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息相依,同入灵谷。
“引短令长。”
柳重明平日忙于俗事,疏于习武理气,如今协理起来分外吃力,倍觉惭愧,又不敢分心,待取坎填离时,两人都是一身汗涔涔。
最终气归丹田,曲沉舟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抬手将柳重明格开。
“谢世子出手相助。”
他向后靠在墙上,沉吟片刻,主动说道:“我从前与白家颇有交情……”
柳重明跌坐在椅子里,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仿佛没有听到他勉强挤出来的解释,隔了片刻,去一旁取了披风丢在曲沉舟身上。
“跟我出来!”
夜已过半,院子里守夜的小厮昏沉沉地打着盹,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打起精神迎上来,又被柳重明摆手斥退。
曲沉舟拢着披风,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绕过书房,在耳房右侧停下。
这里是柳重明用来放藏书的地方,他被允许进来找过两次书,里面光线幽暗,让他不太自在,便也不再来。
也不知道半夜三更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他正狐疑中,柳重明开了门,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直走到屋子西南角,柳重明踢开窗边的桌子,在地上踏了一脚,地面应声而开,露出个两尺见方的洞口。
洞口下连着石阶,通道逼仄漆黑,只能看到下面透出一点微光。
估摸着向下走了三四十阶的距离,微光在面前放大,是嵌在石壁上的一盏油灯。柳重明打亮火石,将四周的烛火依次点亮,曲沉舟这才看清地下的模样。
这是一处不小的空间,大概有两三个他们的卧房那么大,四周宽阔,桌椅屏风,一概全无。
想是有通风的地方,并没有长久密封的潮闷和霉味,但有另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
血腥味。
第77章 并蒂莲
血腥味。
靠墙一面立着两具刑架,看不清形状的刑具在下面丢了一堆,泛着红锈。头顶悬垂着长长短短的铁链,借着烛火,能看到上面的手镣满是暗红色。
对这种环境,曲沉舟也算是熟悉。
柳重明点完烛台,在他身侧站住,主动问道:“有什么想说的?”
曲沉舟垂手而立,仰头看着上面的铁链,听这口气像是恐吓却毫无杀意,以不变应万变,随口答道:“地方不错。”
“只是不错?”
虽然只回了这四个字,柳重明便察觉出,对方似乎没有继续生自己的气,这口气与往常并无区别,像是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倒让他心里松了口气。
“怎么不生气?”他戏谑一笑,好奇地问。
曲沉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里,在另一面墙边立着不知什么东西,被布蒙着:“仇人太多了,总惦记着,气坏自己不值当。”
“心挺宽的。”柳重明夸他。
“过奖,”他勾动嘴角,专捡人不爱听的说:“算上从前,我也已到而立之年,不跟小孩子计较。”
柳重明绕到他面前挡住视线,两人相差将近一个头的身高,柳重明投下的影子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
“小狐狸,”柳重明和蔼地威胁:“没人教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吗?都到这儿来了,还在嘴硬?过刚易折,你不知道?”
曲沉舟盯着鼻尖前的衣襟,目光慢慢向上移到喉结——上一次舔咬那里,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过刚易折……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柳重明这样说自己。
在记忆中,重明常对他的懦弱胆怯恨铁不成钢,时不时提点他:抬起头!你可是皇上御封的司天官!不要让人小看了你!
那个时候,重明从来嘱咐的都是——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坚强一点,别让人欺负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和重明都对彼此食言了许多,“等我回来”,也许是他们难得兑现的诺言吧。
“多谢世子,受教了,”他扯动嘴角笑笑,又看四周:“世子带我来这里,难不成想拷问我?”
柳重明不置可否,只问:“怕了没有?”
“世子手下留情,”曲沉舟老实回答:“我特别怕疼,不打也肯招。”
“什么都肯招?”
“世子尽管问,答不答看我的心情。”
“嗯……”柳重明拖着长音,一步步向前,用前胸顶着人一步步后退,直到曲沉舟的后背贴着墙壁。
狭窄的空间有些憋闷,曲沉舟被他挤得受不了,用手推着柳重明的腰,仰头向上寻找空气:“世子,没有这么个拷问法。”
“是么?”柳重明在他脸上找不到可下手的地方,为他捋捋散落的鬓发,掐着他的耳朵尖道:“那就如实招来。”
“我从前与白家颇有交情。”曲沉舟叹口气,招供。
“练了一年多?”
