗还跌在万丈之下的悬崖里死不瞑目,实在是让人很忍不住很怀疑两人的修为是假的还是嗑药嗑出来的。
也不算太假。
至少江景行在被撞倒的时候不忘将谢容皎揽进怀里,护住他不被地上坚硬的石头烙疼。
任凭换了个姿势直接滚在地上,缠在对方腰间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谁也顾不上挑剔地上是不是尘埃灰土太多,太过脏污,谁也没放开谁,两人就这样躺在地上看着日出。
极其傻气。
是只要有个人路过,就能把两人此刻的姿态牢牢记在心里不忘,成为两位日后的圣人此生最后污点黑历史的笑谈。
遗憾的是,谢容皎和江景行似乎不这样觉得。
甚至还自得其乐。
谢容皎的血泪史告诉众人,果然误结道侣,是很容易被道侣拉低生活要求和审美志趣的。
千万慎重。
江景行的唇落在了他的唇间,一阵的唇齿缠绵后才肯放开。
“天亮了,阿辞。”
第121章 八方星火(十九)
两人相拥着躺在山巅上看日出,底下黑洞洞一片魔修仍未彻底散去, 实在是画面感颇为诡异一件事。
也要感谢这群魔修将谢容皎从风花雪月, 谈情说爱的那些有的没的之中拉了回来:“师父, 我们接着去哪儿?”
摩罗已死, 九州最大的危机已除, 并不代表着九州就可以欢庆太平, 歌舞遍地了。
显然江景行没有他那么忧国忧民。
他抱着谢容皎不肯撒手,下颔轻轻摩擦过谢容皎散乱的头发:“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和福分。”
谢容皎赞同这句他说的。
江景行自若接下去:“我的缘法和福分就是阿辞你,既然各人有各的, 就不必管他们, 让我和我的福分多待一会儿。”
谢容皎败在了他的强盗逻辑之下。
但什么也无所顾忌, 可以放心和江景行相拥在山顶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令谢容皎自暴自弃认同了江景行的话起来。
从今以后, 再没有不定时总要跳出来刷一下存在感,窜一窜火花, 沉甸甸压在人心头的魂灯。
从今以后, 九州或许会千疮百孔受创累累, 但终究会恢复一片的安宁祥和,如寒冬过境后的春日将至,涌动的暗流无声归入大海。
他和江景行可以放心携手、拥抱、亲吻这一片天地之下。
想想就让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足以在病重之下猛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从此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谢容皎轻声笑出声来。
他心里如同春回大地的时刻, 开出无数丛芬芳鲜美的花, 生机勃勃, 向阳而生。
心情当然很好。
不过明显眼前另有要事要做。
谢容皎推开江景行,向下一指因信奉的至强者的陨落而掀起轩然大波,彷徨却始终尽职尽责不离开雪山山脉的一片魔修大军:“还有许多魔修在山下等着。”
他之后遥遥向东方一指:“有更多人在北地或者南域等着我们。”
要是不去说不定真的就凉了。
谈恋爱也总应该谈得有点道德感。
比方说在自己热火朝天的时候,不忘捞自己的朋友一把,别让他在冰天雪地里被寒风冻住一颗跳动的心,凉得彻彻底底。
江景行深谙这个道理。
他怕万一谢容皎的朋友真的因自己的拖延有个万一,那么接下来凉的就应该是自己,神仙难救镇江山的那种凉。
于是他态度良好地松开手,扶着谢容皎一起起身,态度良好地问道:“阿辞,你看下面的魔修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比较好?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谢容皎很快有答案。
凤陵城有朱颜,再者凤陵城地势一非险要关卡,二则积累丰厚,有凤陵城大阵和长明灯在,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料想出不了什么岔子。
南蛮有谢桓,北疆有谢容华,这两处也无需他担心。
那么只剩下身为北周皇城,天下最繁华之所的镐京首当其冲。
再说去镐京的路上,说不定还可以顺带看望一下镇西关的姜长澜。
“去镐京。”被朝阳一映,谢容皎眼里的光又灼灼灿灿烧在那一潭本来沉静的秋水里,泛潋滟的波浪,跃跃欲试道:“不如看谁出去得最快,杀的最多?”
像是一只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站在和所爱之人并肩而立的凤鸟,迫不及待地向爱人展示自己的羽毛有多么漂亮精神。
江景行当然是答应他。
并且很快琢磨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放水来让他的小祖宗高兴,博他的明月展颜一笑。
随即他见到谢容皎一剑东流冲进魔修堆里,剑落时候溅起的血液下落汇集在一起,也很像大江东流的时候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说不得万一被谢容皎发现,自己就算是抬出彩衣娱亲这个理由也不好使。
镇江山教他做人。
南蛮石阶之上瘫着的从陆彬蔚、汝阳公主两人扩大成三人、可喜可贺多加一个谢桓入行列。
区别不同的是,汝阳公主和谢桓瘫着就瘫着,陆彬蔚边瘫着还要一边画符布阵,其可歌可泣的敬业精神令人为之感动流泪。
活像是他才是这里货真价实的南蛮王,或者少说也是这里货真价实的南蛮主帅,拿南蛮半个国库收入作为俸禄的那种。
那方对得起他丧心病狂卖命的架势。
连谢桓也有点看不大过去,劝陆彬蔚道:“优游,听我一句劝,眼下南蛮王城困局已解,局势不及原先那样危急,想来能僵持些许时候,休养生息最要紧,不必如此拼命。”
可见陆彬蔚是如何的拼命三郎。
汝阳公主并无异议。
南蛮能解眼前的困局,谢桓带人来援时带的一队凤陵城精锐修行者固然功不可没,最最要紧的仍是陆彬蔚一手精妙到出神入化的阵符之术。
汝阳公主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自然希望陆彬蔚能苟一苟,别浪,好歹能苟到南疆解困,她能腾出手收拾收拾国库,把里面值钱的整个送给陆彬蔚作为报答的时候。
可惜陆彬蔚不怎么领情。
他以手代笔,虚虚在空中凝神画完最后一笔,方才有些余力回应谢桓:“多谢城主好意相劝,只是欲真正解南蛮王城被困危局,还需反攻回去,叫魔修知道疼痛害怕,方肯有所顾忌,否则不过是轻松没多久,一波又一波罢了。”
汝阳公主这两日之间不知是第几次悚然看他,第几次疑心陆彬蔚烧坏脑袋。
在两军实力相差这样悬殊的背景之下,陆彬蔚能够依仗着自己推衍的本事,次次叫守军避难趋吉不说,相互对峙已是了不得的本事,他竟然还不知足,想要举守军反攻出去?
哪怕他能衍算天机。
哪怕他的阵符之道精妙绝伦。
天算能达到这个地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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