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荃这一次答得不假思索:“会的。”
“那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会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容皎看她,“做错的是贺师姐你的父母乡亲,不是你。对不起外乡人的是他们,辜负你心意的也是他们。是他们辜负你,不是你辜负他们。你既没有做错,对得住他们,对得住自己,问心无悔,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话自有韵律,姿态从容,语调轻重合适,不疾不徐,如国手拨古琴般悦耳动人,却如一道道惊雷应接不暇炸在姑娘耳边!
父母乡亲给她绑上的一道道难以挣脱的枷锁,一座座不可跨越的高峰在惊雷炸响下夷为灰烬,砌成新的平地土壤。
豁然开朗。
姑娘向谢容皎长揖到地,她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比之言语,或许姿态更能表示她的感激。
谢容皎道:“不必谢我,你应该谢的是他。”
他似是想起什么,眼里唇边有温软的笑意,如朝霞万丈破开云雾茫茫般的惊艳动人,“我曾和你一样,没有他教我的话,我不会知道这些。”
姑娘没有细问,谢容皎没有细说。
谢容皎受了她一个长揖,难得多说:“多嘴一句,贺师姐即将毕业,离开不择书院后,可有什么打算?”
贺荃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不瞒谢郎君,我原本胸无大志,想着镇上先生仅教习字,我不敢称良师,好歹能多教些经典,有修行上的苗子,也能指点一二。现下是落空了。不过侥幸蒙了个书院出身,总有安身立命之所。”
谢容皎称她一声师姐,她却知道谢容皎身份,加之感激他相劝之情,没论在书院中的长幼辈分,以郎君相称。
谢容皎忽道:“贺师姐可考虑过归元军?”
九州与北荒是世仇,南域宗门世家子,一大半皆去过北疆戍边,大多是为历练打熬心性,也有当真留在北疆,军旅为业的。
譬如谢容华。
“我知书院学生大多不爱被一方势力拘束,不会考虑效力谢家。但阿姐的归元军不隶属于谢家或南域任何一方势力。一旦通过考核,发誓不会对归元军不利,去留随意。”
说完谢容皎自己也不禁稍稍失笑:“当然若是贺师姐不欲前往北疆,当我是看阿姐自家人好,多作卖弄便是。”
贺荃迷茫道:“我可以吗?”
她当然听过谢归元的归元军,听过谢归元战场上的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听过她于九州的举足轻重,也暗暗欣羡过谢归元的英姿飒沓少年得意。
她梦里未尝不想像谢容华一样活得肆意精彩。
但梦里的故事当不得真的。
她父母从小教导她安稳平庸是福,即便是后来考上不择书院,贺荃也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有异常人的地方,只想着毕业以后来小镇上教书,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
较之她自矜自负的同门,贺荃简直不像是不择书院出来的学生。
为什么不可以?
她没对不起过任何人。
方才见到的新风景展现在她眼前,是片望不到边际尚且荒芜的平原,贺荃洒然一笑,迷惘尽去,向谢容皎再施一礼,“我想去尽力一试,多谢谢郎君指点。”
至于父母,她会尽全力去供养。承欢膝下的事,向来讨父母欢心的弟妹做得比她更好。过几年后他们或许还能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吃个年夜饭。
谢容皎还她一礼,转身离开。
第14章 现形
一夜无事。
身边江景行睡得正香,谢容皎庆幸自己坚持守夜,否则别说是昨晚来了魔修,贩夫走卒一样入院如入无人之地。
院外有狗叫声。
现下方寅时过了大半,天色初亮,鸡鸣未起,这声响扰人清梦得很。
谢容皎拿起剑出外一看。
有个男子正抄起砖头砸狗。
狗的腿约莫是被打折了,一瘸一拐地拖着跑不快,男子的手出奇地准,砖头分量重,一块砸过去能被砸出个大血口,起不了身,在那儿发出一声声无用的哀嚎。
男子眼睛一亮,折了根带刺的粗树枝,狠狠抽在狗身的伤口上。
狗一阵抽搐,叫声凄厉贯耳。
男子听得异常舒心。
他近日来诸事不顺,当差时什么都做不好被雇主骂个狗血淋头,下工后捧着那么一点可怜的薪水被老婆揪着耳朵说没用。
他怕连那么一点可怜的月俸都拿不到得罪不起雇主,碍着妻子丰厚的嫁妆不敢吱声儿,难道连狗都打不了吗?
