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被她牵着,怕碰坏了她,不好甩开,只能忍着气道:“莺儿,贱奴命贱,当心冲撞了这孩子,还是仔细些好。”
“我这白府中兵戈杀伐之气更重,什么都镇得住,不怕。”
白夫人抚着肚子笑道:“嫂子没听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重明藏了个绝世出尘的美人,我便借来多看两眼,好生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免得又丑得像这两个混小子一样。”
白石磊看着母亲的眼色,急忙忙把曲沉舟拉起来护在身后。
“莺儿,是不是重明要你护着他?这小贱种把重明迷得连爹娘都不认了,他好好一个世子,被带得家也不回,小贱人说什么听什么,说出去,重明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吧,你看这京里多少家,也不是只重明一个房里放人,”白夫人牵着她不放:“重明现在不是已经去大理寺述职了么,我听人说,别看他年纪小,做得有模有样的呢。”
柳夫人几次想要发作,都被白夫人笑吟吟打岔过去,知道今天是带不走人了,偏生人就在眼前,仿佛嚼在嘴里的一口饭掺满了沙子,只想呕吐。
她无心多逗留,匆匆离去。
吩咐白石磊前去送行,白夫人才松了一口气,拉过曲沉舟,摸摸红了一大片的半张小脸,柔声说道:“委屈你了,别怕。”
这只手又软又暖,曲沉舟抿着嘴,不舍得乱动,轻声说:“不是……很疼。”
他挨的打多了,柳夫人的手落下来时,他就顺势偏了偏脸,跟实打实地抽在脸上比,已经好了很多。
凉亭四面有风,白夫人见他穿得并不厚实,就近去了一旁厢房,让人取了药箱来。
曲沉舟不敢让白夫人多动,自己要了药瓶,对着镜子涂上,脸颊上一片清凉,躲得及时,这一路走过来时,就已经没有刚刚那样艳红。
白夫人招手叫他过去,没容他来得及跪在腿边,就拉在自己身旁坐着。
“一阵子没来,跟你说的话都忘了,”白夫人嗔怪:“我们白家没有奴,你也不用遵这个规矩。”
她想了想,又说:“改天重明过来,我跟他说,让他别苛刻你。”
“没有,”曲沉舟忙道:“世子很好,对我并不苛刻。”
“不苛刻就好。”白夫人笑:“想他也不舍得,你是不知道,他过年来我们家,一直在追问你在这里的事,生怕你受委屈了。”
“没有……你们对我都很好。”
“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白夫人轻叹一声,又有些欣慰似的摸摸他的脸:“难怪京里传得沸沸扬扬,我只当他们大惊小怪,没想到真是这么个好模样,重明也算做了件好事。”
“夫人过誉。”曲沉舟低着头,能看到白夫人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
虽然这个孩子尚未出生,可他不光认得,还抱过。
那时,刚刚过完一周岁生日的奶娃娃还不会走路,被抱进宫里玩耍,起初他只敢躲在旁边看着,还是白夫人见他好奇,怂恿他抱一抱的。
就是在那一天,原本扶在桌边站着的那个小孩子,第一次没有任何人帮扶下,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等他脑中的空白被现实一点点重新填满时,人已经跪在地上,怀里是柔软得如云朵般的娃娃。
那么小的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小人儿裂开只长了几颗牙的小嘴直笑,呱唧一口亲在他的脸上,奶声奶气地喊:“姐姐。”
白夫人看着他的目光,抿嘴一笑,牵起他的手:“要不要摸摸,会踢人了呢。”
曲沉舟像被灼伤般,用力地抽回手,抬头看白夫人一脸诧异,又低头讷讷:“夫人,我……我命不好,会拖累小公子……”
白夫人脸色难看起来,他不敢直视,只能嗫嚅:“以前在奇晟楼……他们都这么说……”
一只手压在他肩上,用了些力气。
他当是说错话,惹了白夫人生气,咬咬下唇,顺势跪了下来。
白夫人叹了口气,不等他反应过来,扶着他的头,轻轻按过来。
曲沉舟的脸颊和耳朵同时向前贴去。
他惊得全身僵硬如石头,一动也不敢动。
“刚刚动了,感觉到了吗?”
