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岩细想下,摇摇头。
“他真的很厉害,从前就算没有那双眼,也是个胆大心细、八面玲珑的人,而且聪明又坚韧,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求,不会因利欲熏心而坠深渊。”
柳重明抬头问:“这样的人自保足矣。寿终正寝我信,但是他为什么年纪轻轻会死?”
白石岩答不上来,只能拍拍他:“再聪明的人也可能阴沟里翻船,别想那么多。”
柳重明也只有苦笑。
不知怎的,想起曲沉舟谈及前世的从容,他总觉得,那一场赴死……像是也在曲沉舟的掌握中似的。
虽说过再不探究前世,不去关注曲沉舟的真身,可又总觉得,似乎有那么一条线,从他没有经历过的未知世界牵到了这边。
猜得到这条线的存在,却不知该如何抓住。
没多久,一条街走了大半,两人都吩咐身边的人,招呼众人一起去河边,准备放河灯。
分散的人又很快聚了起来,却不见曲沉舟的身影,只有跟着曲沉舟的两人慌慌张张地回来禀告。
曲沉舟又不见了。
曲沉舟有些茫然地站在人群里,垫着脚四处看,也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糟了……”他喃喃自语。
老天真是喜欢捉弄人。
从前他千方百计逃跑,甚至拼上一次次被打死的可能,连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如今他已经安定下来,却又被人丢下。
他原本是走在两人中间,跟在队伍最后面。
街上人虽多,却不至于相互照应不到,可过了刚刚的路口,不知是多了什么表演还是怎的,人群陡然拥挤起来。
走了没几步的路,一群刚喝完酒来逛灯市的人吵吵嚷嚷地撞了过来,他被连推带搡地挤到了一边。
周围的高个子很多,他起初抬眼的时候还能见到随行一人的头顶,很快都被淹没在人群中,不知那两人被推去了哪里。
也许是第一次被独自留下,也许因为突然断开了跟柳重明的联系,他没来由地心慌一下,很快又冷静下来,捏着披风的领口,努力不引人注意地,顺着拥挤的人群向前移动。
柳重明他们应该就在这人群的前方。
灯市的街道两旁延伸出一条条的窄巷,每次贴着墙走到巷子口时,面前是晃动的人影,缭乱的灯火,身后是看不到尽头的漆黑,像是张开嘴的怪兽。
他对黑暗有着比常人更大的恐惧,每每经过巷口,都紧紧贴住墙面,生怕太过拥挤的人群把他挤到深处。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只经过了一个巷口,对面像是又来了人|流,两相对冲下,他不得不退入巷子里,忙时不时地回头,再顾及不到面前。
可也只是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周围的人分明是在刻意地把他向深处推去。
不等前面那人再往后退步,他身形一沉,手已摸到腰间。
柳重明送了他一枚伸缩飞刺,手指粗细,两头锋利,危急时可以防身。
刺锋在黑夜中无声无息地向前一送,在旁人看来,似乎只是如之前一样的推搡,却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
已经挤在曲沉舟左边的那人登时反应过来,一手飞快地捂住他的嘴,一手便要去扣住手腕。
只这一个动作,曲沉舟立刻察觉,这些人并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想要活捉他!
他体瘦身轻,无法扛起那人摔下,既然对方不舍得要他死,他索性豁出去拼命的架势,不挣脱反而用力撞进那人怀里。
两人一起撞在窄巷的墙上,飞刺的一端刚血淋淋地被拔|出来,另一端便刺进这人心窝里。
那人没料到他居然还带着兵刃,甚至连出声示警都没有,便贴着墙歪倒下去。
束缚住他的力量登时消失。
不等再有人反应过来,他一脚踩着刚刚倒下那人的身体,借力蹬到对面墙上,又反身扑回来,双手已搭上了屋檐。
只是眨几下眼的工夫,他已经爬上了屋顶,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前狂奔。
“抓住他!”
身后有人也跟着爬上屋顶,踏得瓦片咔嚓作响。
“那个贱奴要逃走!抓住他!有赏钱!”