人不敢向比自己地位高或地位相当的人发泄怒火,只好向着比自己地位更低的无辜人撒气。
被撒气的人已经没人好给他撒气了,于是一腔怒火尽朝着动物身上倾泻。
说到底有谁是真无辜
他没来得及抽第二鞭,树枝轻易被一只手拗断。
一只很美的手。
他书读得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只手的好看,可他知道树枝不配被那只手碰到,碰一下都是它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谢容皎拗断了树枝,顺手夺过衙役手里剩下的树枝远远一扔,他用了劲,树枝没等落地就化成飞灰。
狗冲着他像是感激般低低嚎叫几声,拖着瘸腿伤身跑远。
谢容皎眉头微皱,觉出几分眼前男子的不对劲。
他运转起凤凰神目的法诀,灵力在他体内流转,熠熠眼瞳里映出衙役身上微不可见的几缕魔气。
谢容皎伸手隔空掸去了那几缕魔气。
不对,这个点儿他该在家里睡大觉才是啊,怎么会神使鬼差跑到铁匠院子外面来?
男子心底丝丝地冒起寒气,不敢多想,拔腿跑得没影。
谢容皎回院子里冷酷无情戳醒了江景行。
戳醒江景行的人是他,江景行只好没脾气,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阿辞,有什么事吗?”
他清楚谢容皎是做不出扰人清梦只为好玩这等事情的。
谢容皎摊开手掌,旁人望去自是空无一物,但以江景行的修为,他掌上缠绕的几缕魔气可谓是一目了然。
江景行眼神游离:“哦,是魔气啊。好的我知道了,让我睡会儿。等等,魔气?”
看样子是清醒了,谢容皎确定道:“是魔气,我方才在院外一人身上发现的,应是福来镇中人。”
“有些奇怪。”谢容皎沉吟,“我手上魔息与卫娘子身上的很相似,应是出自同一魔修,且魔息微弱但尚未消散,是新近沾惹上的,不会在我们到福来镇之前。”
书院中潜藏的魔修,福来镇中勒令上供的魔修与他手上这缕魔息的来源之人极可能为一人。
唯独有一点不对劲。
“福来镇中要求祭品的那位魔修,观其祭品数量,当不超过小乘境才对。”
他是如何瞒过圣人神识?
江景行:“如果不是魔修昨晚特意来过一趟,就是魔修潜藏于小镇中,那人是与他无意接触时沾染上的。考虑到书院中的魔修应与此地的为一人,他在我们中间的可能性更大。”
晨风呜咽,打在树叶上刮出一层层或轻或响,或密或疏的声音,交织出风声呼呼作响。
谢容皎手按在剑柄上:“师父,昨晚当真没人来过福来镇?”
江景行颇为不满:“我看起来像是魔修来过都不知道的人?”
就刚才狗叫不醒的样子来看,挺像的。
谢容皎勉为其难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或许魔修能凭借特殊法门遮掩身上魔气,但若有人踏进我神识范围,无论修行与否,皆会被发觉。”
谢容皎信他。
所以他心下一凛,剑柄按得更紧:“是书院的学生?”
魔修到此地来已是第四年,算一算时间刚好对得上。
谢容皎:“凤凰神目应当是不会有问题的。
“它非技巧性神通,可以凭其他技巧加以克制,而是以体内凤凰血唤起凤凰与生俱来的神通本领,除非修为比当时凤凰高,否则对凤凰神目只能躲避,无法破解。”
谢容皎说完一串话,顿上一顿:“魔修当真在队伍中的话,定佩戴有藏匿魔气的法宝或修习此类功法,我眼下修为不够,若修为足够,则不成问题。”
江景行答应下来:“好啊。”
他与谢容皎朝夕相对那么多年,对方眼睛一抬就明白他下一句想说什么。
“不过阿辞你有没有想过——”江景行若有所思:“万一对方背后真的是个比凤凰修为高的魔族,破了凤凰的凤凰神目,那怎么办?”
谢容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凤凰是谁?
从上古开天辟地洪荒之始诞生的神兽,寿与天齐,真正的永垂不朽。
要不是当时天下将崩,凤凰燃烧自身骨血以镇压天地间四溢浊气,只怕到现在仍不死不灭。
谢容皎:“真有这样的魔族?”
“没有,骗你的。”
“”
万幸书院的学生习惯了平常上课的作息,虽说和床恋恋不舍,恨不得再亲密接触个十二个时辰,终究坚强地爬了起来。
拯救了江景行的命运。
谢容皎悄声对江景行道:“人齐了。”
江景行心领神会,握住他的手,灵力源源不断传向谢容皎经脉,顺带叮嘱:“受不住一定要出声,魔修怎样都能找到,千万别赔上你。”
谢容皎不出声,运转心法,他体内丹田处盘踞那一团金红血液因涌入的磅礴灵力之故,无法像平日里一样安安静静呆着。
随着涌来的灵力不断被吸收,金红血液逐渐沸腾起来,顺着他法诀的运转,散到经脉各处。那血液极明亮,哪怕一星半点的量,仍映亮了他的经脉,将其中的血液尽数染成金红色泽。
最后一滴血液散出的同时,一声清亮的凤鸣声响在谢容皎脑海里,他一双乌黑眼眸蓦然转变为金红!
