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谢不敏。”白石岩看出他的杀意,拍桌大笑:“今儿是好日子,难得有痛快出来玩的时候,要不要把你的小怪物叫出来一起?别总藏着掖着。”
这下连众人的目光也都转了回来。
柳重明笑一下,知道白石岩叫人出来散心是一说,白柳两家叫得上名头的都聚在这里了,也是难得的机会,需要让曲沉舟费心一次。
“好啊,”他慢悠悠地笑道:“都想看看他是吗?”
厢房里欢呼沸腾,一片热闹的应和声。
“那可不能白看。”柳重明慢悠悠地叩着桌子。
“你们也都知道他以前在奇晟楼做什么生意的,叫来可以,卜卦一千两,看一眼五百。”
柳重明故作严肃,听着众人的连声哀号,微微一笑,向身边吩咐:“去把小曲哥叫过来。”
冬天的天黑得早,茶点刚吃了一半,外面的灯将亮未亮时,有管事进来回禀,说小曲哥带到了。
曲沉舟披了件浅灰色的披风,仍带着覆面,低着头被引进来,在门口处俯身跪拜。
“下奴曲沉舟见过世子爷,见过各位公子。”
白石岩的目光从曲沉舟挪到了柳重明身上。
这情形是他们之前早就想到过的,内院那一扇普通的垂花门,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为了他们所有人,门里可以做朋友,门外只能是主奴。
柳重明年后就要去大理寺述职,带人出去席间是难免的。
他们三人关上门仔细讨论了许久——在外究竟以怎样的方向相处,才是最合适的。
柳重明在指尖慢慢转着茶杯,他不说话,曲沉舟便跪着不能起身。两人之间的安静仿佛混了冰块的水,将刚刚房间内的喧嚣沸腾登时浇凉下去。
片刻后,还是白石岩像是看不过去,和事佬似的劝了一句:“重明,得了,罚也罚了,小曲哥也知错了,大好的日子,就别为难人家了。”
“大好的日子,他就给我摆这么张脸,我看还是罚得轻了,”柳重明冷笑一声,被白石岩随口劝了几句,才吩咐:“起来吧,都等着瞧你呢,趴着怎么看?”
曲沉舟应声起身,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站着干什么?”柳重明皱眉,呵斥道:“过去啊,问什么答什么。”
曲沉舟慢慢挪动脚步,过去侧席一边,垂手而立。
厢房中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没料到世子爷轻易不买人,买了后居然对小奴这么严格,也不知道这沉默的木讷少年之前犯了什么错。
也是听了这话,他们才意识到,这少年是有主的,差不多看看得了,别惹世子不高兴。
“石磊,”柳重明点名道:“你帮忙看一眼,别让他惹大家不高兴。”
白石磊愣了一下,一时也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忙点头回一声“好”,转头又伸手拉过曲沉舟,悄声向众人嘱咐:“看看就行啊,别碰,二哥不让碰!”
他记得去南路禅院的时候,二哥就说过,让他没事别碰小曲哥。
这些人里有没见过曲沉舟的,也有去过奇晟楼,但架不住大家一起玩比较热闹。
不多时,人群几乎将曲沉舟的身影完全淹没,只能听到白石磊在里面高声嚷嚷:“下一个!下一个!都别挤!”
白石岩用脚蹬着地,将身子歪过来,跟柳重明咬耳朵:“委屈沉舟了。”
“嗯……”柳重明看着侧席上的热闹,不想看,又不能不逼着自己去习惯:“你难道不知道,这主意是他自己提的?”
“怎么?知道了他就不委屈了?”白石岩当然知道:“长远考虑,他这打算也没错。”
柳重明也知道这打算没问题,否则也不会认同。
曲沉舟本就不是能陪笑逢迎的性格,这样的性格无论落在哪个主家手里,都必然不会讨到什么好。
主家的严厉和下奴的不驯,恰如其分地隔开了他们的距离,用曲沉舟自己的话说——即便有人像江行之那样,对他从前卜卦的过往有所揣摩,柳重明也有很大机会全身而退。
而在他这边看来,若是将来树敌,也尽可能地不将危险转移到沉舟那边。
“这样对你对他都没坏处,”白石岩嬉笑:“看不出来啊重明,把沉舟弄得服服帖帖……”
“没有,”柳重明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冷硬地否认:“我没碰他。”
白石岩瞠目结舌:“人都躺在你床上了,石磊还跟我说你们那个激烈的,他眼睛都花了,也是误会?”