这一声大喊彻底断了曲沉舟跳进人群里逃生的念头,若是被交到这些人手里,他连为自己辩驳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脚下是涌动的人群,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敌人,眼前能跳过的屋檐即将到尽头,被一棵大树拦住去路。
曲沉舟被逼至绝处,只知道玩了命地发足狂奔,待头脑稍稍冷静片刻时,人已经爬在树上。
第92章 烟花
曲沉舟清醒过来时,人已经爬在树上。
下面灯火通明,仿佛一片璀璨的星河,他高悬于星河之上,仿佛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他的身体散落成发光的碎片,如尘埃般落入人间。
可如今这情形,已经容不得他胡思乱想,甚至看不清楚,也听不真切,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再向前爬。
颤巍巍的树枝越向前越细,再差不远便是尽头,承着他单薄的身体,被压得不断点头。
身后的人没胆量跟着一起爬上来,只能在树杈那里拼命摇晃:“给我下来!”
街上的人群都停下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下面,仰头看着他,随着树枝的每一次摇晃,看着上面的摇摇欲坠,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曲沉舟无路可退,也无法再向前,只能手脚并用地抱着树枝,察觉到身下的震颤越来越剧烈,支撑不住是早晚的事。
“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他冲着下面歇斯底里地狂吼:“我叫曲沉舟,从前奇晟楼里的曲沉舟,我是安定侯世子的家奴!求你们去找世……”
树枝猛地一颤,身后的人怕夜长梦多,居然试着一脚踩上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又向前爬了一步。
这次不等他再来得及开口,可怕的断裂声如天崩地裂般在身后响起。
曲沉舟在众人的惊呼声,掉落下来。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柳重明也没有教过他如何平安地从高空落地,坠落下来的一刹那,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尖叫。
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他,手臂一紧,将他锢在结实的怀抱里。
曲沉舟方寸大乱。
手中的飞刺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这个姿势下,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他毫无章法地弗一挣扎,那人将他揽得更紧。
“我说这儿怎么这么热闹呢,这是哪家的小野猫呢,爬到那么高?”
这声音响起,他才发现,身遭的味道也是熟悉的,惊吓之后骤然松懈,不听话的眼泪争抢着滚出来。
“世……世子……”
“吓到了?别哭。”
柳重明掂起他的下颌,正要为他擦眼泪,却忽然抖了一下,呼地将他身后雪帽重新扣回头上,手腕一翻,将人扛在肩上。
视线在眼前窄成头顶的一小片,曲沉舟只能听到许多人驱散众人的呼喝声,有人上前道:“世子,人都逃走了,已经派了人去追。”
“回去再叫些人,在京中还敢趁乱行凶,没有王法了!”
“是!”
“等一下,”柳重明正要走,又转身吩咐:“让石岩带着人先上船,不用等我了。”
曲沉舟挂在他肩头,在喘息中渐渐恢复冷静,眼泪勉强止住,额头和发间却早狼狈地凉湿一片。
他羞愧地抬手擦了几把,才忽然发现一件事。
——他的覆面,不见了。
曲沉舟看着头顶上方的地面,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只知道起初还走在地面上,不久便身体一轻,而后落在砖瓦上,猜测是上了哪里的房顶。
远离人群和灯火时,黑暗扑面而来,让他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一个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屁股上。
“这就怕了?刚刚爬树的勇气呢?”
与他一步踩碎好几块瓦片的沉重不同,柳重明即使扛着他,步子也是极轻的,连声音都没有很重。
他数着那步子,感受着贴服着的后背传来的呼吸节奏,渐渐觉察出刚刚哪里做的不对。
毕竟是没有经验的新手,一旦遇到了危险,之前学的招式,都如数还给重明了……
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学生。
也不知走了多久,柳重明终于站住脚,把人放在屋脊上坐下,双手扶住雪帽时,听到自己响亮如金鼓似的心跳声。
他刚刚闻声赶到时,小野猫已经爬到了树上,覆面不知去向,街上亮如白昼般的烛火映照过去,在曲沉舟周围失色黯然几分。
