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急着,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了一道笑声。
低沉,带着气音,颇有几分难掩的愉悦。
下一刻,当啷一声,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被人轻轻抛在了桌上,正落在江随舟的面前。
江随舟抬眼看去,便见对面的霍无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他面前,是个纹样普通的荷包,装着满满当当的银子。
“怎么什么话都信?”霍无咎眉峰一挑,单手撑在脸边,面上带着两分笑,懒洋洋地打量他。
江随舟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霍无咎是在逗他。
这人还真是……刚到靖王府时,话都不与人说一句,偶尔抬眼看他时,那目光又狠又冷。如今倒是渐渐露出了狼尾巴,显出几分原本张扬恶劣的模样。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讪讪道:“……谁知道你是真的假的。更何况,你哪来的银子?”
霍无咎丝毫不以为意。
“魏楷的。”他说。
江随舟一愣:“什么?”
便见霍无咎拿起面前的粗瓷杯子喝了口茶,大马金刀的模样,再加上那副理所当然的冷淡神情,颇像个占山为王的叛贼首领。
“他这些时日存下的,再加上王府的赏钱。”霍无咎道。“他不出门,留着没用,就给我了。”
江随舟一时说不出话来。
……谁想得到,名垂青史、顶天立地的霍大将军,出门吃顿饭,还要抢属下的银子呢?
——
虽说心中怀着几分对魏楷的内疚,江随舟还是同霍无咎吃完了这顿饭。
当真,这店家据说是随着景朝南迁才到临安来的,一手西北菜做得颇具风味。江随舟即便胃口不大,也因着这口感上的趣味多吃了几口,待到吃完了饭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街市上点起了灯,亮亮堂堂的,照出了一片喜气洋洋的节庆气氛。
江随舟将那袋银子塞还给了霍无咎,由他付了账,便同他一同出了酒楼,汇入了人潮涌动的街道中。
江随舟自是看什么都新奇。
景朝民俗他也有过涉猎,但书本上描述的跟亲眼所见自是不同。
他们出门不方便带东西回去,却也不妨碍他看。他边走边四下里瞧着,双眼都在放光似的。
霍无咎倒是对这些玩意儿没什么兴趣,即便此处与阳关不同,却也大同小异,早看腻了。
不过,他身边的江随舟在他的眼里,却是有趣的。
这皇城里长大的帝王家少爷,看上去高傲矜贵,实则没见过什么世面。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民间玩意儿,在他眼里像是多有趣一般,竟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竟多出了几分难得的灵动。
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更没人注意到,他那双眼睛,一直落在身侧的江随舟身上,沉默却又笃定,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深。
他们二人随着人流,缓缓地移到了街口。
那儿此时围拢了不少的人,圈在中间的空地周围。空地上站着几个江湖艺人,打着赤膊,正在那儿表演。
其中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个火把,不知口中含了什么,朝着那火把上一吹,便径直喷出火来,激起周围一阵惊呼和叫好。
江随舟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这样的江湖艺人在他眼中总有种不得了的神秘色彩。史书上关于他们的记载很少,便使他们显得颇为传奇。他停在这儿,便再不走了,眼看着那几人表演完了喷火,又原地吞起剑来。
周遭几个小徒弟脸上画着脸谱的纹样,热热闹闹地翻跟头。叫好声此起彼伏,江随舟也渐渐让这气氛带动了,面上露出几分惊叹的笑来。
霍无咎在侧,侧过脸来看他,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众人都怕靖王,世人也知靖王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奸佞。但唯独他霍无咎看见了,靖王这状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之下,是怎样一副招人喜欢的模样。
这是谁都没发现、唯独他捡到了的宝贝。