“别听石磊胡说八道,我没碰他。”
“你……”白石岩的眼睛往他下面一瞟,从牙齿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好……吧,我信还不行么……”
柳重明懒得理他这么无聊的八卦心思,听着人群那边七嘴八舌,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你这眼睛是天生就这样的吗?”
“回公子,奴很小的时候病过一场,病好了之后,变成这样的。”
“听说你好小的时候就被卖了是吗?”
“……回公子,大概是三岁多。”
“哇啊,那你还记得你家里是什么样子吗?”
“……回公子,不记得了。”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有心想拦,又想起曲沉舟之前的嘱咐,只能闭目塞听,当作没听见,微微向白石岩侧过头来。
“姑姑如今身子若是不爽落,就不用特意麻烦姑姑。如果哪天姑姑有兴致做点什么,别忘了给沉舟送点过来,他说他爱吃。”
“成,”说到这个,白石岩沉默一下:“说来……我也有些后悔用朔夜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有朔夜的话,咱们俩未必能弄得住他。”柳重明摆摆手,违心地安慰好友,又微微抬下巴示意那边:“你当他平白受委屈,没跟我提要求么?”
“什么要求?”白石岩问。
“出门卜卦,一次一千两,带出去装门面,一次五百两,查一份账簿,一本二十两。”
“你知不知道,他床头那个八宝玲珑盒里,存的银票越来越多,光过年前半个多月,他就赚走我大几千两。今年要带出去,我这边还不知道怎么个破财免灾法呢。”
“我闲来无事,去翻了一下看看,他转头就换了个地方藏着,生怕我偷了似的。”
柳重明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有时候我在想,我这一年到头忙的,到底是在给谁赚钱呢?”
厢房里人太多,白石岩不好笑得特别嚣张,只能一手扶额,撑在桌上,双肩抖动。
柳重明冷眼看他幸灾乐祸:“别以为没你什么事,府里好用的暗卫,过几天给我挑几个出来,守着他。”
“这个没问题,”白石岩知道是在提防廖广明,想想又笑道:“小曲哥挺拼命的,你送他的飞刺可用得毒着呢,搞不好再过几年,自保没什么问题。”
“不行,”柳重明一口拒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他动手。”
白石岩讪讪一笑,知道出错了主意,也不再多费心思,只将那边兴高采烈的人群看了一会儿,喃喃一声。
“今年……会是什么样的一年呢?”
第91章 野猫
距离灯市有段路,曲沉舟自然跟着上了柳重明的马车。
走动起来后,柳重明先问一声:“吃过饭没有?”
“吃过才来的。”
虽然是靠天吃饭,面对这么多人,卜卦也是个耗体力的活,曲沉舟没多回答,闭目靠在软塌上,努力回忆刚刚走马灯般的卦言。
柳重明没再去打扰,只吩咐马车走慢些,看这样子,该是多多少少有值得探究的地方。
车里点着烛火,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来回摆动着飘忽的影子。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曲沉舟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与从前不同。
即使戴着覆面,也有一道很深的疤从曲沉舟的眉心处延伸出来,在若星的双眸之间,起初格外显眼。
后来几个月里,他渐渐习惯了那一脸形同鬼怪的膏药,便麻木得视若无睹。
可是在这烛火的映照下,光洁的皮肤从额头延伸到覆面里,细腻得令人心猿意马。
他心意一动,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曲沉舟真正的模样了。
没了眉心那点煞风景的膏药,只这半张脸,连几乎日日相见的他都禁不住心跳加快起来。
一点期冀浮起,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近乎妄想,可越瞧那灯下的侧影,越是止不住的奢念,终于涩声开口问:“沉舟,你的……”
“嗯?”曲沉舟在沉思中被惊醒,只当他等得急了,忙道:“世子勿怪,只是刚刚那个人……我并不认识,卦言含糊,若是可以的话,希望世子五天后能再让我见他一次。”
柳重明惭愧地收起旖旎的念头,问道:“还记得有什么明显的模样吗?与什么相关的卦?”