的确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踢到他的脸颊上,软软的,轻柔的。
里面是那个叫白石磬的孩子,曾经还没有看明白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柔软的小小身体便被黄土埋于地下。
“名字已经想好了,”白夫人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是母亲的手,声音中带着自豪又期待的微笑:“叫白石磬。改明儿让重明给你画张相,我天天瞧瞧,也生个这么漂亮的孩子。”
“石磬……”
曲沉舟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不想让白夫人又见到自己狼狈痛哭的模样。
“石磬……”
他喉中哽咽,时光仿佛倒退回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他的膝头上坐着那样粉嫩的一个小人儿,吃的点心渣掉了他一身。
他无声地重复着那时的轻言细语。
“你好,我叫曲沉舟。”
“叫我哥哥。”
第98章 乌头碱
“姑姑!沉舟在不在……”
柳重明扯着嗓子高喊,前脚刚急忙忙地跨过花厅门槛,便机警地一矮身,闪过迎面而来的茶碗。
紧跟在后面的白石磊躲闪不及,正中面门,惨叫一声倒下。
“鬼叫什么!冒冒失失的!慌什么慌!亏得我刚刚还跟你娘夸你稳重!”白夫人中气十足地喝骂:“人刚来多久,你就追来,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柳重明趴在门框上,回头看看捂着鼻子爬起来的表弟,心有余悸。
“姑姑……你不是还怀着呢么,怎么还使这么大劲……”
“怀着怎么了,怀着也不妨碍揍你们这帮臭小子,还不滚进来。”
在柳重明进门时,曲沉舟便放下筷子站起身,又被白夫人不由分说拉着坐下,往碟子里夹了个藕盒。
“别管他,吃你的饭,”白夫人把筷子塞在他手里,捏捏他的手腕:“多吃点,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平时重明不给你吃饱饭?以后就住在姨这儿,姨给你喂胖点。”
柳重明冤死了,明明是曲沉舟正在长身体,怎么喂都不胖。
别的不说,光是年后从南方送来的春江鲫鱼,每天都要烧一条。曲沉舟爱吃这个,偏又不会吐鱼刺,他堂堂世子爷,挑鱼刺挑得眼睛差点瞎了。
白石磊捂着脸进门,放下手看看,好险鼻子没有出血,跟着柳重明一起蹭在桌前坐下,瞄一眼碗碟。
“娘,你怎么又下厨了?我爹不是让你待着别动吗?”
“你爹懂什么,他又没生过,别听他的,”白夫人吩咐给两人也备上杯碟碗筷,回头给身旁又夹了一筷子菜。
“大夫说,现在这个时候就该多动动,之后才好生——沉舟,是不是爱吃这个?多吃点,一会儿再带些回去。”
被桌上三人一起盯着,曲沉舟更有点吃不下:“夫人……我吃饱了。”
白夫人只当他害怕,抬下巴示意:“重明,你先回家去,好歹让人把饭吃完。之后我让石磊送他回。”
柳重明哭笑不得,信了白家兄弟的抱怨,小狐狸还真合了姑姑的眼缘,姑姑完全不拿沉舟当外人看,全家人在姑姑心里的地位都顺次降了级。
“夫人,我真的吃饱了……”曲沉舟只得又站起来。
白夫人太热情,他每次都被喂得比平时还多,而且知道柳重明今天是去拜会慕景臣,这么急三火四地找过来,肯定是有什么事要跟他商量。
“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陪夫人说说话。”
曲沉舟躬身,就要退着出去,柳重明心里着急,也跟着起身。
“放肆!坐下!”
白夫人一声呵斥,两人又都低着头乖乖坐下。
“重明,这两天沉舟就住我这儿了,我闷着没意思,这孩子又乖又灵,让人瞧着喜欢,正好陪我解解闷。”
柳重明片刻也不想等,哪还等得了两天,当即把脸皮一厚:“姑姑,我那边正好修葺卧房呢,也收留我两天吧。”
白夫人又气又笑:“滚回侯府去。”
转头想想方才嫂子的样子,心又一软,改口吩咐:“石磊,去叫人打扫两间房出来。”
“等等!”柳重明忙抓住白石磊:“一……一间!”
“……”白夫人看一眼身旁的曲沉舟,柔声问:“沉舟,你真吃饱了吗?”