脑中只有一个可笑的念头在回响——菩萨……菩萨居然显灵了。
那也许是小野猫最狼狈的时候,无措的目光中蒙着水雾,又含着一如既往的倔强,从没想过,能有一个人既柔且刚,既美且毒。
那张脸的乖柔绝丽掺着拼命的狠厉桀骜,像是蛇毒中生出的妖娆铁花,是饱饮鲜血后的绝世利刃。
世间璀璨,不及眼前半分颜色。
他恍惚得不能自已,将人扛走时,胸中又闷又气。
这是他的,曲沉舟是他的,他却疏忽大意,让小狐狸受了这般惊吓。在树下将人接住时,他口中戏谑,全身却是后怕得发软。
柳重明的气息还没平息下来,雪帽被曲沉舟自己摘了下来。
这里的灯光很暗,只有明月高悬,投下朦胧的温柔,小狐狸倔强地抿着嘴,对着他扑闪着纤长的睫毛,方才的泪尚未干涸,两汪深潭。
一边是日,一边是月,星河闪烁其中。
他胸中词穷,心跳得厉害,读过的书都叫狗啃光了,只知道原来他这般想象匮乏,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
像是月色凝成的精怪,皎白的圣洁中是极致的欲念,不自知地诱惑。
“世子……”见他呆呆出神,好看极了的精怪眉尖微蹙,受了惊吓的眼中含着令人怜惜的水色,思考片刻后轻轻开口:“今晚这趟……得加钱。”
柳重明的一腔怜爱被打了糟糕的水漂,连个水响都没听到,就一沉到底,唯一欣慰的是,原来真没认错人,是曲沉舟没错了。
他妈的可喜可贺。
见他沉着脸,曲沉舟默默在心里打了个折扣,狠狠心伸出手指:“加三百两,不能再少……”
停了停,瞟一眼他的脸色,又收回一根手指。
“二百两……也可以。”
柳重明万分痛苦,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多孽,罪无可赦的那种。
他拍开曲沉舟的手,问道:“是什么人?有没有看清?”
“没有,他们之前打算把我往胡同深处逼,也没料想过我会动手,”曲沉舟细细回想一下:“我先发制人,放倒两个才脱身,他们身手不高,差不多算只凭力气,不是廖广明的手下。”
“嗯。”
柳重明转过脸,看着屋檐延伸出去,直指向不远处的内河,河上漂浮着被灯火照亮的舟楫,点缀着河灯,一派热闹的模样。
他看了一会儿,才回答:“不会是廖广明,一来我们还不至于到这个程度,二来他没必要对你动手,三来,他也该知道耍这种把戏,对他有害无益。”
“所以……”
他停了一下,与曲沉舟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吐出一个名字:“江行之。”
“早该想到他不会善罢甘休,”曲沉舟抓着屁股下的瓦片,努力引开自己的注意力:“江行之现在去了哪里?”
不光因为江行之去过长水镇,还因为牵扯了景臣进来,柳重明对那边也始终关注着。
“去太史局做司辰。”
“啊……”
太史局这个地方,曲沉舟很熟。
太史局掌测天文,但自从司天官的地位被捧高之后,太史局就形同虚设了,同行是冤家,也一直视司天官为仇敌。
他起初胆小怕事,曾经唯唯诺诺地被太史局欺负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在重明的撑腰下有了点底气,柳家出事了。
在柳重明外逃后,他借着皇上废黜宁王的机会,把太史局一锅端了。
江行之去了太史局,相当于被放逐,不可能甘心的。
“其实主要问题不在江行之这里,”柳重明轻叹一声:“还有一个。”
江行之如今没了齐王的庇护,要让人消失得悄无声息并不难,但其中有暗中为江行之斡旋的景臣,更重要的是,柳重明身边有人在为景臣和江行之打掩护。
“方无恙去哪里了?”曲沉舟问。
“他每年过年都会离开京城,说是去陪师父过年,不过他对我的习惯很熟悉,如果单是江行之,未必能把时间卡这么准。”
“也该腾出手来,照顾一下方无恙了。”曲沉舟沉默一下,问道:“世子怎么打算?”
“沉舟,”在两人同时确定了目标时,柳重明心中便有了打算:“找个机会,找一下景臣。”
敲山震虎,倒要看江行之和方无恙哪一个能坐得住。
“明白。”曲沉舟应了一声,不自在地挪动一下,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我们可以……下去了么?”
“别走,”柳重明按住他的手,微笑道:“时间差不多了。”
他话音刚落,内河对岸突然大放光亮,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映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
“每年河边都有人斗焰火,架子花早几天就摆上了,这个位置看得最好,”柳重明向曲沉舟身边靠近一点:“你这么矮,看得见吗?”
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炸响,散落,投在曲沉舟的双瞳中。
宫中也有过烟花,却远没有这样震撼,他平生第一次见这盛景,不敢点头,生怕有什么滚落下来。
“走了这么久……”柳重明见他喜欢,总算是放下心来,将手伸在怀里:“有没有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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