恰在这时,那群人又表演完了一出节目。几个敲锣的小孩儿将锣翻过来,笑着开始朝周遭的看客要赏钱。
铜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不少人便散了开,将他们二人拥到了前排。
江随舟正看那几个小孩儿捡钱看得起劲,忽然一只修长坚硬、指腹粗糙的手蹭到了他手边,将个凉冰冰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他一低头,便见是一块银子。
他抬头看去,便见霍无咎正低头看他。见他面露疑惑,便道:“扔过去。”
原是让他丢赏钱。
江随舟方才看得着实有趣,又碍于手里没银子,拿不出赏钱,才暂且作罢的。此时银子塞进了他手里,他顿时手痒了起来。
他朝着霍无咎一笑,继而手一扬,那块银光闪闪的银子便落到了一个小孩儿的脚边。
那捡铜板的小孩儿一阵惊喜,连忙上前捡起了银子,直朝着江随舟的方向作揖。
江随舟只看着那小孩儿一副欢喜的模样,并没注意到他方才冲着霍无咎笑时,霍无咎悄悄上下滚动了一下的喉结。
接着,他便感觉手心里又是一凉。
他诧异地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看着他,下巴往那几个江湖艺人的方向一扬,示意他继续。
江随舟顿了顿,又将手里的银子抛了出去。
紧跟着,便又有银子塞到了他手里。
接二连三的,银光在地上当当啷啷地四下掉,那几个耍杂技的都看到这儿有个有钱大方的主,一时间竟有些沸腾起来。惊喜又感激的目光落到身上,反而让江随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一回,霍无咎再给他塞银子,他往回推了推。
“够了够了。”他小声说。
但那块银子却强硬地塞进了他手里。
“没事儿,多着呢。”霍无咎说。
江随舟有些迟疑:“但是……”
虽说看着那几个江湖艺人朝着他笑,他也高兴,但这样未免也太张扬了些。
“刚才看得开心么?”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点头。
“那就继续。”霍无咎说。
江随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个满脸欣喜的江湖艺人。几人身上的衣物都颇为粗糙破旧,瞧上去也瘦得很。脸上画着脸谱的小孩儿淌的汗将油彩都染花了,捧着银子还一个劲儿地蹦跶。
江随舟手中的银子又抛了出去。
霍无咎低眼看着他,见状立马又拿出一块来,放进了江随舟的手里。
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个东西。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觉江随舟笑得好看。
——
江随舟片刻之后才从那儿离开。
他硬要霍无咎将荷包拿给自己看看,霍无咎便坦然地将空了大半的荷包放在他眼前晃了晃。
“都跟你说了,还多呢。”霍无咎满不在乎道。
江随舟不由得咬了咬牙,低声道:“可是,也太张扬了!万一让什么人瞧见,那可如何是好?”
霍无咎笃定道:“不会。”
江随舟不解:“为什么?”
霍无咎的下巴朝着南边点了点,道:“这会儿,临安有头有脸些的,都在西湖上看景呢。”
说到这儿,他嘴唇一勾,凑近了江随舟,道:“放花灯,游船,还有赛龙舟,再晚些还有人在湖边放孔明灯,想不想看?”
江随舟也不知霍无咎上哪里打听到的这么多花样,但他知道,临安的湖连着太湖,湖畔有座富丽堂皇的观景楼,想来今日佳节,不少权贵都在那里。
江随舟自不敢去到他们的眼前晃悠。
他连忙往后退,却被霍无咎一把握住了手腕。
“想去就走吧。”他带着两分坏笑瞥了江随舟一眼,便强行拉着他走了。
江随舟连忙道:“我不想!那儿此时既人多,想必不少人都认得我们,还是不要去冒这个险……”
但霍无咎似乎偏是个爱冒险的。
“没事。”他说。“有我在,不会让他们看到我们。”江随舟还是不放心。
可他又拗不过霍无咎。霍无咎劲大,武功又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他真要做什么,当然是谁也拦不住。
江随舟便让他拽着直走了半条街,眼看着太湖便在眼前了。
远远看去,便见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亮堂堂的灯盏,将那儿照得亮如白昼。湖边有精巧别致的画舫和龙舟,隐有鼓声传来。
而在湖畔,一栋五层高的恢弘楼阁立在那儿,琉璃瓦反射着明亮的灯光,赫然便是临安著名的鸣凤楼。
此时,楼中灯火辉煌,隐约能见衣香鬓影。
江随舟浑身都紧张了起来。
但霍无咎脚步却不停,直往那边去。
眼看着便要到了。
江随舟连忙将他往后一拉:“等一下!”
霍无咎回过头来:“怎么了?”