“嗯,不好让人知道,躲着藏着断断续续,也没成什么气候。”
柳重明扣住他的脉搏,查探片刻,又放开:“是没成什么气候,但有心人真想查,还是能查得出来。这心法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要练就继续好好练,从今往后,不用藏着掖着。”
他后退几步,没再迫着曲沉舟,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在刑架前停下,摸了一把。
“五年前,我哥哥在定陵丘遇难,随行护卫一个也没活着回来。”
曲沉舟目光闪动一下,轻声道:“我知道,节哀。”
“定陵丘早就盗匪猖獗,因为这件事,皇上后来派重兵围剿,抓到了十五名匪首,其中有四人承认,是他们偷袭了我哥哥。”
“皇上看在柳家的面子上,同意我和我爹参与审理此案。我把那四个人掉了包,都带来了这里。”
柳重明没有再说接下来的事,曲沉舟也知道。
直到那四人死去,也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知道盗匪袭击了柳世子的车驾,纹饰、衣服和人数都没有差错,时间地点也都完美地吻合。
可柳重明不信,也不甘心。
“曲沉舟,”柳重明回头看他:“如果我得到了锦绣营的位子,你能不能告诉我,凶手是谁?”
曲沉舟看着伸在面前的手,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这便是他们的承诺了。
“好。”
柳重明凝视他片刻,后撤一步,双膝跪下,郑重向他行了一礼:“此恩此德,柳重明没齿难忘。”
“世子……”曲沉舟胸中一滞,那个名字几乎要吐出来,又勉强咽下,深深回礼:“世子言重。”
柳重明起身,大步走向另一边,将遮挡的布扯下,一人多高的兵器架上,琳琅满目的雪亮兵刃。
“你日后要跟我在外行走,叫人看出总是不妥,尤其是廖广明那样的人,改天我向姑父求问些练气敛气的法子,再教给你。”
“光是练气,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你也没法保护自己。”
他一样样摸过去,最后开了角落一个盒子,取出一对一尺余长的短剑,剑身修长,只有两指宽。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兵刃太重,会改变你的身形,与你的身份不符,就用这个。”
“稍后我会想办法,帮你藏在奴环里,随身带着。”
曲沉舟错愕顷刻,上前接过短剑,抚摸着亮可鉴人的剑身,有些为难:“世子,我……”
他身上的人命债成千上万,却没有一人是他亲自动手,真论起见血,他顶多在奇晟楼的后厨杀过鸡而已。
“我不会用这个……”
“你要是会,还要我做什么?”柳重明思考一下,向他坦白:“我跟姑丈学的是长剑,也不擅长这个,所以会先找姑丈学了。你每天留出两个时辰的时间,来这里。”
曲沉舟终于听明白:“世子要教我习武?”
“不想学?”柳重明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立刻驳回:“不想学也不行。就算平时有护卫跟着,关键时候还是要靠自己才稳妥。”
曲沉舟冤枉:“我没说不学……”
“那就这么定了,”柳重明把短剑又收回去:“每三天,我要检查一次,你最好不要想着偷懒。过招的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
“从现在起,你要学的不止这个。这三个月里,宫里那些习惯,我要看着你一点点改掉。”
“酒宴里他们玩的那些玩意,我会找人专门教你,你犯不着像行院出身的那么骚浪,现在这个脾气就可以了,我不介意,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府医说看你的状况,也差不多要变声了,最近别着凉,到时候变个破锣嗓子,别怨我嫌弃你。”
“叫林管事给你多做几身衣服,露太多的不行,给我捂严实点。”
“世子,”曲沉舟不得不打断他:“如果我的脸治不好,我们还是该考虑别的法子……”
上一世,他可是不止吃了一次两次的苦头,才治好的。
“有什么好考虑的,我喜欢带什么人,别人管得着么?”柳重明不耐烦地打断:“就算真到万不得已要上你,治不治好有什么关系。”
曲沉舟苦笑,看着墙上的灯一盏盏熄灭,周围又一点点暗下来。
“世子……我们现在同住一室,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他轻声问:“教我习武,你睡得着吗?”