曲沉舟轻轻点头:“回夫人,吃饱了。”
“石磊,让人打扫两间房,先带沉舟去休息一下,晚上怎么安排,另说。重明你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重明知道姑姑在家说一不二,也不敢忤逆,只能眼睁睁看着曲沉舟消失在门口,才问:“姑姑什么事?”
“重明,你明年也该行加冠礼了吧。”
“是。”柳重明见姑姑神色郑重,想想姑姑也不可能不记得自己的年纪,问这话必有缘由,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再之后你也该成家了,等迎娶了世子妃进府,你打算怎么安置沉舟?”
“我……”柳重明如遭雷击,他最近日子过得甜滋滋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还没打算娶亲!”
“就算你没打算,娶亲也是早晚的事,”白夫人轻轻摸着肚子,也许是怀着新生命,她心便更柔软下来。
“你娘今天过来找我,就是提起你的婚事,说再过些日子就是春日宴了,到时各家闺秀小姐都会到场,让我一起帮你仔细相看相看。以柳家的地位,皇上会指婚也说不定的。”
“你有没有想过,到那个时候,沉舟该怎么办?”
“且不说将来世子妃容不容得下他,你娘的态度,你最清楚不过,沉舟再留在你那儿,恐怕连命都要没有。”
“他回不了家,无依无靠,又生得这个模样,你就算放他出去,恐怕也过不上几天安生日子。”
“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你若是想他一分好,到时就为他脱了奴籍,送来我这里,如何?”
“我白家也不差他一张嘴吃饭,就当远方外姓亲戚养着。等他成年,再为他寻个好姑娘。你若念旧情,想来看他就来,不想来看也无妨,只让你娘别来为难他就好。”
柳重明怔怔听着,连插句话的力气都没有,鼻子里都是涌动的酸劲。
只听姑姑这样不紧不慢地说起来,仿佛曲沉舟已经不在身边,与自己同入同出的是另一个人,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姑娘。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
“姑姑!我不同意!”他忍着一腔滞涩:“我也不会放他出去!”
白夫人拉他到自己跟前,叹了一口气。
“重明,你还年轻,贪他十分好颜色,自然不舍得。别说是你,就算是换做我也舍不得。”
“可他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你在最好的日子里拖着他,有没有想他以后该怎么办?”
“他入贱籍,也是身不由己,后半生日子还长,不该这么作践。”
柳重明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也不急着让你现在下决定,”白夫人摸摸他的头:“你娘既然已经开始为你张罗亲事,不是明年就是后年的事了,你且想想吧。”
坐了半日,她也有些乏了,正要唤侍女扶去休息,却被柳重明几步赶上。
“姑姑!”柳重明拉住她,一句话冲口而出。
话出口时,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从什么时候,他居然有了这样的心思?
“我能不能娶……沉舟,做我的世子妃……”
曲沉舟在房里坐了一会儿,没能把人等来,估摸着白夫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放人,便去床上眯了片刻。
其实不光是柳重明有事要找他,他刚刚见过柳夫人,也有一肚子的疑惑和担忧,要跟重明商量一下。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屏风外面的门响了一声,有人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向内走过来。
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点灯,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个轮廓。
他坐起身,叫了一声:“世子?”
“嗯。”柳重明闷闷应了一声,在床边坐下:“你往里面去。”
曲沉舟犹豫一下。
除了几次意外情况,他们还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
“世子,这里是白府……会不会不太好?”
“姑姑同意了的,”柳重明也不去点灯,伸手推他一把:“我有事要说,你往里去。”
曲沉舟只得往里挪了挪,好在床足够宽大,枕头也够长,他靠了一头,柳重明在另一头靠着,扯过锦被将两人都盖住。
可等了半晌,没听到说话,他不解问:“是景臣那边出了问题?他不肯?”
“没有,你说的没错,跟景臣打开天窗说亮话,反倒更简单些。景臣看起来比想象的还激动,看来早就知道方无恙,一直没照过面。”
“但是关于方无恙,他什么都没多说,只顾着问我,所以我也不清楚方无恙为什么要偏着他。”
问不出的东西,只能待之后两人见了面再说。
柳重明将手垫在脑后,看着帷帐顶:“沉舟,我在景臣家的花厅里看到一幅字。”
“什么字?”
他轻轻念:“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79/192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