他正要让江随舟别担心,便见江随舟拉着他往旁边去了。边上是个卖小玩意儿的小摊,五颜六色的,尽是端午驱邪避祟的东西。
江随舟从霍无咎身上拿出一块银子来,紧接着,便从摊上取下挂着的某物,往霍无咎面上一戴。
“这下行了。”江随舟松了口气。
灯下,是一张容色狰狞的凶兽面具,将霍无咎的脸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要想办法把他这张脸遮住,别让人认出来。
霍无咎:嘿嘿,礼物,嘿嘿,老婆送的
第73章
霍无咎不由得低声笑了一声。
他若是正让人瞧见了,那么即便用面具挡住了脸,也自会有人通过身形认出他来。他既带着江随舟跑了出来,便就没打算让任何朝中人看见他。
但是……
他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面具,还是颇为受用的。
怎么说,这都是江随舟塞给他的东西。
他隔着面具,闷闷地笑了一声,便将江随舟拽走了。
“放心了就走吧。”霍无咎道。
江随舟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不过,他与霍无咎的确没有让人认出来的机会。
走到了街道的尽头,霍无咎便又将他拽到了一处深巷中,接着带着他一道踩着屋顶,腾空往鸣凤楼的方向飞去。
此时,街道与湖面上皆是一派亮堂,他们落入黑沉一片的夜空,如同在夜色中潜行的鸟,并没引起任何一人的注意。
江随舟只当他要带自己去湖边,却未曾想竟又是这般。便见霍无咎几个腾跃,竟带着他径直跃上了鸣凤楼的屋顶。
江随舟只觉眼下一片晕眩。
在他面前,是尽收眼底的太湖夜色。湖上星星点点的花灯如夜空里闪烁的星子,映照着飘在湖面上的龙舟和画舫。
再远处,便是灯火通明的临安城了。
而在他脚下,便是贵宾云集的鸣凤楼。此处的宴厅向来层数越高、价格越高,这样的佳节盛会,不用想便知,他们脚下的厅中,八成就是庞绍一家。
便就在这时,一道声音隔着屋顶,闷闷地传来。
“……下官敬庞大人一杯!”
……竟是庞绍在这儿宴饮同党官员。
江随舟顿时惊在原地,却听见旁边传来霍无咎低沉的一声笑。
“还真是巧。”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江随舟被霍无咎此番行为惊住了,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胸腔,抬眼愣愣看向他。
这人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怕是庞党众人做梦也没想到,霍无咎的腿不仅好了,还敢在端阳佳节时,跑到他们宴饮的楼阁顶上去看龙舟。
便见霍无咎满不在乎地冲着他笑,拉他在琉璃屋脊上坐了下来。
鸣凤楼的楼顶宽阔极了,四角缀着一人多高的硕大花灯,将琉璃瓦照得反光。而他们二人恰好坐在屋顶的暗处,脚下踩着满临安的辉煌灯火。
江随舟不由得凑近了霍无咎,压低声音道:“你未免太大胆了些!”
霍无咎单手取下面具,拿在手里把玩着:“这就算胆大了?”
他这话轻飘飘的,一看便知,这位在青史之中正气凛然的大将军,年少时也是个让人头痛的混不吝。
江随舟渐渐回过了神,看了看霍无咎,又看向他身后直铺到天际的满城灯火。
他向来循规蹈矩惯了,却从来不知,这令人心惊的冒险举动,在刺激之余……竟也是很有意思的。
他听着脚下觥筹交错的声音,偶尔竟还听得见一两声官员高声称赞庞绍的马屁。他们只当自己正于佳节之中,在临安城最奢华的所在、坐在视野最好的厅堂中,宴请全天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臣,却不知道,他们头顶的屋脊上,坐着最令他们胆寒的大梁战神。
而那位战神,此时正闲适地屈起腿,眉目舒展,坐在满天星辰之下、满城灯火之上。
实在颇为奇妙。
江随舟顿了顿,不由得轻声笑出了声。
霍无咎听见他笑,立时侧过头来看他。
“好看吧?”他道。“没骗你。”
江随舟却笑着问道:“你在阳关,也总是这般闹的?”
霍无咎眉毛一扬,似有些不服:“这怎么算得上闹?”
接着,不等江随舟说话,他便略向江随舟的方向倾过身来,拿肩膀轻轻撞了撞他。
“是你太不会给自己找乐子,才觉得爬个屋顶就算吓人了。”他说。
江随舟不由得赞许地点头。
他的确不会。他打小安静,又总是很听话省心,即便找乐子,也不过是自己去找些书看,哪儿像霍无咎这般,爬高上低的。
如今他们身在临安,上有后主和庞绍压着,他都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想必当年在阳关时,定然要将临安城都翻将过来,搅得老侯爷头疼。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只觉有趣。
而他旁侧的霍无咎,却见他不反驳,反而抿着嘴笑,一副又乖又安静,甚至教人有点心疼他的模样。
54/96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