柳重明对他挑衅似的问题嗤之以鼻,在黑暗里回答他。
“曲沉舟,你的诚心我收到了,这是我的诚心。”
在随着公公向里去之前,柳重明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前几天,曲沉舟说漏了一句话。
“算上从前,我也已到而立之年。”
如果这个“而立之年”算得含糊,三十多的十年都算上,再加上之前“十多年后死去”来推测,曲沉舟的真身现在最小十多岁,最大二十出头。
这个结果其实与不说没什么太大差别,毕竟以曲沉舟那样开口就为气死人的德行,也不像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
他觉得有趣的是,曲沉舟居然也会有这样疏忽大意放下警惕的时候。
才刚进九月,昭纯宫里已经燃起了火炭,掀开棉帘,热气扑面而来。
虞帝斜倚在暖塌上,陪在身边的是怀王的母亲瑜妃。
柳重明听说了,瑜妃近日陪伴皇上的时间很多。
除了之前因为宁王让这母子俩受了委屈,今年盐铁税收在入秋前后充盈国库,龙颜大悦,所以最近虞帝常会去朝阳宫歇息。
他行礼之后,有于德喜扶椅子过来,他瞧着对方向他极轻地点点头,便知道今天宣他过来是要说什么。
“重明,”虞帝饮一口茶,缓缓开口:“我听于德喜说,你的船队前些日子回来了?”
柳重明忙要起身跪下,见到虞帝的手势,又站在原地。
“皇上,出入账明细册子,臣已都准备齐当,交与于公公,上船时携带银两十万两,下船时银十二万六千两,及物品若干,臣不敢有负所托,一路买卖流水都记录在册,皇上明察。”
他看得清楚,皇上手边的就是他交给于公公的账簿册子。
虞帝冷笑一声:“十万两。”
一旁于德喜跪倒在地,叩头下去:“皇上,是奴督查不严,管教无方,求皇上降罪。”
柳重明也跟着跪下:“皇上,臣知情未报,请皇上降罪。”
“好好的……”虞帝皱着眉头低念一句,就着瑜妃的手喝了口乳酪,平缓了呼吸,才看向他们:“都起来吧。”
两人停了片刻,彼此看看,才慢慢起身站着。
“于德喜。”虞帝似乎常年都是这样提不起力气的样子,叫了一声。
于德喜忙上前一步:“皇上。”
“内侍省按部就班许多年,老人多,太懈怠了。”
于德喜心领神会:“是。”
柳重明心中大概猜测着,因为潘赫的案子整理内侍省是一回事,这一挖必然挖出不少私藏,但宫中老油条们都各有依仗,这一场雷雨还不知是大是小呢。
这些也轮不到他操心。
“重明。”虞帝又叫他:“过来坐。”
他只得在软塌阶下坐下,与虞帝之间隔着瑜妃,就在他欠身落座时,余光里瞥见瑜妃侧过脸来。
这侧脸并不是为了与他照面,倒像是为避开皇上似的,在他一瞥擦过时,瑜妃眼中慌乱尚未完全消去。
柳重明飞快回想一遍,刚刚他们说过的话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与怀王有关的事,瑜妃在焦虑什么?
不等他多想,虞帝轻咳两声,问道:“最近还在跟景昭玩在一起吗?”
他忙答:“回皇上,宁王爷受皇上教诲,最近勤学苦读,有一阵子没见了,只有臣一人整日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你还不趁着眼前,向你爹请教请教,”虞帝板起脸责备他:“转年儿进了大理寺,若是给朕办糊涂事,可别怪朕不看你爹的情面。”
“臣不敢,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恩,”柳重明听这话里又是往日教训晚辈的口气,也借坡打滚,撒起娇来:“皇上,臣本相借着这个空当,先去大理寺熟悉一番,却被我爹教训一顿。”
“我爹说,大理寺森严之地,我如今又没得牌子,哪能随随便便去看。”
“还是崔老体恤我,说过几天让我跟同僚们碰个面,也算熟络熟络。”
虞帝闭着眼睛听,缓缓点头:“崔轩倒是好,只可惜年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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