“这边耳根向下,在脖子上有一颗很小的痣,”曲沉舟比划着,又解释:“是石磊把他从人群外拉进来。时间太短,我只隐约见与锦绣营有关,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打探一下潘赫那边的消息。”
柳重明心中大概有了数。
谁家都有几门穷亲戚,安定侯府也一样,既然是在人群外,应该是并不起眼,也亏得白石磊热情周到,没有怠慢任何人。
“好,既然是关于锦绣营,我会让人悄悄找他。”
曲沉舟微微点头,沉默了片刻,想起什么来:“怎么不见清池?”
柳重明已经习惯了他这么自然地叫他们几个,随口应道:“他说不喜欢热闹,回去看书了,年年都是这样。”
其实今年清池的脸色更差,想来白石磊的说书功不可没。
像是漫不经心的,曲沉舟又靠回榻上,闭眼道:“清池年纪虽小,也与世子同心,对令兄的事分外上心,只是恨于自己有心无力,也恨世子一心只赚钱,不知世子真正苦心,故而疏离。”
“清池好读书,将来去翰林院也当有所作为。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为了将来,世子也该解了清池这心结。”
“有些事还该摊开来讲才好。”
“清池他……”柳重明犹豫一下:“他年纪还小,我不想让他牵扯到这些事里。”
“世子此言差矣。”曲沉舟道:“你们不过是没有坦诚而已,在清池那里还有回圜余地,若是以后世子进了官场,清池不理解的便更多。”
“柳家是世子的根基,不止是清池,还有侯爷,都是世子要首先拉拢在身边的。”
“恕我说句不吉利的,世子心里记挂逝去之人,若是有一日清池也不在了,世子念及如今的忽视和隐瞒,又该如何自处呢?”
柳重明念及曾经提起的“前世”,竟听出一身冷汗来,左思右想许久,不得不说一声:“你说得对,改日我跟清池好好谈谈。谢谢。”
天色黑下来后,一行马车到了地方,再往前走就是最热闹的地方了,卖花灯、杂耍、放河灯、吹糖人等等玩乐都差不多集中在这里了。
众人来得不早不晚,正是人多的时候,家丁都围在他们身边,免得被人撞到。
柳重明自然不好再跟曲沉舟走在一处,便吩咐了两个人:“去看着曲沉舟。”
他有些不放心,却也不好像在家里一样絮絮叨叨,只能开玩笑一样补充道:“当心他又跑了。”
曲沉舟抬眼看看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戴好了兜帽——他的眼睛过于醒目,在这种地方出现,怕是会引起人围观。
越往前走人越多,横冲直撞嬉闹的小孩子更多,到处都是吆喝吵闹声。
众人渐渐不再聚团,三三两两地分开走,好在前后距离都不远,还都能彼此看得到。
白石岩跟柳重明走在一起,见他总是忍不住回头,也不说什么,像是有心事,没开口,只用胳膊撞了撞他。
柳重明避开嬉闹的人群,又回头看一眼,不放心:“看不见他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还有人跟着呢,”白石岩真有点见不得他这个婆婆妈妈样:“出来玩呢,你这么闷着不说话,就只想着他?”
对着白石岩,柳重明也不避讳,直言道:“对,我在想他。”
“想什么?他刚刚跟你说什么了?”白石岩知道两人必然不会浪费在马车里的时间:“这群人里有不对劲的?”
“倒没有,反倒可能是好消息,我只是在想……”
柳重明站住脚,瞥见路边有卖糖果子的货郎。
一对年轻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正在买糖果子。两个孩子因为糖果子的大小不一样,有一个正在哭闹。
当爹的连忙又去买了两个。
两个孩子都心满意足起来,再不打闹,两手中各举了一个,欢喜地围着爹娘追逐玩闹。
皆大欢喜,一团和气。
那串糖果子……柳重明忍不住去想,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如噩梦一样的糖果子呢?
甜是那么美好的滋味,他想让沉舟也尝一尝。
“我在想,他这样的人,是怎么会死呢?”
白石岩不解:“不是说了么,时也命也运也,谁都会死啊。”
“是么?刚刚那么多人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形形色色的卦言,他不光找到了可能有用的东西,而且飞快地观察到那个人脖子上的一颗小痣。”
“如果是我,易地而处,我自认做不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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