那是凤凰眼睛的颜色。
埋头扒饭的学生中有一人似有所感,与他对眼而视。
下一刻谢容皎抽手出剑!
剑尖光芒凝成一线,破空声烈烈疑是剑锋太锐,划破空气。
他这一剑出其不意,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在太太平平吃着早饭时暴起发难。
谢容皎剑势如疾风,拔剑时江景行一口粥送到口中,剑递到那人喉间时江景行一口粥未咽下去。
但也只是递至喉间。
他剑尖所指的学子靛青长衫上爆开金光璀璨,将其牢牢笼罩其中。
金光由无数符文拼镶而成,那符文单独捡一条出来看两眼便觉头晕眼花,乏软无力,何况是千万之数拼镶在一处?
书院学子俱感心神震荡,一时之间不能自已,天地间唯余下一片刺目金光,其余皆是浑浑噩噩。
仅仅是符文旋转抵挡浩然剑气时的余波而已。
身处金光笼罩中的学子惋惜叹息一声,旋身欲走。
他是很喜欢不择书院这块地方的。
饶是以院长修为,一时之间仍有体内灵气滞涩之感,竟没法拦下他。
他心中大骇。
并非为眼前的魔修其人,而是为他身后制得出金色符文法袍的那位。
首当其冲的谢容皎却安然无恙,他出剑那一刻,已被无形剑气笼罩护他周全。
那气机并非寻常形容强者的强悍凌厉,却叫人丝毫生不起反抗之心,仿佛已与天地融为一体。
护体的金光符文乍然爆破,如烟花炸开,旭日东升时分出千条晨光,云蒸霞蔚。
谢容皎体内凤凰血仍在经脉中沸腾不止,灼烫欲开,他甚至隐约听到上古神兽咆哮长吟,嘹亮鸣叫中是对浊气不加掩饰的怒意和鄙夷。
第15章 魔修原委
“你们为什么要在吃早饭的时候动手!”
院长痛苦地喝了口茶水清一清喉咙,控诉道:“我差点被蛋黄噎死!”
堂堂不择书院院长,不寿终正寝也就罢了,没死在北荒战场上,没死在圣人剑下,却死在一颗蛋黄上,若真是如此,他死后都没脸见一群老伙计。
出手时刚咽下一口滚烫热粥的江景行升起两丝同病相怜之感,沉重地把残忍的真相告知他:“因为阿辞他——不认人脸。”
院长拒绝接受残酷现实。
他有一万句骂人的话想说。
一万句骂人的话在想到对面是圣人的时候瞬间哑火。
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那你们师徒挺般配。”
师父不靠谱,徒弟脸盲,真不知道圣人和凤陵少主游历的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
可能是靠拳头和钱吧。
江景行笑容满面灿烂如花:“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院长迷惘回想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要被借一借。
谢容皎最镇定,一剑挑开挨了江景行剑气后瘫在地上的陆缤纷外衣,内衬是蝇头般密密麻麻的符文小字,稍不留心即被吸引心神,沉浸不可自拔,之后即是动摇根基。
离开衣物后,陆缤纷身上浓郁魔气一望即知。
铁匠端着一盆子粥进屋,竟没在意满屋狼藉,径直开口:“嗨呀我说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原来是抓住魔修了,没枉费我待在福来镇那么久。”
原来他确是位大乘期的大能,无意间经过福来镇时敏锐发觉此地气息不对,装作有一技打铁之长傍身的铁匠居住下来,准备等上供之时伺机抓住魔修。
院长连喝三盏茶,终于从被蛋黄噎死的恐惧中缓过来,宽袍高冠,神容端肃,俨然又是高人风范。
“此魔修既是出自于不择书院,我不择书院必是要给出一个交代的。今日恰好圣人、道友和凤陵少主皆在场,我厚颜邀诸位做个见证,先行审问。”
自在屋外感知到那道浩然剑气时,铁匠对江景行的身份已有猜测,咧嘴一笑赞道:“不择书院不愧是读书人的地界,够风骨!”
书院学生惊呆在一拐三折,每一折都惊心动魄的神发展之下。
喝粥的粥卡在喉咙里,吃包子的包子掉在地上,吃豆腐花的忘了争甜豆花和咸豆花究竟哪一个更好吃些,捍卫他们不可动摇的尊严,掐死异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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